钧钧的学校是重点学校，也是县里的先进单位，教学质量是县里小学中最好的。各种形式的考试很多。有周考、月考、期中考、期末考，还有多种多样的竞赛。钧钧说，每次考试以后，都要奖励和惩罚。先由班主任用班费（罚款）购买奖品，奖班内前五名，有的奖给笔记本，有的奖给圆珠笔，有的奖给铅笔刀。然后罚款，先罚没达到指标的，再罚倒数前五名，第一名罚两元五角，第五名罚五角，前后之间，相差五角。再就是奖全级前十名，奖品比班上稍微重一些，第—名奖品值两元多哩，第十名也不低于五角。最后就是全校奖，每个年级前三名，奖品更重了，有一回给第一名发了本五元多的像册，可好啦。奖品费用是在各班按比例征收的。级里和学校只奖不罚，惩罚都由班上自己处理。
钧钧人学近四年，荣获各种奖励十几次，奖状十几张，奖品好多好多，没受过一次罚，是学校里有名的好学生之一，成了班内和级里的宝贝蛋蛋，成了给班里和全级挣荣誉的英雄。任课教师都把他看作掌上明珠，每逢考试，争着给他喂偏食，又是个别辅导，又是增加课外作业和家庭作业。钧钧更显得忙乎了，除了一天三顿饭，上厕所，往返路途，不到八小时的睡觉和正常上课以外，几乎全都在桌上写作业。爸和妈看到老师这么器重自己的儿子，自然十分感激，家长会上当然要滔滔不绝地把学校和老师感谢一番。钧钧也很高兴，特别是老师对他大加表扬，颁发奖品时，那么多同学投来羡慕的眼光，心里着实自豪；爸和妈优厚的奖金和丰盛的好吃的食物也使他得意。看到墩墩受批评时快要流眼泪的一副可怜样儿，钧钧觉得挺好笑。
每次考试，钧钧都有考好的把握，每次考完，钧钧总能得到一定的奖品，所以钧钧喜欢考试，钧钧不客欢往往是连续作业写得手指疼痛的时候。一次，钧钧用指甲掐着因拿笔而磨成的死肉丁，对爸说：“爸，你瞧，手指磨成死丁了。我不上学去了。”钧钧突然冒出这样的话，爸吃了一惊，打了钧钧的屁股。
墩墩和钧钧不一样，墩墩一提起考试，就怕得要死，就想哭，就想逃学。墩墩考试中连一次奖都没得过，好在也没被罚过。
人怕出名。钧钧像珍贵文物一样，成了重点保护对象。钧钧这类学生绝不能让垮下来，一旦垮下来，就意味着这个班垮下来，这个级垮下来，教学质量垮下来，那是很可怕的。各方要同心协力，一致保护。方法是把时间尽量花在文化学习上，少参加甚至不参加其他活动。钧钧几乎和其他活动绝缘了。
钧钧上幼儿园的时候，唱歌跳舞、游戏、拍皮球、下弹子跳棋，样样都会。在几次幼儿节目汇演中，还得过优秀幼儿演出奖。进了小学以后，起初钧钧对这些仍然很感兴趣，后来随着课程紧张，作业增多，兴趣就慢慢减弱了。重点保护以后，钧钧像象棋中的将帅一样，在自己的活动区域内出不来，对那些原先有兴趣的东西，慢慢陌生了。
钧钧原先也很喜欢看电影、看电视，每听说有好电影和电视，都吵着要爸或妈带着看。现在，很少听到钧钧这方面的要求。爸最爱看武打片，放映《黑匣滴血记》时，爸买好票，和妈带钧钧去看，回来以后，家庭作业十二点多才完成，第二天起不来床，迟到不说，上课还打瞌睡，老师很不髙兴。回家来钧钧对爸说：“都怪你……惹老师批评。”此后，钧钧干脆不看电影电视了。
以前，夏天天气晴朗的时候，钧钧常让爸爸带着在河边玩。涉水、捞鱼、捡五彩石，用薄石片打溧漂碗，玩得可乐呢。现在，这些习惯虽然还没丢尽，但只有在暑假里，把暑假作业完得差不多了，偁尔去一两次。
钧钧对花仍然很喜欢，墩墩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束丁香，送给了钧钓。放学回家，钧钧一路看着闻着，到家还特意找了个瓶子，灌满水泡起来，写作业时放在眼前，一股香味扑进鼻子，很快活。可惜几天后，花败了。一天，钧钧在路旁捡了几枝刚折下不久的柳枝，拿回来，插在了瓶子里，顶替了那束丁香花。
在这些方面，墩墩和钧钧差别就大了。墩墩除了怕考试，兴趣很广泛，体育项目，课外阅读，跳舞唱歌，手工制作等等活动都喜欢参加。今年春季田径运动会上，墩墩得了六十米跑第一名，四十米拍球跑第三名。上一月进行的智力竞赛中，几个别人不会答的问题墩墩都答上了，如像（卖火柴的小女孩》是谁写的，周树人是哪个作家的名字，甚至水是由啥构成的，这些问题墩墩都懂。墩墩还能把玩具飞机扳开了又重新套起来。星期二的班会上，唯一的乐器独奏，就是墩墩用笛子吹奏了一首《让我们荡起双桨》的曲子。运动会和智力竞赛结束后，墩墩上台领奖的神气劲和班会上吹笛子的神气劲，反倒使钧钧十分羡慕。墩墩讲故事也是一个能手，能把大家听得入迷。
钧钧不知道歎墩的这些本领是从哪学来的，是谁教的，哪来的时间。钧钧也想学了，对老师说：“老师，我也要吹笛子，讲故亊。”老师说：“傻孩子，升大学不考笛子，也不考讲故事。你是好学生，要好好学功课，别胡思乱想！”钧钧不说话了，畎歎地按老师的教导去写作业。钧钧心里淸楚，老师什么都是正确的，老师的话不会错，老师说墩墩的那些东西没用处就没用处。歎墩不值得羡驀了。
下下周星期三就要进行期中考试，任课老师又开始给钧钧吃偏食了。数学老师说：
“钧钧，中午一点到校，几道应用题再给你讲一讲。”语文老师说：
“钧钧，课外活动时间，在教室等我，辅导作文。”钧钧想：一点钟刚吃完饭，还在家里，课外活动那么多课外作业要做，咋办？钧钧被难住了。
钧钧从小就是有理想的孩子。不过钩钧的理想不太固定，—直在变。上幼儿园时，当个好孩子是钧钧的理想。阿姨说：“不调皮，不捣蛋，听阿姨的话，就是好孩子。”为了当个好孩子，钧钧很听阿姨的话，正在玩皮球，阿姨说：“回来，写拼音！”钧钧就恋恋不舍地放下皮球写拼音。正在玩积木，阿姨说：“别玩了，写生字！”钧钧就慢慢腾腾地装好积木写生字。幼儿园两年多，小学课本第一册钧钧巳经学过两遍，还是照阿姨说的去做，阿姨便说：“钧钧真乖，听话，钧钧是个好孩子。”钧钧很高兴，回家对爸妈说：“阿姨说，钧钧听话，是个好孩子。”爸妈同时回答：“嗯，钧钧听话，是个好孩子。”钧钧的理想实现了。
刚进小学，钧钧的理想是当一名三好学生，几乎每一个老师都说：“只有思想好，学习好，身体好的学生，才是最好的学生。”三好的要求，小学生守则上讲了，老师读过，钧钧知道。钧钧从实际中体会到，思想好，最要紧的是听老师的话，学习好就是要考试都拿一百分或第一名，身体好就是不生病或生了病不请假。几年中，钧钧已经得了三张三好学生奖，这一理想早就实现了。
随着年纪的增长，钧钧的理想又有了新变化。老师多次讲：“要树立远大理想，好好学习，上大学，将来当科学家，建设四化，实现共产主义。”钧钧对这一理想既淸楚，又不甚明了。钧钧问老师：“我们怎样做，才叫有远大理想？”老师愣了一下，回答道：“听老师的话，按时完成作业，学好本领，将来当建设祖国的有用人才，就叫有远大理想。”又问爸：“怎样做才叫有远大理想？”爸不加思索地回答：“考试都得一百分，就叫有远大理想。”钧钧恍然大悟了：三好减去两好，做到“学习”一好，就叫远大理想，比当三好学生还容易。不用说，“远大理想”钧钧也早已实现了。钩钧得出个结论，只要坚持上课，尽量多做作业，没有实现不了的理想。
尽管如此，钧钧的理想仍然在变化，寒假里，钧钧随爸上街买衣服，一辆小汽车在他们身旁唰地一下擦过去。钧钧问：“爸，这样车上坐的啥人？”
“坐的官。”爸说。
“你为啥不坐？”
“我不是官。”
“不是官就不能坐吗？”
“嗯。”
“老师能坐吗？”
“不能。”
“为什么？不是说老师最高尚最受人尊重吗？”
“你不懂……”
“不懂才问嘛。墩墩爸也是官吗？”
“不是。”
“不是为啥墩墩爸也坐那样车？”
“墩墩爸是管车的。”
“……墩墩舅没管车为啥也坐？还有那么多人在他家走动？送了好多好多东西？”
“墩墩舅是当官的。”
“当了官就要别人给送东西吗？”
“……少罗唆。”
“偏问。不说，就说明你也不懂。”
“……
钧钧产生了一个朦胧的思想：“当官好，当了官可以坐小车，有那么多人送东西；当了官，谁见了都要陪笑脸，那一回文教局局长到学校，连老是阴沉着脸的校长都一直笑着哩。钧钧还听别人和爸谈过，现在当官要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是从大学出来的，学习好的人才能考上大学。”从此，钧钧似乎又多了一个理想，当官。如果把钧钧朦胧的思想概括出来就是：“搞好学习，考上大学，将来当官坐小车，人们送东西，陪笑脸。”不过，这个朦胧思想终归压不倒老师的教诲，钧钧坚信老师说的才是真理。钧钧的理想总的说还是“科学家”、“建设祖国的有用人才”、“共产主义”。
电灯下，钧钧在认真做作业，为实现他的理想奋斗着。
钧钧病了。头痛、头晕，失眠，浑身疲乏，精神不能集中，看见什么都烦躁，不愿接触人，动不动就大发脾气。老师和爸妈都没办法。钧钧说：最近他最怕进教室，拿书本、写字、看书，一接触这些就头痛，就厌烦，就想发脾气。最爱数数字，一口气可以数到一千，不感到头痛，反而觉得好玩。这以前，钧钧已经有这些感觉，只是轻一些，没在乎。最近严重了，严重到不能再学习，爸妈才慌了，连忙领钧钧到医院检查。医生说：儿童“精神分裂”、“神经官能”、“神经衰弱”几种病症的综合反映。长期精神紧张，过度用脑，过度疲劳，参加户外活动过少等等因素所致，发展下去很危险，必须住院治疗。
钧钧住院了。老师来看望，安慰之后，眼睛里流露出失望的神情，下次月考中少了一张王牌。墩墩来看望，抱着一束丁香和几根绿的柳枝，还拿着一个瓶子装满了水，把花和柳枝插在瓶子里，放在钧钧的病床头。钧钧看着花欢喜地笑了。墩墩说：“钧钧，好好养病，月考中我替你考两个一百分。”钧钧瞅着墩墩，微笑着，没有点头，仿佛不相信。妈守在病床边，不说话，老是流眼泪，十分担忧并伤心。爸则看着他的儿子，审视的眼光，似乎在问：你这个儿子，到底能否比我这个老子强！他的看法动摇了，怀疑占了主导地位。其他同学没人来看钧钧，据说是最近复习太紧张实在抽不出时间来，等月考结束后再来看望。
钧钧躺在病床上，不能看书，不能写字，淸闲得很；又不能按照几年来的生活习惯生活，还真有点不习惯呢。于是一个人的时候，栽老想，六点二十起床，走路，上课，做作业，十一点左右睡觉；一百分，全级第一名，得奖；也想到理想，好孩子、好学生、科学家、共产主义、当官、坐小汽车；有时还想起墩墩，想墩墩套飞机、吹笛子、讲故事；……想着想着，流几滴寂寞的眼泪。坐着的时候，泪水流到嘴角，舌头一舔，一股咸涩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