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从真实到传奇
关羽在世时，就已经是天下闻名的传奇人物。
万马军中斩颜良，天下传其神勇；
挂印封金千里寻兄，天下传其大义；
单刀赴会，天下传其无畏；
水淹七军，天下传其威武。
不论是哪一个政治军事集团的人物，不论是哪一块地盘上的百姓，不论是本阵营还是敌对阵营，不论是朋友还是敌人，对关羽的忠义仁勇，莫不钦敬和赞叹。
特别是在老百姓中，关羽的故事代代相传，愈传愈奇。
传奇已经属于艺术范畴。艺术从来就是生活反映，艺术最能够找到应该用艺术形式表现的艺术素材。关羽这样的现实生活中的颇具传奇色彩的历史人物，当然就会很快地进入艺术。
传奇者，人物行为超越寻常的故事。关羽在老百姓的眼里，是太不寻常了，太不平凡了，是太伟大和神奇了。传奇不是正史，但比正史更普及；传奇不能说都十分真实，但谁能保证正史就十分真实？在老百姓心中，传奇比正史更接近真实。关羽的故事，一千多年以来，就这样口口相传下来；这就是一个民族的口头记忆。这种口头记忆，代表着民族的认定，一万年以后，还会这样流传下去。
一千八百年以前的真实是太难确定了，我们心目中关羽的影子，其实是传奇的影子。正史的记载，关羽的形象实在是太过于模糊。关于他的九百多字的记载，我们看不到他是怎样一个人，长着怎样的相貌。只能肯定的是，他的胡须很长。
“髯”，竟成了他的尊称。关羽要压一压马超的傲气，给诸葛亮写了一封信，提出要去蜀中和马超比试比试武艺。诸葛亮就给关羽回了信，说你不用来和马超比武，马超嘛是一位杰出的勇将，但也只是和张飞棋逢对手，哪里比得上您智勇超群呢？诸葛亮在给他的回信里，“您”字不是写作“您”，而是“髯”：
孟起（马超字）兼资文武，雄烈过人……当与益德并驱争先，犹未及髯之绝伦逸群也。
——《三国志》卷三十六，《蜀书》六，《关张马黄赵传》第六
关羽看了，很是高兴，炫耀一般地给大家传阅。不用借助现代舞台的扮相，我们也知道关羽的胡须是乌亮而整齐，修长而飘逸的了。即使是古代的审美习惯，也不是胡须长就会受到赞赏，张飞的胡须就是受到嘲讽的。唐代着名诗人李商隐，写到当时的人们嘲笑三国人物，就有这样的诗句：“或谑张飞胡，或笑邓艾吃。”把张飞的胡子和邓艾的口吃一样当成笑料。这从侧面说明或者可以说是从反面说明，关羽的胡须是具有特殊美感的，不是谁的胡须都能够有这样的审美作用的。于是，关羽的胡须就成为他的形象特征，成为大众传说中的审美对象。关羽暂归曹操，在许昌停留期间，汉献帝接见了他，要看看他的着名的胡须，但只能看到关羽胸前挂着一个锦囊。原来平时关羽爱惜自己的胡须，用一个纱囊裹着，曹操为笼络关羽，就送了他一个锦囊，关羽要觐见皇帝，就戴上了锦囊。皇帝就让关羽在金殿上当众把胡须从锦囊中取出，果然修长齐整，飘逸过腹。皇帝不由赞赏，说：“真美髯公也。”从此人们就称关羽为美髯公了。这段佳话在正史中没有记载，可能只是老百姓的传奇说法，也就是艺术形象了。
关羽脸色赤红，正史中也无记载，而最早见于文字中的描写，则是宋末元初的《三国志平话》。而平话，正是当时的一种艺术形式：
话说一人，姓关名羽，字云长，乃平阳蒲州解梁人也。生得神眉凤目，虬髯，面如紫玉，身长九尺二寸，喜看《春秋左传》。
面如紫玉，也就是红脸了。传说关羽原本并不是红脸，只是在家乡杀了恶霸，仓皇奔逃，到了潼关（一说为蒲津关）关前，见有张挂的逃犯图像，正是自己，急中生智，挥手打破了自己的鼻子，鼻血流出，涂抹得满脸血红，便混出关去。从此以后，关羽就是红脸了。这当然是明显的传说故事，但却得到世世代代老百姓的认同，得到全体中国人的认同，包括他的丹凤眼，卧蚕眉，还有九尺高的身材。红色在中国人的审美判断中，是忠诚，是正直，是磊落，是正义，是热烈，是勇气。红脸自然就成为关羽内心世界的外化，是关羽忠义精神的象征。关羽这样忠诚正直的人，这样磊落正义的人，不是红脸，还有谁能配是红脸？关羽高大威武红脸长髯蚕眉凤目的形象，已经在老百姓的心目中定型，这是无法更改和替代的，也是无法否定和修正的。别说正史中找不到记载，就是找到记载，只要不同于大家心目中已经定型的形象，老百姓也是不会认可的。红脸关公，注定是红脸关羽，永远是红脸关羽。
真正具有传奇色彩的是关羽的大刀。大刀是关羽的武器，更是关羽的象征，就像文章是孔夫子的象征。没有文章，孔夫子就不成其为孔夫子；同样，没有大刀，关羽也就不成其为关羽。大刀之于关羽，就像文章之于孔子，都是一种能力的极致，一种本领的巅峰，一种头脑和身体的外延。关老爷门前耍大刀，如同孔夫子面前卖弄文章，都是一把土想要较量泰山，不知自己的斤两，不知天高地厚。只要知道关羽，就不会不知道他的同样着名的大刀。连小孩子都知道，关羽的大刀叫做青龙偃月刀，重八十二斤，长有丈余。斩颜良、诛文丑，出五关，斩六将，古城壕边斩蔡阳，哪一仗不是靠了这着名的大刀？“红脸的关公战长沙”，对付老将黄忠就使的是拖刀计，没有大刀，用什么拖？用什么让黄忠五体投地，口服心服？两军阵前，横刀立马，问一声“来将何名？”威武之极，也儒雅之极，不是横的大刀能是什么？上梁山之前的鲁智深犯了事，出家去五台山做了和尚，在山下铁匠铺里要打一柄铁禅杖。铁匠问要打多少斤重的？鲁和尚为表示一下虚心和恭敬，说：“关王爷的大刀八十二斤，我的禅仗就打个八十斤吧。”可见关羽使的是大刀而且重八十二斤，已为后世众所周知，普遍认同。鲁智深是文学人物，他的话实际上是作家施耐庵的话，如果不算铁证，伟大领袖毛泽东却是千真万确地说过。战争时期，前方彭德怀打了胜仗，毛主席拍去一封电报表示嘉许，电文是四句诗：
山高路险坑深，
大军纵横驰奔，
谁敢横刀立马？
唯我彭大将军。
横刀立马，就是毛主席心目中关羽的形象。毛主席是把彭德怀与关羽相提并论了。1956年毛主席会见印度总理尼赫鲁，尼赫鲁说起了美国原子弹的可怕。毛主席就说，美国有原子弹，我们有关老爷的大刀。
可是，我们翻遍史书，包括哪个时代的野史，也看不到关羽使用的武器是大刀。据有关史料记载，汉代的刀，是长刃短柄，并没有关羽的那种长柄大刀。关羽一生中最辉煌的战例，是于万马军中斩颜良，但用的并不是大刀：“羽望见良麾盖，策马刺良于万众之中，斩其首还，绍诸将莫能挡者，遂解白马围。”（《三国志》卷三十六，《蜀书》六，《关张马黄赵传》第六）记载的是“刺”而不是“砍”，看来关羽平时使用的长武器并不是刀而是矛或戟之类。他用矛或戟把颜良刺下马，而后才用剑斩下了颜良的首级带回。“单刀赴会”，也是关羽一生中的重要事迹。东吴人多，关羽只带领少数随员，又在东吴的地面上。关羽欣然赴会，表现了他的大智大勇、傲视群雄的神勇气概。东吴方面邀请关羽赴会，为的是讨论荆州的归属权问题，想用外交手段夺取荆州，会议气氛一定不会欢声笑语。但那毕竟是一次外交活动，与会人员不能都扛着大刀长矛，那样不符合外交礼仪，也无法谈判。因此史书记载则是：“（鲁肃）乃邀羽相见，各驻兵马百步上，但诸将军单刀俱会。”（《资治通鉴》卷六十七，《汉纪》五十九）原来并不是关羽一个人带刀，而是双方都带着刀，不论平日上阵用的何种兵器，这次外交集会大家都带“单刀”，那就只能是短刀了。这是史书上唯一一次关于关羽带刀的纪录，并没有说他的刀是大刀。
其实，我们了解的那种长柄大刀，我们印象中关羽使用的大刀，直到宋朝时候才出现，而且还只是一种仪仗用的道具，和金瓜、玉斧、朝天镫一样作用。汉代时期，并没有我们想象中那样的大刀。重量八十二斤，我们也无法想象如何在马上挥舞，怎样大战三百合？看来，虽然我们谁也不怀疑关羽的大刀，实际上还是传奇。刀为百兵之首，人们心目中的武圣当然要使用大刀，那凌空劈下的气势和威猛、沉重和锋利，只有关羽才配有，这也许是这个历史疑问的答案。
连关羽的大刀，也本是艺术的创造。
传奇是真实的影子，总是会有一些真实的成分。我们以现代人的体力状况，否定关羽的八十二斤的大刀，当然是有道理。但我们和古代人物不在同一种语境中，不在同一个比较平台上，凭现在我们已经退化的孱弱身体，凭我们习以为常的畏葸退缩缺乏勇气的精神状态，的确无法想象古代人的体力，以及在冷兵器时代的武艺。可是我们还是能够在古籍记载中，在传说故事中，在现代人特殊的个例中，体会到古代人可能的体质和力量。和关羽同时期的典韦，是曹操的警卫团长，就力大无穷，他的武器是一对铁戟，就有八十斤重。这在史书中是有记载的：“韦好持大双戟与长刀等，军中为之语曰：帐下壮士有典君，提一双戟八十斤。”（《三国志》卷十八，《魏书》十八）曹操打败了张绣，收编了张绣的部队，见张绣的婶娘貌美，就把人家的婶娘也收编进他的营帐里去了。张绣不甘受辱，复叛，率军夜袭曹操营帐。营帐外是典韦把守，张绣事先已派人偷走了他的大双戟，典韦没有了称手的武器，竟挟起两个袭击的兵士抵挡众多的围攻者（见《三国志》同上）。这次战斗中典韦战死了，曹操很是伤心，为在军营中玩弄女人损失一员大将，实在让人不齿。这个典韦挟了两个人做武器，那力气确实是太大了，他的双戟八十斤应该是可信的了。只是这里的长刀，并不是长柄刀。
在当代，在20世纪50年代，河南某地有一位六、七十岁的老人，能够在山上野林里徒手活捉一只猛虎。时人不肯相信。有关方面就在动物园里安排了一次演示，许多观众都看到了老人擒拿老虎的场面。我们对古人力能扛鼎的传说就不能完全持否定态度了。关羽的力气到底有多大？他的大刀到底有没有八十多斤重？他和典韦比起来谁的力气更大些？他没有同典韦较量过，我们无从比对。但后世的民间传说对三国时期的勇将有一个排列顺序，是“一吕、二赵、三典韦，四关、五马、六张飞。”典韦排三关羽排四，应该是不相上下。在民间传说里，关羽初到涿郡时，却与刘备、张飞比试过。张飞是个屠户，在涿州大街上有卖肉的店铺，店铺后院有一个水井，生肉就吊在水井里冷藏，井口盖着一块巨石，重约千斤。张飞说过，只要有谁可以搬起巨石，就可以把吊在井里的猪肉送给他。这天关羽到了涿州，听到这个消息，来到张飞的店铺，双手竟能把那块巨石托举起来，那天井里的猪肉自然就归了关羽了。张飞回来，看到盖井口的巨石被搬动，不由不信，又不肯服气，就赶到大街追上关羽，要当街比试力气。两人扭在一起，难解难分，一时分不出输赢，众人也拉不开他们。这时来了刘备，走近两人中间，一手一个，把关张两个分开，关张两个就动弹不得。两个人都服了刘备，就拜刘备做大哥，这才回到张飞家的桃园，去正式举行结义仪式。关张二人后来一生追随刘备，叫做一龙缚二虎。刘备的力气，似乎更大。
同样具有传奇色彩的是关羽的赤兔马。赤兔马本是吕布的马，这是正史中记载了的：“布有良马曰赤兔。”（《三国志》卷七，《魏书》七，《吕布张邈臧洪传》第七）是夺丁建阳的，还是董卓赠与的，不需认真探究，只是我们知道这匹马真实存在过。吕布是三国时期第一流的勇将，赤兔马是当时最优秀的战马，这在当时是为人们津津乐道的，所谓“人中有吕布，马中有赤兔”（同上）。只可惜吕布是一个见利忘义的势利小人，反复无常，唯利是视，吃谁的饭砸谁的锅，卖主求荣的事一做再做，为时人所不屑。赤兔马配了他，真是委屈了。传说吕布被曹操在白门楼俘获杀死后，赤兔马就归了曹操。关羽在徐州兵败被困，暂时归附曹操，身在曹营心在汉。曹操为把关羽收为己用，就使用各种手段，上马金，下马银，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还有美女、锦袍相赠，关羽都不为所动。曹操无奈，一天宴请关羽后，就命人拉出赤兔马来，赠予关羽。关羽领受了曹操许多馈赠，都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谢意，这次得到曹操赠予的赤兔马，非常欣喜，向曹操施以大礼，表示感激之情。宝剑赠烈士，把一匹优秀的战马赠予一位优秀的将军，曹操算得上慷慨，也算得上识人。然而，关羽还有一层深意，曹操还是没有料到。原来赤兔马身如火炭，状甚雄威，日行千里，夜走八百，关羽得了此马，一旦得知刘备的消息，一日之内，便可见到兄长了。赤兔马得以归属关羽，如良禽栖于高枝，似贤臣事于明主，秋水长天，珠联璧合，堪称一时绝配。从此赤面人骑赤兔马，提青龙刀，斩将杀敌，攻城破阵，纵横天下，叱咤风云，如龙遇云雨，如虎遇雄风。后来荆州被东吴偷袭，关羽兵败被害，赤兔马被吴将马忠俘获，献于孙权。孙权就把赤兔马赐予马忠，作为奖励。你想关羽的赤兔马，精神是何等卓越，品格是何等高贵，岂肯服务于东吴一伙背盟负义的小人？怎么能为一个不敢正面交锋只会背后偷袭的下九流的无名鼠辈当坐骑？于是，赤兔马仰天长嘶，不食草料，绝食而死，一腔忠魂，追随关羽的在天之灵去了。赤兔马不为吕布死，而为关公死，一个牲灵，也懂得怎样去死才是死得其所。马为英雄之马，马亦英雄。
“马骑赤兔行千里，刀偃青龙出五关”（湖北当阳县关陵楹联）。死后的赤兔马，仍然是死后的关羽的一部分。它和关羽的大刀，和关羽的儿子（关平）与部将（周仓），一样为中国老百姓久久追念，缅怀不已：
附圣人之末光猛将佳儿同万古
得夫子之正气宝刀骏马亦千秋
——汪启英：江苏如皋县关庙楹联
部将和儿子也一样万古不朽，宝刀与骏马也一样千秋长存。
细细探究，这匹赤兔马的故事也还有许多不甚合乎情理的地方。董卓带兵进入洛阳，凭赤兔马笼络了吕布，使吕布背叛了丁建阳，当是189年的事。第二年十八路诸侯联合讨伐董卓，吕布就是骑着赤兔马迎战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