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觉得自己像只螃蟹,在胡同里横着走。
他的脖子上挂了一只电饭锅,用一根塑料绳拴住锅环的两头,吊在胸前。左边的胳肢窝下,夹着一只压扁了的硬纸盒,纸盒原是装电视机的,大得像扇窗户,只能半拽半拖着一步步挪;右边的胳肢窝下,夹着一捆废报纸,绳子没系紧,走几步就得拢一拢;左手抓着一只电热水瓶,右手是一只塑料板凳;后背也没闲着,驮着一只露了个洞的编织袋,如同背了一座小山在身上,鼓鼓囊囊的直打晃。如果不是因为两只脚得用来走路,脚背上那点空地,也能派上用场。
李大恨不能生出一百只手脚,把所有能拿的东西统统都弄走。今天晚上不弄走,明天就啥也剩不下了。他身上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像是长出一层肥膘,一走一喘。李大曾经在马路边餐馆的玻璃水箱里,见过螃蟹横着走步。还见过垃圾袋里的螃蟹壳,一堆大脚小脚毛脚钳脚,只长脚不长肉。他把身子横了过来,一步步挪蹭,果然,大包小包都像蟹脚长回了蟹壳上,乖乖跟着他走了。他看不见身后,听着左右有响动,就得紧贴着墙根儿,把人影让过去。李大喜欢黑天,路灯亮起来的时候,这个城市就换了一副面孔,变得和善了许多。灯光照着墙角的垃圾桶,像是藏着金子,在暗里一亮一亮。
到家已是半夜了。李大怕自己的模样吓着熟睡的妮子,站在门外,把身上的东西一样一样卸下,再轻手轻脚地把东西拖回屋里去。要是留在院里,明天连根毛儿都见不着了。
这个城里不像城里、农村不像农村的犄角旮旯,谁弄到自家碗里就是个菜啊。
编织袋哗啦一声漏了底,弄出好大响声。屋里灯亮了,栓子揉着眼,迷糊看着散了一地的东西,说,嗬,爹,发财了你啊。
李大舀起一缸凉水灌下去,插空说,正赶上有搬家的,这城里人,啥都扔。
栓子招呼他吃饭,一边扒拉着地上的东西,踢一脚,说,咋没弄个电视机回来?
李大呼哧呼哧喝粥,好容易腾出嘴来,我还想捡个手机呢,好往家打电话。
妮子醒了,跳下地,冲着一个绒毛狗熊奔去。狗熊的毛都掉了,像条癞皮狗。妮子紧紧抱在怀里,说爷爷你真行,你是个生蛋老人,每天给我好东西。
李大对这一天的收成很满意。撂下碗,倒下身子瞌睡就上来了。迷糊中听得栓子在问,爹,快要秋收了,你啥时候回老家嘛?七亩地的玉米,连砍带掰,少说得收上十来天,你知道凤梅在人家侍候老人,走不了,我天天在外送水请不下假,你要走,我得早几天买票……
妮子来城里上学不到一年,别的没学会,学会说生蛋老人。你胡扯个啥,李大呵斥妮子。我要会生蛋,还要你爹妈干啥?睡去睡去!妮子不睡,蹲地上,一心翻拣着那堆杂物,想再找点啥。李大放下碗筷,心想今儿的辛苦真是值当得很:一双半新的皮鞋,只是鞋尖开了线;一双旅游鞋,除了鞋帮上有个烟洞,结实着呢;一件带拉链的羽绒服,只是拉链坏了;一条毛巾被,被角上一摊污迹,洗干净了和新的一样;电饭锅怕是进了水,再不就是电源接触不好;电热壶就算真坏了,也能当个凉水壶用;那塑料板凳一个腿儿也不缺,李大坐上去使劲晃都没塌……这一件件一样样,哪个都是好东西啊,过日子的好东西,缺了哪样都过不成日子的东西,怎么说扔就扔了呢。
李大不搭腔,跟着就上来了呼噜声。
其实李大很少去城里的胡同。那些老房子里的人家,日子过得精细,好容易攒下了报纸瓶子,自己就上废品收购站卖钱了,哪怕是一根钉子,也别指望老头老太会扔出门去。
李大自有李大的地盘儿,那是一片流油流蜜的上好地块。每天一大清早一晚上去溜一趟,他从没有空着手回来过。
早半年前,李大头一回扒拉墙角边的塑料垃圾袋时,手指头抖得厉害,脑门上憋一头汗,才算把袋子解开了。袋子里头都是些菜叶烟头啥的,一股馊味呛得李大偏过脸去。李大挑出一只压瘪的易拉罐,起身要走,眼前忽然亮了亮,忍不住朝塑料袋探下头去。
菜叶下露出一只小盒儿的角角,没合上盖,亮出一截表链,银闪闪的。李大的心怦怦跳,四下张望,手哆嗦着,小心把盒子掂了出来。打开盖子,见着杏儿那大的一块手表,嵌着一圈金边边,躺在李大的掌心里。李大把表贴在耳朵上,一点动静没有,莫非是个坏表?可手表面上好几根长针短针,刷刷走得欢实,看不出几点几分。李大愣在那里,挪不开步了——
—放回去?傻呢,实在不舍;拿走吧,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该不是有人下了个套?李大觉得自己像是捧了一块定时炸弹,一动不敢动。
这表是捡的,谁捡归谁。李大对自己说。就像在地边上捡了个萝卜、草窝里捡了个蘑菇,给谁送回去?不归自个儿归谁?那才叫撞大运呢!老话说道不拾遗,说的是人家遗落的东西不要拾,可要是人家扔掉的东西呢,你不拾也有别人拾啊,拾起来就成了好东西,不拾起来,让它留在垃圾袋里头,回头就进了垃圾场。李大把胸脯挺了挺,心里有了底气,喜滋滋低头端详那块表,顺手用袖子把表蒙子上的汗迹擦了擦。
垃圾袋跟前那栋粉黄的房子,窗户忽地打开了,一个烫发的女人探头对他喊道:喂,捡垃圾的,你弄完了可把袋子系上口啊,别弄一地脏!
李大答应一声,麻利把手表揣进了衣兜里,拔腿就跑。
这表是捡的,不是跟人要的。李大一边跑着一边对自己说。伸出手跟人要东西,就成了要饭的。李大祖祖辈辈都是种地的,不是要饭的。灾荒年才要饭,有人就是饿死也不要饭。李大进城来给儿子带孙女,顺便找点活儿干,不是来要饭的。老家的麦子都快熟了,城里的人吃不上那样的新鲜麦子,用得着进城要饭么?李大没有伸手跟城里人讨手表,是这块手表非要跟着李大走,李大想躲都躲不开呵。
从此,李大有了一块亮晃晃的大手表,空空地套在细瘦的胳膊上,时不时得往上撸一撸。李大喜欢高高地举起胳膊,在空中划上一个大圆圈,然后在眼皮子底下停住了,再低头看表。那会儿他巴望周遭的人都能看到他的表,所以把胳膊都举得酸沉了,还是看不够。李大渐渐发现,往常闲散的日子,叫一块表给管住了,人都跟着手表上的点儿走,它说到点了就该吃饭,它说到点了就该睡觉,这手表可比村长厉害多了。过了好几天,妮子从学校哭着回来,说每天上课都迟到,让老师批评了。李大才发现,原来这表走得不准,整慢了半个时辰。妮子哭着,李大笑了:果然这表是人家扔了不要的,不是李大偷来的!
就是从那以后,李大狠狠惦记上了路边的塑料垃圾袋。那个名叫秀水花园的小区里,一栋栋二层三层的小洋楼,一早一晚,家家都会按钟点送出来一包包黑色的垃圾袋放在门前。不看不知道啊,有好几回,李大解开袋子,把自己吓一大跳呢。
李大可是有活儿干了。李大捡着手表不说,顺带着还捡了个工作。
这个“工作”可比李大先前的“工作”强多了。每天在小区里转悠转悠,就把“工作”干了。不明白的人呢,管这叫捡垃圾,明白的人,就知道是李大是在捡钱呢。
李大进城的头两个月,“工作”换了好几个。栓子给他安排的活儿,是接送妮子上下学。栓子和栓子媳妇进城打工几年,放在老家的妮子就到了上学的年龄。凤梅非要把妮子接到城里来,说这有个打工者子弟小学校,学费不加钱。栓子和凤梅租了房,让李大来给妮子做饭洗衣,城里坏人多,妮子上下学,没个人接送,说拐卖就被拐卖了。栓子的娘早几年得病死了,就靠李大守着家和地。李大原本不想进城,栓子的两个弟弟锁子和链子,娶了媳妇都生的男娃,李大不在老家抱孙子,来这带孙女,让人笑话。栓子一个劲地催,李大心里一百个不痛快。栓子电话里说,来嘛来嘛,麦子都种下了,还能干个啥?城里有的是活儿干,你来了准保就不愿走。李大这才动了心思。
李大坐了汽车又坐火车,下了火车又坐汽车。进了城,才知道城里的汽车不叫汽车,叫公交车。李大觉得这个名儿难听得很,让他想起春天的母猪和母牛们干的那些事儿。公交车哼哼唧唧喘着气,慢慢吞吞走一站停一停,办事儿的时间可比母猪长得多。从车窗往外看,一堆一堆的高楼都往天上堆去,高得只怕是要塌下来,看得人颈子都快断了。街上挤满了小汽车,蝗虫似的一堆一堆趴着,一会又哗地蹿出去,一辆接一辆,一个城的马路都飞着盖着蝗虫翅膀,看得人眼都花了。来接他的栓子一路上絮絮叨叨地说话,告诉他这儿那儿的名堂和来历,这儿那儿都是些惹不起的衙门。李大晕晕地想,这城里果然是个好地方,这儿那儿,街角角里、墙缝缝里,哪儿哪儿都藏着干不完的活计……
后来栓子说到了到了,李大一脚迈下车,人就傻在那里。
车站对面,立着一个铁皮做的牌牌,写着六里庄。牌牌下,一条高低不平的水泥路,路边的电线杆子、矮矮的红瓦房黄泥墙、院墙里的猪圈鸡窝、门前趴着的瘦狗垃圾,怎么瞧都跟老家没两样,让李大以为回到了李家庄。
这叫郊区。不住郊区,能住哪儿呢?栓子说。城里的房子一个月上千块,我和凤梅俩人一月挣的交了房钱就没饭钱了。这地儿可比城里强,你往东边儿看,凤梅就在那上班—
—
顺着栓子手指的方向,李大又傻了。
村子的东边,隔着一条小河,是一条长长的白栅栏,栅栏上攀着一道道绿叶,一丛丛粉红的花骨朵,开得喜气洋洋;透过栅栏的缝缝,看得见一大片一大片矮壮的菜地(麦地?)一座座两层楼三层楼的小房子,就盖在绿地中央,一座房顶紫蓝,一座房顶鲜红,一座房顶碧绿,屋顶上没有瓦块缝缝,颜色一整片一整片,家家门前都有雕花的黑铁门,水池里喷着雾一样的水柱,跟电影里的外国房子一样一样。
凤梅就在那家干活儿,蓝屋顶的那家。栓子的声音有几分喜气,忽又低下去。工钱不少,就是不让回家。爹你来了就好,我就踏心了……
李大没好气儿打断他说:你踏心我不踏心!撂着家里的麦子,上城里闲待?有这工夫,几头猪都出栏了。还有你二弟三弟的娃呢,都说我偏心眼儿……
栓子赔着笑,把行李卷往脖子上耸了耸,那是眼气你进城呢,怕你享福来了。
李大沉着脸,跟栓子走了半里地,停在一扇歪倒的木头门前,院墙塌了半截,有妮子尖尖的笑声奔过来。李大忍不住再回头,往河那边的白栅栏处看,一大片飘在树尖的小楼屋顶,五彩祥云一般,咋看咋就不像是人住的房子,是供神仙的地儿……
那叫个啥呢?李大抬抬下巴,指着河那边的房子,冷着脸问。
那是—
秀水花园,栓子一字一句答道,那都是有钱人住的,叫个什么“别薯”……
李大用鼻子哼了一声,红薯白薯,没听说还有叫“别薯”的呢!
那时候他可是没眼力呵。李大后来才知道,这些个“别薯”扔的皮儿,就能把他的屋子填满,吃不了还兜着走。
李大进城后半个月,自个儿偷着找下了第二个活计。那些天,他趁着妮子上学的工夫,远近十几里地都溜达了遍。侦查的结果,让他的绷直的腰塌下去半截。饭馆餐厅招小工刷碗端盘子、发廊招洗头妹;再就是电工水工瓦工,都是技术活,还要啥上岗证;建筑工地招挖沟运土的力工,老板看他一眼就乐了,说老爷子你来干啥?这儿不是敬老院。他在农贸市场的菜摊前站一站,摊主发话,买点儿啥?不买别挡道。听说摊主都是原来村儿里的人,搬进了政府盖的楼房,早不种地了,像他一样,成天琢磨着找活儿干。一个外来户新来乍到,在老户眼里,跟打家劫舍的匪徒没啥两样。你要能有活计,让人吃啥?天底下有人饿着才有人吃饱,这点道理李大年轻时就明白。
活计活计,别看这城里楼多车多,可门也多,能挣钱的活计,都让人关在门里头了。
李大蔫蔫地闲逛着,也不知怎么的,就绕过小河,走到“别薯”的大门口去了。
秀水花园的大门气派得很,牌楼一般高,圆拱门上写着烫金的字。黑漆雕花的铸铁大门前,横着一根红色的木杆,小汽车到了门口就被拦下了盘查。大门边站着个衣服上沾满油漆的中年男人,像是在等人。李大打量他,他也把李大上下打量一番,走过来问,老师傅,会筛沙子不?李大吓了一跳,一时忘了回答。那人又问一遍,李大忙说会会会,筛沙子有谁不会呢,你让我筛金子也会。那人说一天二十块,干不干?李大说干干干。那人对大门口的保安说了几句话,就让李大跟着他走。
李大头一回迈进这个叫秀水花园的“别薯”,路边上一丛丛吊钟似的黄花,晃得人眼都睁不开了。树丛里一栋栋的小房子,粉黄色的墙,不锈钢的窗栏杆阳台栏杆,一面墙一般大的玻璃窗,在太阳下就像一只只金匣子;李大的脑袋不敢乱动,觉得这秀水花园整个儿都是亮堂堂的。路面不知是用的啥样石头,亮得能映出人影儿,干净得连只蚂蚁都没有,吐口痰上去,怕都打滑呢。李大的脚步有些晃悠,走得脚后跟板筋,像是穿鞋上了饭桌,一不小心会把碗踩碎了。“别薯”啊“别薯”,这“别薯”真是个好东西,原来活计都在这“别薯”里藏着呢。
粗沙堆在一栋空房子门前的院子里,东一摊西一撮的。房子正窗体顶端窗体底端装修,砸墙凿洞工程不小。领班对李大做了交代,李大就埋头干活。别看李大过了六十,一袋麦子上肩,甩条毛巾一样不费劲。一会儿工夫,李大就筛出了一小堆细沙子。再把粗沙归拢了,铲到院门外,清扫得整整齐齐。抽烟歇气儿时,李大坐在院子的台阶上,眯眼瞧着自己筛的那堆半人多高的沙子,小山一样冒着尖尖。太阳哗啦啦铺下来,平地起了一座金山,细细软软,金黄金黄,像是刚刚磨成的新鲜玉米面;再远些看,像场院里翻晒的麦子,一粒粒熟得实沉。一时间,李大真的弄不清那是沙子还是麦子了。他忍不住欠身抓了一把沙子,在鼻子下闻了闻,即刻松了手。沙子从他的手指缝里泄出去,变得水一样没有颜色。沙子怎么能和麦子比呢?他笑话自己。玉米面和麦子都是有香味的,那种香味,是青草麦秸鸡粪柴火还有太阳晒暖的土地、所有村子里的人味儿搅在一起的味道。是那些饿死过去的人,闻一下就会活回来的味道。可沙子呢,啥味儿也没有,再细的沙子,捏着也磨手……
筛了两天沙子,筛得李大提心吊胆。一到中午和傍晚,李大就得像做贼一样溜出去接妮子下学,给她做完饭,自己顾不上吃就得一路小跑回来。到了第三天,一早还没开工,工头黑着脸走过来,甩给他一张五十块的钞票,说沙子够用了,你不用再来了。李大接过钱,赔着笑对工头说,有啥零活儿,还找我吧。工头甩脸走开了。李大回身看着自己筛下的沙堆,土黄土黄的,像个没人烧纸钱的坟包包。
李大悻悻站起来,慢吞吞地走。这“别薯”既然是进来了,就不忙着出去。出去了,再进来就难。李大背着手,故意走得慢,感觉有点像村长了。不让干活了,看看还不中么?
这一看,李大就看出名堂来了,给自己找了一份没人能辞得了他的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