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很多年前,我奔跑在暗夜下怪蟒般盘曲的泥泞小路上。
踉跄,伏地,挣扎站起。前面有一盏艳蓝的灯,一座悬着的桥,与一涧深不见底的渊数。我碟跺不前,回头,恺蓝的灯影下方才走铆勺路上杂乱地洒落深浅不一的足印。耳边有细细的水流声,那些印迹中有玛瑙色的液体漫上来,然后耳际是细碎的“叭叭”
声,每一汪水中都绽放一朵苍白的百合花,和夜中碟蹼着的风纠缠在一起,在恺蓝的灯光下,招摇,容寒有本我害怕,回身奔上那座准备好的桥。灯一瞬间灭了,我从桥上陷下去,不知去了哪里,只听到耳边的风徘徊迂回,勾勒出恐惧的形状。
很显然,这仅仅是一个梦,而且是很多年前,我经常做的一个梦。醒来时,我不在桥上,也不在深渊,耳边仍旧有“叭叭”
的细响,只不过不是百合花开,而是床头的钟表在走。的确有灯光,却不是泥蓝,而是昏黄,是自己独自睡时害怕而开着的。通常惊醒后便会睡不着,就着昏然的灯光张开手掌,薄薄的撑开的指尖可以透过一些光亮也许我正躺在那座桥,就着刚从云中探出头来的月光张开薄薄的透光的手掌,然后在或远或近的昏然图像变幻中再次沉人梦中,只是这次不会遇到那样的魔象。
于是从很早的时候,我便知道有这样一座准备好的桥,摇荡在一涧深渊上,等我踏上去,让它塌陷。但渐渐,我的耳边听不到那种令人恐惧的风声,大约因为我已经知道,桥的另一头,不是粉骨碎身,而是昏黄灯下软软的床垫。
很多年后的今天,我不胜其烦地描绘已经模糊了的梦境,不是要表示我曾经是一个多么古怪的孩子,多么与众不同,而是要唯心地说,也许我的笔就是从这样一个质象或这样一座摇晃着的桥上瞒姗地站起来,与那些扑朔的风纠结在一起,从而如足印中的百合一样绽开,一路开到现在。
小路,百合花,恺蓝的灯光,一座摇荡的桥。无意间翻看十一、二岁的小文段时,还会发现这些名词,蛰伏在稚嫩的文字的角角落落。就在那个苍黑封皮的笔记本中,夹着当年开过的水仙花与各色的关于未来、过去、历里甚至钉子、砂粒、蜚火虫的慨叹神伤。那时的我还混沌着,迷蒙着,甚至在写下“我注视着你,坠落在苍弯下,是月亮的一滴泪,点燃风中的惆怅”这样悼念萤火虫的文字时,还没有真正见识过这种唯美的夜行生灵。我在那样的年纪里,兀自抒写着所有的幻想,所有的虚无,感谢着这一次次出现的梦魔给予我对梦幻世界的渴望。我想那些年里,我是一直走在那条小路上的,只是还没来得及踏上那座桥。
我是个多梦的孩子,从小到大。在每天上床前预期今夜会与谁、在什么样的世界相会,然后沉沉地陷人那座桥,细细体味。
醒来,小小地兴奋并且在儿乎没来得及张口告诉任何人时将这一夜的梦境通通忘却。夜夜如此,偶尔会重温那座桥,提醒一下自己只是个平凡的人,只是陷在软软的席梦思里而不是那座桥上。
庄周梦蝶,会怀疑整个乾坤的亦真亦幻。而我不是庄周。当我牢牢记住有这样一座桥总会将我送回到席梦思上时,我这辈子都不会是庄周了。于是,我开始执笔,写那些梦中遇到的人,梦中发生过或还没来得及发生的故事。或越水边仗剑的范念,或将死的只余灵魂的武则天,或东渡了的杨玉环,甚至孤寺中的添香女鬼。我将这些梦中的非梦中的人或非人掺进我的故事里,重新编奋排我的历史。十儿岁的孩子是执拗的,即使明白了白昼与夜梦的区别仍无法放弃改变自己的世界这种权力。我想这时,我已经站在桥头,就着慢蓝的灯光回头,在昏暗中,一切都是朦胧着的美好罢。
当我像所有孩子一样,趟过了那段无忧且波光激淞的岁月时,我开始环顾四周,在空旷且昏暗的天地间呼唤一些自己无意间抛却了的东西。我意外地看到了身后杂乱深浅的足印,与耳边“叭叭”绽放的百合花。也许每一个人,走在任何一个岔路口,都会环顾一下,自己即将选择的方向之外,还有没有其他值得留恋并即将错过的风景。而我,也一样,并且万分意外地收获了未曾播种却尤自盛放的百合花,摇曳着苍白的身躯,寒辜有声。千是,我在这只有两个方向的岔路上回头,踌躇,并且在风中触摸到了战栗着的恐惧的形状。我是个勇敢的孩子,从小玩滑轮气弹枪的胆子不会让我恐惧未来,只会令我不断回望过去。于是我记叙春天回来时汾水渡头的雁丘梦,与大山大水背后深藏的过往。正如一个登山的人,最美的一瞬不是君临众山小,而是位及半山腰。俯视山脚是怀念,仰视绝顶是希冀。不过我似乎有些疲惫,不想抬头,只想俯瞰走过的路。或许我更知道,我再往前走一步就到了那座桥,到时候它一颤抖,我便会跌回现实。纵使无痛无声,犹自令人心寒。
老爸曾批评过我的文字虚无缥缈,其实我自己清楚,那是我不愿走上那座桥。我宁可顶着不现实的浮华的帽子在桥的这一头多游荡几年,也不想一步上去,踏回现实,在软软的席梦思上独自看着透光的手指尖。然而岁月会走失,百合花会枯萎。当我身后摇曳着的苍白的过往凋零殆尽,我不得不回头,咬紧牙关,走上那座为我准备好的必然塌陷的桥。当一个人走到这一步,不论他有着多么与众不同的梦魔或者多么梦想着与众不同,他都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庄周,我们也都不是梦里的蝴蝶。
一切都很明白了,这个集子中的所有都是我在奔跑之后,上桥之前所经历的,怀念的,思考的。在这途中,我并不认为这些或长或短的文字在思想上有什么本质性的差别,因为,我还在此岸。但当我将他们聚拢在一起,让它们互相审视时,我发现我即将并且必须走上那座桥了。怀抱着我的过去与幻想,义无反顾地结束我此岸的一切。
老爸曾经建议我将这个集子命名为《礼物》,这并不是没有道理,因为这些年来的墨点字句砌成的这座城,不仅是我对自己的交代,也是给别人的礼物,更是对多年来支持、忍耐我的老爸的一份感谢与回报。然而我拒绝了,因为这个名字不符合我的风格,或者是我的固执任性。瑶言,王瑶之言。我想再不会有人用这样的名字,而将来走上那座桥的我,也不会再拥有它。姑日做一个纪念,为我奔跑过的路,留过的足印,以及足印里凋零殆尽的百合花。
尚在此岸的我,写下这样大段大段匪夷所思的文字。就此作为那些“瑶言”的终结罢,当我或者我们所有人都毅然地走上那座桥,便不会再拥有它。可是,彼岸,那座桥的彼岸,在不一样的天地中,也许会有其他的花等着我听它们绽放时细碎的声音。
上桥,此岸如梦。瑶言由此而启,由此而终。
2008.8.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