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道教复兴与关公崇拜(2)

“吴韬者，汴州开封人也，家富。为魏大将军，领兵三万，泝江入蜀。至戎州，值蜀将关羽总师五万拒之，与韬水陆大战。韬素好道，常持《黄帝阴符经》。是日阵败，告天曰：‘吾闻持《阴符》者，危急之日，有阴灵助之，丧败如此，愿赐救护。’言讫，有二白衣谓韬曰：‘汝自入峡，纵意杀人，幽魂咨怨，致此亡败。’韬曰：‘危既如此，何以免之？’二神人曰：汝速为冤魂告天发愿，请修黄箓大斋，拔赎亡者，如此当免失利。韬如其言，即为发愿。关羽亦已收军，韬收合败卒，直至夷陵屯集。乃修黄箓道场三日，前二神人复见，谓之曰：‘冤魂并已托生诸方，汝亦沾此余福，神兵密卫，必得大胜，慎勿杀人。夫天地生万物，一草一叶，尚欲其生长成遂，况人命至重，上应星辰，岂可非理致杀，恣汝胸襟也！古今名将，不及三世者，为其心计阴谋，杀人利己。虽立功为国，亦须道在其间，善分逆顺，不枉物命，使功过显明，即必征伐有功，神明佑助。今蜀不久坐见败亡矣。’旬月，关羽兵至，收夷陵。交兵之次，风雷震击，大雨忽至，羽兵溃散，韬开门纳降，得蜀兵三千，擒其裨将，关羽领兵却回。自兹蜀亦削弱矣。”

按戎州为今四川宜宾，汉初沿袭旧称为僰道，汉武帝建元六年（前135年）改为犍为郡，昭帝始元元年（前86年）郡治由今贵州省遵义市西迁此于此，梁武帝大同十年（544年）平定川南一带夷僚，为示“镇抚戎夷”，始将僰道城改称戎州。但是历史上关羽从未入蜀，此故事当后世道教托言所为。此刻关羽显然还不是道教雷神，否则也不会“风雷震击，大雨忽至，羽兵溃散”，反而该趁胜进军了。

而《道法会元》卷二六〇《酆都朗灵关元帅秘法》，则迳称关羽为张虚静部下神将，封号“酆都朗灵馘魔关元帅”，手下副将则是“清源真君赵昱”，另有韦锡等飞天八将。实际上，五十代天师张国祥还亲自校有《太上大圣朗灵上将护国妙经》，辑入《续道藏》。这些都是“张氏世济其说”的例证。至于正一道派与“关羽斩蚩尤”的关联，下文单表。

据《宋会要》礼二〇之六、七，宋神宗曾规定“诸神祠无爵号者赐庙额，已赐额者加封爵”，爵分侯、公和王三等，女神封号分夫人和妃两等，神仙封号分真人和真君两等。又《文献通考·物异考三》“水灾”作者注引：

“《详定九域图志》所言，郡邑祠庙多出流俗，一时建置，初非有功烈于民者。请申敕礼官纂修祀典，颁之天下，以仿先王之命。祀与《图志》，实相表里。从之。寻令礼部太常寺修祀典，已赐爵及曾封爵者为一等，功德显着无封额者为一等。若民俗所建祠，无功德为一等。各系上尚书省，参详可否。若两处庙号不同者，取一高爵为定。从之。”

可知宋代奉行“神道设教”以后，对于祠庙封赐政策就很宽泛，尤其是徽宗朝佞道，滥封也达于极至。关羽祠庙初得封赐，并无特别因由，不像进入南宋以后，带有抵御外侮之精神象征的意味。《宋会要辑稿考校》礼二〇（上）“诸庙祠”（上）即列有“诸葛武侯祠、蜀汉寿宁【亭】侯祠、蜀将张飞祠、关平祠”等。《宋会要》礼二〇之二九复载：

“一在当阳县。哲宗绍圣二年（1095年）五月赐额‘显烈’；徽宗崇宁元年二月封忠惠公；大观二年进封武安王。一在东隅仇香寺。羽字云长，世传有此寺即有此祠，邑民疫疠必祷，寺僧以给食。”

有关北宋封赐关羽的经过，《古今图书集成·神异典》卷三七曾列出过一个清单：

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饬修关圣庙。按《宋史·真宗本纪》不载。按《解州志》“关圣庙在城西门外，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间敕修。”

哲宗绍圣三年（1096年）赐玉泉祠额曰显烈王。按《宋史·哲宗本纪》不载。按《关帝圣迹图志》云云。

徽宗崇宁元年（1102年）追封忠惠公。大观二年（1108年）加封武安王。

大观二年（1108年）加封武安王。

按以上《宋史·徽宗本纪》不载。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宣和五年正月乙卯，礼部奏请侯封。敕封义勇武安王，令从祀武成王庙。”

倒是从儒家角度把由赐额到封王的经过叙述得很详尽，但明言多出于后世轶史，惜其未言前文叙及仁宗赐额旌封之号，只有大观年间的封赐于史有据。

其实徽宗对于关羽的赐封，也算不得特别优渥，除了上述三国诸将外，他滥封之其他神只，往往还高过关羽。陆游《入蜀记》载甘兴霸庙祠事，尤能说明问题。记云：

“（乾道六年八月）十三日，至富池昭勇庙。以壶酒特豕，谒昭毅武惠遗爱显灵王神。神，吴大帝时折冲将军甘兴霸也。兴霸尝为西陵太守，故庙食于此。开宝中既平江南，增江淮祠封爵，始封褒国公，宣和中进爵为王。建炎中大盗张遇号‘一窝蜂’，拥兵过庙下，相率卜珓，一珓腾空中不下，一珓跃出户外，群盗惶恐引去，未几遂败。大将刘光世以闻，复诏加封。岳飞为宣抚使，大葺祠宇，江上神祠皆不及也。门起大楼曰‘卷雪’，有钉洲正对庙，故庙虽俯大江而可泊舟。钉洲者，以锐下得名。神妃封顺佑夫人，神二子封绍威、绍灵侯，神女封柔懿夫人，皆有像，而后殿复有王与妃像偶坐。祭享之盛，以夜继日，庙祝岁输官钱千二百缗，则神之灵可知也。舟人云：‘若精虔致祷，则神能分风以应往来之舟。’庑下有关云长像。云长不应祀于兴霸之庙者。岂各忠所事，神灵共食，皆可以无愧耶？”

岳飞葺祠，封赐甘宁一门老少安座殿堂受享祭奠，而关羽犹独立庑下，仿佛司阍之门卫然。连陆游都觉得奇怪，更不用说后世习见关岳同堂而祀的信善了。于此一端，即可觇知关羽即使封王，但在宋代还没有形成全民共识的崇拜。

（第二节）正一派崛起

关羽崇拜的持续推动力，主要来自道教与茅山派处于激烈竞争中之正一派。但于宋初政治影响极大的道士张守真究为何门何派，似无人追究，任继愈主编一卷本《中国道教史》言：

“张守真本是一个搞些扶乩之类宗教迷信的人，他可能利用扶乩降神之机会编造一些玉皇派辅臣降世辅佐宋朝的神话，以讨好宋室。”

卿希泰主编四卷本《中国道教史》亦未言及于此。而且两书都忽略了前述《圣宋传应大法师行状碑》中所言：

“法师姓张氏，讳守真，字悟元。后汉三正一扶教大法师，乃丞相留侯六代孙。法师即子房之远裔真嗣蔓延。不常厥居，今为盩厔人。”

公然以张良之后，张陵嫡裔，正一派真传自居。所谓“留侯之后”，或者为其热衷政事，“料事如神”作借口，后世龙虎宗亦不过踵其故技耳。至于“斩蚩尤”事之有无，元人胡琦已辨之曰：

“琦谓解池神怪之说，参诸前史，止称八年有水，君臣以修复而称贺，无召天师平祟之文，而两出于传记小说。一见于祥符时，一见于崇宁时。二天师之力，居多想多，张氏世济其说也。”

“世济其说”的“张氏”，正是指龙虎山正一派嗣汉天师府的张家，即徽宗“命弭澥州盐池怪”者。事实上俞琰《广见录》所言“三十代天师张继先宋崇宁中应召平解池之祟，凡四诏赴阙”，并未入《宋史》及北宋其他笔记史料，“关羽斩蚩尤”却载于《正统道藏》中的《张天师世家》卷一，甚至列入《中国道教史》附录的《中国道教大事记》，可知后世戏剧小说，特其通俗之工具耳。

按三十代张天师即是《水浒传》第一回“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中描述的那位“头绾两枚丫髻，身穿一领青衣；腰间绦结草来编，脚下芒鞋麻间隔。明眸皓齿，飘飘并不染尘埃；绿鬓朱颜，耿耿全然无俗态”，“道行非常，清高自在，倦惹凡尘。能驾雾兴云，踪迹不定”的张继先（元）。只要看梁山群雄须尽从龙虎山上清宫石碣下放出，即可知道在《水浒传》成书过程中，正一派地位之显赫了。

据《正统道藏》第三十册《玄品录》卷五《道品》的记叙，张继先为人“渊默寡言，清癯白皙”。他九岁袭教，徽宗以来曾四次被召，赐号“虚静先生”，视秩中散大夫，并赐昆玉所刻“阳平治都功印”，为张天师府世代保存。因此有关他的传说也格外的多而引人注目。《中国道教史》称他为“北宋张天师中最显名于世者”。

照说黄帝自作宋帝之祖，蚩尤也自捣其乱，龙虎宗的正一派何以硬要出头，为黄帝来管这桩闲事呢？原来真宗在大中祥符五年十月给群臣说，曾梦见天尊向他传言道：

“吾，人皇九人中一人也，是赵之始祖。再降，乃轩辕皇帝。凡世所知少典之子，非也。母感电梦天人，生于寿丘。后唐时，奉玉帝命，七月一日下降，总治下方，主赵氏之族，今已百年。皇帝善为抚育苍生，无怠前志。”

明言轩辕皇帝（黄帝）即赵宋王室之先祖。这在民族学上另有意义，笔者将专文探及。按汉时道教初兴，已笼统托言“黄老”，以黄帝、老子为道宗，以对抗佛教。东汉末年特有“黄老道”，即太平道、天师道之由自。道教各派所奉至尊本有不同，如寇谦之创立的天师道及楼观道都以“太上老君”为尊，而稍后陶弘景创立的上清派茅山宗，却以“元始天尊”为首。宋廷崇道，所奉非一，但《云笈七签》首以《轩辕本纪》列于《元始天王纪》、《太上道君纪》和《上清高圣太上玉晨大道君纪》之前，由编排秩序觇知，宋真宗的确是将黄帝崇拜置于诸尊之上。又《宋史·真宗本纪三》云：“（大中祥符七年）六月乙卯，禁文字斥用黄帝名号故事。”也是将黄帝“名号故事”作为皇家专利看待的。

而正一派所以附会黄帝，也另有夙因。除了《续道藏》正一部《汉天师世家》记载张道陵曾得黄帝《鼎书》外，还有一个大干系。《事物纪原》卷七：

“元魏世祖时，赐寇谦之‘天师’之号。后汉张道陵亦有‘天师’之称，盖自《列子》言黄帝之称牧马童子曰‘天师’始也。”

这些说法也许是后来附会之言。按《庄子·外篇》之《杂篇·徐无鬼第二十四》云：

黄帝将见大隗乎具茨之山，方明为御，昌寓骖乘，张若、谐朋前马，昆阍、滑稽后车。至于襄城之野，七圣皆迷，无所问涂。适遇牧马童子，问涂焉，曰：‘若知具茨之山乎？’曰：‘然。’‘若知大隗之所存乎？’曰：‘然。’黄帝曰：‘异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又知大隗之所存。请问为天下。’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予少而自游于六合之内，予适有瞀病，有长者教予曰：“若乘日之车而游于襄城之野。”今予病少痊，予又且复游于六合之外。夫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黄帝曰：’夫为天下者，则诚非吾子之事，虽然，请问为天下。‘小童辞。黄帝又问。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奚以异乎牧马者哉！亦去其害马者而已矣！‘黄帝再拜稽首，称’天师而退。

请看这位“牧马童子”与《水浒传》描述的“牧牛天师”，像也不像？洪太尉因虎咆蛇盘惊吓之迷路，也正等同于黄帝一行的“七圣皆迷，无所问涂”，《庄子·徐无鬼》或即《水浒传》第一回“寻道”故事之原型。

庄子本为道家重要思想家，隋朝即诏以《庄子》为道教主要经典之一。天宝元年（742年）二月，唐玄宗正式颁诏“庄子号南华真人”，“改《庄子》为《南华真经》”。崇玄馆大学士陈希烈即上《请以<南华真经>宣付史馆奏》，“望宣付史馆，以昭灵应。”可知庄子已入道教仙班。案寇谦之兴天师道以来，道士虽屡以“天师”自称，但毕竟此处所说“天师”，才是最早见于文献经典之称呼，又切合了正一派自宋代复出后，以张继先开始“天师”排辈，并谋求世袭名号的需要。引述《庄子》，自然应念及前缘，理当代黄帝出手。

除了关羽率阴兵在岭南为国却敌的传说，早已风行三晋之外，何以要请解州乡亲关羽来建此功，也应该说“师出有名”。孙冯翼辑《皇览·冢墓记》：“传言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黄帝杀之，身体异处，故别葬之。”则解池之得名，本于此传说。而蚩尤后世亦被祀为神。《史记·高祖本纪》叙刘邦起兵时“祀黄帝，祭蚩尤于沛庭”。又《述异记》谓“汉武时，太原有蚩尤神昼见……其俗遂为立祠。”加上沈括当时实地调查，得知的“俚俗谓之‘蚩尤血’”的说法，则无论官方如何报告，将解池盐灾委之于蚩尤作怪，在崇信道教至于极点的宋帝那里，都是可以交代得过去的说法。

又案张天师一系与盐利素有渊源，《太平寰宇记》卷八十五：

“陵井监：按《图经》，汉时有山神，号‘十二神女’，为道人张道陵指陵上开盐井，煎火为盐，历代因之。”

“关羽斩蚩尤”事，亦为后世《张天师世家》所录。所以“世济其说”之故，亦有可以道及者。近人傅藏园（增湘）《〈汉天师世家〉跋》云：

“此书见《续道藏》正一部，着录为四卷。此明万历甲午本，为五十代孙国祥所辑刻。余尝通观前后，而知其教之行于世，历长久而不衰者，盖非无故也。自道陵造作《道书》，以召号徒众，其孙鲁继之，雄据巴汉，垂三十年，观编中所纪，道陵得黄帝《鼎书》，受玄君《经箓》，及诛蛇伏虎青城山破鬼城数事，所侈为灵奇者，固妖妄不足信，然闭井煮盐，蜀人食其利至今。且其为教不外于旌善惩恶，而饰以鬼神报应之说，诱以丹箓升举之灵，耸动愚氓，以坚其信念。所谓‘神道设教’，叔季人心迷昧，得此亦足救刑政之穷也。”

又言：

“继先（三十代）以盐池靖妖之功，赐号‘虚靖先生’，频得觐见，礼数优隆。”

据《中国道教史》，龙虎宗张天师一系的正式复出，始于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宋真宗召见信州道士张乾曜。天圣八年（1030年）宋仁宗再次召请张乾曜，赐号“澄素先生”，并令世袭其号，蠲其租课。值得注意的是，或许因为张守真传人政治上失宠，在王钦若《翊圣保德真君传》中，已言黑煞神把龙虎宗一系的世代得道，子孙不绝，应及后世，作为告诫张守真后代的榜样了：

“张守真子元济，常斋戒诣宫。真君降言曰：汝父守真遭逢于吾，故令子孙受福。汝岂不闻信州龙虎山张道陵，至今子孙不绝，亦逢于上圣，得道之后，应及后世。汝亦于吾有缘，直须在家孝于父母，食禄忠于帝王，立身扬名，岂非好事！又诲之曰：无事莫街行，勤学必立名。扬名在天下，道荫有长生。又曰：为过自家知，善恶日相随。分明违天道，问汝阿谁痴？”

有鉴于翊圣保德真君在宋“降神托祖”轩辕黄帝之说，成为北宋张氏龙虎宗正一派复兴时期灵异之迹最着者。南渡以后，茅山地处宋金对峙的最前沿，影响渐弱，龙虎山正一派势力由此坐大。不但历代嗣天师均得到皇帝的“先生”赐号，自三十五代张可大于宋理宗嘉熙三年（1239年）命“提举三山符箓兼御前诸宫观教门公事”，主领临安龙翔宫，从此开始正式成为统领江南诸派道教的首领。

入元则更上层楼，《元史·释老传》载忽必烈曾于至元十三、十四、十八、二十五年（1276～1288年）间四次召见张宗演，均命主领江南道教，制文且称“嗣汉三十六代天师”，并在京城“创崇真万寿宫，敕弟子张留孙主之”，作为奉旨朝觐的暂驻地。

不料这位“驻京办事处主任”张留孙后来却利用接近天咫的优势，又受到北派全真教的刺激，罗致天下英才，很快就发展出一只龙虎宗别系——“玄教”来，其声威气势都远远超过僻居山隅的本宗祖庭。袁桷《清容居士集》卷三四《有元开府仪同三司上卿玄教大宗师张公家传》云：

“世祖尝亲祠幄殿，皇太子侍。忽风雨暴至，众骇惧，留孙祷之，乃止。又尝次日月山，昭睿顺圣皇后得疾危甚，亟召留孙请祷……若有神人献梦于后，遂愈……上大喜，命为上卿，铸宝剑，镂其文曰：大元赐张上卿。敕两都各建崇真宫，朝夕从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