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诗到唐朝已被作完，有志写诗者如何从极丰厚的古诗词中汲取营养？如何熏陶自己达于雅致、精炼、优美、隽永？
中国民歌密如繁星，浩若烟海，是一条涌动澎湃的大河，当代诗人又是否曾经投身其中？哪怕仅仅是浅浅地涉足，不经意地予以瞥望？
与其他艺术创作样式相比，诗性也许人人都有，但作诗却最要作者的心智灵性和语言文字的功力。小说散文都写不来，甚至一封信都写不通，也要写诗并在名片上自称诗人，这样的诗人只好去挨广告牌子的痛砸。
16.我多半自称小说家，公论也无疑义。但我自认也是一名诗人，尽管环境不予认可。
我写诗连续发表并多次被转载或选入各种选本，在1986年。至少有两个原因，或曰一个契机，一个客观需求。
一个客观需求：1986年，我担任《山西文学》主编，要终审各样稿样包括诗稿。正是新诗潮涌动，派别纷呈，面目生僻，没有相当犀利的眼光，取舍诗作会相对外在。
自己写一点新诗，入乎其内而得生趣，出乎其外而有高致，审阅各种诗稿则可较比内行，谁都休想糊弄这个主编大人。
17.客观需求外，更有一个重要契机。
我和女诗人伊蕾那时相识并产生爱情，交往日深。她的诗情诗人气质多半会感染了我。或者还有不甘示弱有心表现一把的潜在心理吧！
而最根本的，是我与她的恋情属于那种婚外恋。那份情致，内在的绮丽激越，外在的压力非议，形式一种张力，孕育了岩浆般的诗情。我已是不能不写诗，那喧嚣发自血液，鸣响于神经，不加宣泄则情绪狂躁欲要爆炸。
于是终于爆发，一发而不可收。
短短一个月间，既写小说又当主编，引笔成诗数十首总量将近两千行，最少在那一段，我成为一名十足的诗人。
18.诗歌界也许囿于圈子，似乎嫌嗔小说家来侵占了谁家世袭领地，反应颇为冷漠。
评论界则有所瞠目结舌。张石山不是作小说的吗？他的小说不多是传统手法的吗？他们对我的诗作也一时不知讲些什么。
而几家选刊竟有些眼光，年度优秀诗选的编辑也颇加青眼，我的诗一时被选载被视为优秀者便达十几首。
北大青年评论家张颐武先生还特别写了专文论述，题曰：《〈永远的三月〉和诗歌的现实发展》。
我的这本诗集就名为《永远的三月》。那是我的一首长达300行的诗的题目。
以这首诗为标志，我那一段时间所创写的诗歌将近2000行就编在本书的上阕。读者从中可以看出我创写新诗所达到的高度，可以看出我的心智和我的性情乃至我的气质风骨，从而可以信任张颐武先生并不曾廉价吹捧。
19.1986年创写成批诗歌的时候，我写小说已有十多年。
我写小说散文评论，习惯一稿完成，不打草底。基本上没有涂改，自信连标点都不会错，这当然有一点结构布局的功夫和叙述描写的能力。
诗歌对语言的要求最高。也许是十多年文字训练的功底起作用吧，我写诗也不打草稿。
我不认为诗歌应该是炼字炼句精心雕刻的玩意儿。它应该首先具备诗情诗思，发于不得不发。既是诗情，既是某些平时不多有的情绪状态，传达这种情绪，传达这种情态，诗歌本身，会对语言提出独特的要求。你要写诗，你必须书写诗歌语句，你才终于写出了诗。
我的诗多是一气呵成，这要归功于新诗这种样式所提供的自由。如果是格律诗，歌行体，恐怕就不可能这样下笔千言，而可能有所沉思乃至苦吟了。
20.我写白话小说，留心的评论家能看出我对古典文学和古典戏曲诗词的喜好。我的记忆力尚可，至今我可以背诵古诗词四百余首。
但我的自由诗，自以为又得益于我对民歌的爱好与熟悉。流传千载而又千锤百炼的许多民歌，那更是一部活的教科书。
当然，比起诗来，民歌更明快平实些，也更便于歌唱。
在自由诗之外，我果真还写过一些歌词，更不能不说多多得益于博大浩渺的民歌之海的滋养。
21.当文学热逐步降温，作家诗人被日渐冷落如过时的美人，歌星笑星几乎缀满了天幕。
随着电视的普及，人们被荧屏俘获，对电视节目的依赖有增无已。阅读小说成为高级行为，读诗简直就是皇太子的享受。市场催生出无数歌星笑星的同时，窒息了伟大和不伟大的诗人。
面对改革开放所带来的种种变化，正面与负面的效应，我不是那种卫道士，不曾加入惊呼国将不国的大合唱。人们更需要吃饱穿暖，要住新房，要买彩电，而不那么需要你的读不懂的诗。这谁能奈何呢？正如市民不需要什么历史文化名城里的大杂院和古老的巷子，而更需要得到新式高楼住宅。尽管高层公寓楼千篇一律绝不文化更不历史。
所以，我也喜欢听歌，不免观赏音乐电视。
22.唐诗过后是宋词。宋词合于音律，可以配曲歌唱。但我们读宋词，仍能感到它的隽永雅致和作者的情调风骨。
相比之下，我们多年所听的歌不免外在浅薄，甚至是假大空。哪怕与港台流行歌曲相比，我们的当红歌星作张作致卖力吼唱的，也多是陈词滥调或莫名其妙以及胡说八道。
有感于此，我久已按捺不住，恨不得跳将出来以求一逞。
但一首歌虽小，却是个综合艺术。歌词写得好。谁为它谱曲呢？谱了曲，谁来唱？作曲配器带录音，谁投资？简而言之，我能够写歌词，却没人知道。我找不到通往市场的道路。
23.但歌词写作其实相当不易，符合节拍，押韵上口，更要微言大义。要在有限的句式内传达尽可能多的内涵，这一点就如创作精短小说。而要深入浅出，明白晓畅，更考验着作者的语言功底。
1996年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节目中，颇为轰动的北京女记者与西北农民歌手的写真报道，女主角李亚熔正是女诗人伊蕾的好友。因而与我熟悉，并且坚定地信任我的文字功力。她固执地认为：写民歌，写黄土高原地道的民歌，非张石山莫属。
我久有写一把歌词的愿望，终于等来一个实现它的机会。
24.当时，我离开太原有事，李亚熔四处找我不着，急得上火，不得已她只好先让人写了一首歌词来应急。到她与我接通电话，离她进录音棚只差半个小时了。
机会如电光石火，稍纵即逝。我不肯放弃这命运的有些苛刻的赐予。我让她将歌词念过来，结构与句式我已然明白。放下电话，我立刻进入创作，多年的文字功底和对民歌的熟悉这时成全了我，还差五分钟的当口，新歌词诞生。电话上火速报过去，李小姐已连连念佛。
它就是李亚熔和贺玉堂共同演唱并且在全国音乐电视大赛上获得特别荣誉奖项的《庄稼汉》。
25.一首歌获奖，取得相当成功，作曲家的才华，演唱者的功力，包括拍摄者的创意，缺一不可。而在这一首相当纯粹的民歌中，我为它所写的歌词也自以为不坏，至少不逊色于上述种种。
一首歌，句式语言要求和民歌一样，事实上每字每句都下功夫创写，有点像“最高的技巧是无技巧”，如同最会打扮的贵妇看起来好事不曾打扮。
电视上几次播放《庄稼汉》，人们对歌词也还欣赏，我因而有几分得意：我到底不曾眼高手低。我偶或玩一把，玩得潇洒。
有兴趣者，不妨找机会听听《庄稼汉》。
26.《庄稼汉》之后，几位北京朋友为弘扬民族文化，宣传民间艺术，挖掘黄土文明，推出山野歌手，又群策群力开始着手完成一只光盘。要尽数请地道的民间歌手来演唱，因而歌词也要味道十足的民歌。蒙朋友们的厚爱，我又恭逢盛会，愉快地领受了创写歌词的任务。
这样，民歌我创写了十来首。
除此之外，包括前几年我为大型纪实电视《内陆·1993》所写的主题歌词《人生代代有青春》，我还创写过十来首流行歌的歌词。我写下这些歌词，希望以文会友，希望有作曲大师和新老歌手看到，而有被谱曲演唱的机会。
这样，我写的歌词也有二十来首，四五百行。
它们构成了这本书的下阕。
27.本书上阕，叫做“独自吟咏”。
本书下阕，名叫“任意高歌”。
上阕是诗，偏于内心独白，可供阅读；下阕是歌，宜于谱曲，好来歌唱。
做为长短句，诗乎歌乎，同种同源，亦诗亦歌，是为诗歌。
这样一本诗歌集，岂不也很有些特色？
28.早些年，曾有热心朋友写过关于我的印象记。情面难却，似乎还该感谢。
但印象记未能使我满意，平常的或习惯的写法，连我都不认为那写的就是我。所以，后来我就谢绝什么人动笔描写或叙述我，那倒不如咱家自我描摹一回。况且，我的作品不就是我吗？印象还不够吗？
关于出书写序，我也持相同观点。所以，这本诗歌集干脆我自己写一则序，免去打扰他人的麻烦。自由慢漶讲一点有关的话，对自己是一个小结，对读者则作一点如实的表白。
序言是关于我的这两千余行长短句的，想个题目：长歌短调唱儿郎。
——那是我创写的歌词中的一句。
以此自况，觉着也还贴切。
29.整理罢诗歌，匆匆写下这篇序，时为1997年3月13日晚23时。
太原一冬无雪，此时窗外雨声滴沥。惊蛰刚过，春意已浓。
我写《永远的三月》在十年前，十年后的三月编完这本诗歌。我不知这无心的巧合意味着什么，象征着什么。
我只希望我的诗歌能赢得读者的喜欢和欣赏，如在春雨中耕耘下种的农人。
《攻城》后记
这是笔者以自己的父亲为模特所创写的一部长篇小说。
笔者的父亲张六，不唯性格独特，而且经历极富传奇色彩。
张六出身贫寒农家，于1938年到太原来谋生，凭着两膀气力与智慧，进入扛麻袋卖苦力的脚行，并且当了工头。张六当工头，经过了抗日战争八年，经过了解放战争三年，他以一个苦力工的身份，生活过了几个时代。而且，张六曾经加入中共地下党，在日寇统治时代和国民党统治时代，都曾被捕坐牢，受过许多酷刑。
脚行的生活是相当独特的。张六身为工头，又不能不与管理层的日本人打交道，因而在他经历记忆的历史中，就出现了一些相当典型真实的日本人形象。对于我们常见的文学作品中的日本鬼子形象，《攻城》中的日本人，至少是一些活生生的形象，而不是概念化的符号。
张六出于地下工作需要，还曾经结识了若干国民党的军政人员。他们也都是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人物，有的与张六甚至成为好朋友。所以，当张六最后作为我解放大军的登城向导打回太原城的时候，他不禁有些迷惘：
自己究竟是攻进了别人家的院子，还是回到了个人的家里？
这中间的意味是十分耐人咀嚼的。
新中国成立后，张六在最初的“三反”运动中，被诬陷贪污，开除党籍。后来历次运动，特别是“文革”十年，张六更被打成了所谓“大叛徒”。
张六不仅生活过了几个时代，而且曾经始而是党内功臣继而是党的叛徒，因之他的经历相当独特，成为所谓历史的某种见证。
更为可贵的是，张六并没有被生活的坎坷、政治的迫害所压倒。在他身上保存的民间正义感和老百姓百折不挠的顽强生命力，经过千锤百炼而更加坚韧。
他的儿子成为一名作家，用一支笔忠实地记载下他的历史。
他的孙子和孙女，一个博士后、一个读博士。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张六人格的善报，或者说是一种证明：文明有着本身传承的能力；民间精神有着自我救助的能力。
可怕的权术与肮脏的政治，也许能够得逞许多时候，却不会永远得逞；它们曾经异常可怕地破坏过文明，它们却到底不能彻底毁灭文明。
从某种意义上说，历史是当代的，历史也是个人的。作为主要依据个人经历来完成的这部长篇，因而具有超越“官版”历史的意义，是历史的见证，见证之一。
公元二○○一年十一月二十○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