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他妈的是不交。不交也得交呀,想找病呀?谁也别交,我看他们也没办法。对,都不交,看丫怎么着!人们七嘴八舌,纷纷议论。大有一种想集体“抗杀”的意思。就在这时,我的手机突一家伙响了。
电话就是来泰打来的。他声音急切地告诉我,说他和保安打架了,正在派出所里。让我去一趟……听声音,他好像快要哭了。
站在走廊里,我的情绪立马就糟透了。怎么说呢,不仅是因为杀蟑螂的事还没有解决,关键是来泰要我去的地方更让我心烦,甚至有些畏惧。在我的感觉中,派出所这几个字总是和一大堆麻烦牵扯在一起的。谁愿意往麻烦堆里跑呢?
问题是,我又不能不去。在这个城市里,来泰他拐着一条坏腿,可谓无依无靠,现在被人打了,远近不说,我算是他唯一的亲人——
这也是我无法拒绝他的理由。人生在世,怎么老被一些乱七八糟的理由缠着呢?真他妈的闹心!
我知道,胳膊永远拧不过大腿。不管人们咋议论,也是瞎起哄。有道是,听见狼叫就不养羊了吗?最后该咋着还得咋着。在许多事上都这样。
我悻悻地回到会场。会场里还在乱着。我只好去向主持会议的说明情况。我说我有点急事,想提前走一会儿行不行。主持会议的说,行是行,但你得把事儿说准了,杀,还是不杀?
我说,那就杀吧。
于是,工作人员就让我在合同上签字。我匆匆地交了第一次“消杀”费,便离开了会场。从会场往外走的时候,我听见身后不知谁问了一句,这傻货是哪的?
来泰是进入车站拉货的时候,跟一个保安打起来的。
最近,干他们这一行的活儿不怎么多。活儿不多的原因,是商场里的东西卖不动。商场里的东西卖不动,谁还去倒腾货呢?前几天,来泰曾蔫着脸到我餐馆来,问我餐馆的生意咋样。我说不咋样。来泰说,蹬板车的没活儿,餐馆也不行,这可他妈的怪了。其实也没什么怪的。见一斑而窥全豹,一行不行,样样稀松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市场经济规律吧。我的餐馆在城中,生意萧条的时候,我给在北城开餐馆的朋友打电话,一问,也完蛋。餐馆一完蛋,不用说,包罗万象的菜市场也好不了……以此类推,你就会发现,整个市场都千丝万缕地连成了一体。它就像一片巨大的肺叶,一呼一吸,都会让人感觉到它的冷热。一声咳嗽,即使你处于最细微的神经末梢,也会敏感地体会到它的震颤……因此,生意场里的人,平时谈起生意好坏的时候,最常使用的两个字就是:“没谱儿。”
那天一大早,来泰就跑到车站等活儿。直等到饥肠辘辘的中午,一个活儿也没接到。他非常沮丧。人一沮丧很容易产生一种“索性”的情绪。他想去个屁的吧,不等了。他蹬上三轮车吃饭去了。他在车站附近的一个快餐铺里,要了两个烧饼,一碗羊杂汤。羊杂汤没多少具体内容,被他吃得十分挑剔。大概,这和他当时的心情不无关系。饭没吃完,手机响了。是个老客户打来的。这下,他不再挑剔那碗羊杂汤的咸淡了,端起来,很烫嘴地就喝下了去。然后,抓起一只烧饼,边走边吃地去了车站。
车站门口立着一个保安。
以前,车站是没有保安的,只有一个老头。可是不久,车站整顿,门口换上了保安,棍儿似的立着。不但门卫换了,制度还改革了。用来泰的话说,越改越操蛋了。原先可以到站内拉货。改革以后,三轮车统统不许入内了。接货呀,送站呀,只能扛进扛出了。货少还可以,赶上货多货重时,只要是身体棒的,问题也不大。可是来泰就不行了。偌大一包服装,被货主从大客车顶上很费劲地沿着行李梯弄下来,离地面还有一定的高度,就喊来泰,说你用背接住吧。来泰很听话地转过身去,吭一下子,货是接住了,只是连人带货却滚在了地上……把货主都气笑了,说你这人咋这么完蛋?滚在地上的来泰也嘿嘿地笑,说不是人完蛋,是腿完蛋……腿完蛋还怎么接货?此后,有的货主就不愿意找来泰了。说你要是个要饭的,我肯定先给你。可是干活儿,算啦,我还是找腿脚好的吧……说得来泰鼻子酸酸的,眼泪都要下来了。
好在,后来制度又松动了。在特殊情况下,又可以蹬着三轮车直接到站里接货了。但是,必须要与值班的保安打好招呼。他让你进你才能进,他不让你进,你就得退到一边去,干着急。
不过,那天的保安还是不错的。来泰讪讪地打了个招呼,小伙子便让他进去了。没想到,出来的时候,他把来泰的车拽住了,不让他走。
来泰说当时他还以为那个保安跟他闹着玩呢。他说别闹啦,老板急着上货呢。保安说闹?谁跟你闹?下来!一看保安的脸色不对劲儿,很凶的样子,来泰只好从车上下来了。他问保安怎么了,保安问谁叫他进去的。来泰说你叫我进去的呀?来泰很微笑地看着保安。保安也微笑地看着来泰,他说我让你进去的?我看你长得俊儿啊?来泰不微笑了,他说快去个鸡巴的,我不跟你说了,人家老板还急着上货呢!说完,来泰就急着要走。
保安哪里肯让呀。结果,你拉我扯的,矛盾就激化了。先是保安要掀翻来泰的车。来泰不让他掀。推推搡搡中,保安率先打了来泰一拳,转身又踹了他一脚。这一脚,正中来泰的那条好腿,当时就把他踹倒了。来泰爬起来之后,问保安行了吧?打够了没?说着,上前揪住保安的脖领子,一顿乱揍……
就在这时,警察来了。
屋里只有所长一个人。这位所长很年轻,五官端正,眉目清秀。他没戴着那顶大盖帽子,否则,也许会显得更加威武一些。
派出所就在汽车站附近,是个灰色的小二楼。底层是一个油乎乎的汽车维修部,派出所在二层。我去的时候,来泰正在走廊里“蔫”着哪。一问,才知道我把事情被弄反了不是保安打了来泰,而是来泰把保安打了。我问来泰严重不严重。来泰说没打啥样,但是派出所却要罚他五百块钱。他苦着脸说,这件事根本不怨他,他们就是想讹人。我问是谁处理的。他说是所长处理的。他用手指了一下,就是这个屋。
来泰对我说,这是所长。
然后,又讪讪地对所长说,这是我老叔。
所长没吱声。所长继续整理办公桌上的东西。我掏出烟来,很孙子地递上去。我说,所长请抽烟。所长淡着脸说不抽。我说来吧,抽一支……所长有些不耐烦,他说他已经说了,不抽,甭客气。所长不接,我只好给自己点上。吸上烟,我就镇静多了。我后退了几步,把自己安置在了沙发上。我想,我不能像来泰似的那么站着(我又没和保安打架)。况且,有些话也是需要“坐”下来说的。有言道,坐下来好说嘛!
说起话来,我才发现所长这个人其实挺不错的,很温和,态度也好。在他面前,我认为很快就找到了一种平等对话的感觉。这简直都出乎我的意料了。他问我来泰的这个事儿咋办。我说听从所长的处理。所长和蔼地说,他已经批评过来泰了,不管咋说,打人肯定是不对的。您说是不是?我点头。所长说还算不错,没造成大的后果,他的意思是扔给那保安俩钱儿就算啦……说着,所长给自己点了一支烟,吸着,却不看我。所长不看我,来泰却看我。来泰看我的意思我明白。否则,他就不会把我叫来了。
我说所长,我相信你能把事情处理好。但是我想了解一下事情经过。所长看了我一眼,然后他让来泰“说说”。
来泰把打架的经过说了一遍之后。我对来泰说,你说清楚点,到底是你先打的保安,还是保安先打的你?我想,到目前为止,必须把问题的焦点提出来了。来泰说是保安先打的他。把他打急眼了,他才还的手。
我看着所长,尽力使用一种很平静并带有几分征求的口吻,我说所长,既然是保安先动手打人,我觉得还不能就这么赔他俩钱就算了呢。你说咋办?所长的脸有点硬了。我没说咱办。但我说了一些关于保安人员的素质问题,有的保安的确不怎么样,太差劲了。报纸经常报道一些保安动不动就打人的事。这样的事,我想所长他不可能一点不知道吧。
听我这么一说,所长的脸果然又松动了。他不太自然地微笑着,同时用目光指着来泰,他说你以为他就白给呀?一会儿那个保安来了你就知道了,手黑着呢。我说怎么说他都是个残疾人(我觉得在这个问题上把残疾人这几个字说出来,也是挺重要的)。所长说他知道来泰的腿有点毛病。说完他想起什么似的,他要看看来泰的腿到底什么样。
来泰把裤管捋了上去了。只见他的膝盖处竟聚了一个碗大的疙瘩,疙瘩以下的小腿很细,细得几乎没肉了,只剩下骨头了。大概所长没想到,其实我也没想到——来泰的腿疾会这么严重。
所长半天没说话。
我也没说话。
来泰放下裤管儿的时候,一个警察带着与来泰打架的那个保安进来了。我打量了一下这个保安,竟是个挺壮实的小伙子。按常理,打起架来,应该胜过来泰一筹。他毕竟是保安,不但接受过一段时间的军事化”训练,而且,还学过几手常用的擒拿格斗。来泰怎么能是他对手呢?况且他还是个瘸子。然而,他有些大意了。他不知道,一个肢体不太健全的人,并不能说明他就是个弱者,好欺负。相反,这样的人倒往往会暗藏着某种超出常人以外的力量。否则他们怎么保护自己?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那些聋哑人,别看他们听不见声音说不出话,你惹一惹他们试试,十有八九都狠着哪。当然瘸腿的人要稍差些。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被来泰黑了一拳,在额头留下了那么大个血包。
不过,来泰也给自己留下了一个打人的证据。
所长让我看看。
我说,我看见了。是有个一个包……
平心而论,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挺同情这个小伙子。毕竟都是乡下来的孩子。可反过来一想,我同情这个保安,谁来同情来泰?五百块钱,那可是他瘸着一条腿,在三轮车上不知蹬了几天,才费劲巴力地蹬出来的啊。后来,我才发现,这个保安是不值得同情的。他在叙述与来泰打架经过的时候,老是支吾其词,而且逻辑上不是一般的混乱。尤其是在与来泰的对话中,那是胡搅蛮缠,相当气人。比如:他冲着来泰说,你说我让你进去的,谁听到了?又比如:你说我先动手打你,你的伤呢?你说呀,在哪?如果是个几岁的孩子,这么说说,还算俏皮。可这是个大小伙子呀,这是个保安呀,有这么说话的吗?真是不可理喻!
本来,我还想听听所长的态度,再发表我(早已成竹在胸)的意见。但现在我的火已经搂不住了。我问那个保安讲不讲道理,你是个保安还是个无赖?我说我告诉你,就看你这个样,今天我是一分钱都不会赔你!接着,我转向所长,跟他说了四点理由。
第一,保安说他没让他进去,可是他却进去了,那是做保安的失职。第二,如果是保安让他进去的,反过来又不让他出来,那就是保安在无理取闹。第三,作为一个保安,他首先动手打人,不但是在破坏治安,而且也违法。
第四,即使他不是个保安,可他却是个残疾人,他动手打一个残疾人,本身就缺少一种做人的道德……
我自信这番话还是有一点逻辑力量的。同时我还觉得我的口才也发挥得相当之好。半天,没人说话。后来,还是所长说话了。所长看着来泰说,你们打架的时候旁边有没有第三者?来泰说有,让他接货的老冯就在跟前,当时他还拉架来呢。
所长让他去把那个老冯叫来。
不一会儿的工夫,老冯被找来了。这个在北京做服装生意的温州老板很不错,非常正义。他用不够标准的普通话公正、客观地作了证言。他说是保安先动的手,他先是打了来泰一拳,接着又踹了来泰一脚……这个很瘦小的温州老板,声音急切,表情丰富。一边说一边打着手势。说完,他看着所长,又看看那个矮胖子警察,眯着眼睛笑了。
事情的后半部分,是那个矮胖子警察处理的。那个温州老板作过证言之后,就没事了,走了。所长让我们到另个房间里等一下,他和矮胖子警察进行了一番“合议”之后,矮胖子警察过来了。他背着手站在那里,审视般的看看来泰,又看看保安,表情相当温和。突然他脸一绷喝道,站好!来泰和那个保安同时哆嗦了一下,马上调整自己的姿势。结果,保安站得倍儿直,来泰收了一下腿,还是有一点“稍息”的意思。没办法,他毕竟是个瘸子。
我以为矮胖子警察会马上宣布处理结果了,但没有,是一顿暴训。
先训保安,然后是来泰。矮胖子警察训来泰的时候,要比训那个保安厉害得多。来泰一声不吭在站在那里,好像脖子都被训断了,脑袋一个劲儿地往怀里耷拉。训完了来泰,矮胖子警察便让那个保安走了。这才软下语气,歪着脑袋问来泰,你知道我为啥这么训你吗?来泰低着脑袋说,知道。我想,我都不知道你知道个啥?明明是那个保安的错,他却不分青红皂白地乱训。我正这么心思,矮胖子警察突然转过身来,看定了我,目光极其尖锐,他说,你看见人家脑袋上那个疙瘩了么?这才叫会打打一顿,不会打打一棍哪。他眉头一皱,一脸麻烦,人有伤呀?钱不赔了,我总得给他转个面子吧?您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就是就是。这时我才幡然醒悟。
生活中的某些时刻的确是美好的。走出派出所,我顿感全身轻松。时间已是傍晚,夕阳西下兮,周围的一切都沐浴在晚霞的光晕之中。看着马路上一派世俗中的人来人往,我的心里突然升起一片温情,同时,还夹杂着一种非常牛的感觉。
可是哪里想到,我“纠正了”警察之后,来泰又纠正了我。
几天之后,他告诉我,说那天我离开派出所的时候,他考虑了又考虑,越想越不对劲儿,最后把五百块钱又给他们了。当时我吃惊地看着来泰,不知道他搞的什么把戏。他向我解释说,他以后还得在车站里干,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要是这样拉倒的话,人家有的是借口整治他,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他自己。所以,一咬牙,他还是把钱给他们了。
我说,既然这样,当时你干啥来?我的意思是,白折腾我一下午。来泰说,当时给和过后给不一样。要是当时给了,说明他一点理都没有。我去了之后,他们承认不是他的错了,钱也不要了。这时候再把钱给他们,他说老叔,你说是不是不一样了?
我没吱声。我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尽管我心里有气,我也不得不承认,来泰是聪明的,而且已经不是一般的聪明。
但是我有点厌恶。
五月一到,来泰的餐馆开业了。说起来有些突然,其实还是有过渡的。记得来泰过年回家的时候。表妹在电话里曾提到过一句,她说来泰说了,看人家我老叔,开了两个饭店,那钱挣老啦,我就是没钱,有钱我早就开个饭店了……不过,来泰回来后,他却从没跟我说起过。直到一个月前,他才说想开一个餐馆。问我行不行。
我说不行。
因为身陷其中,我知道开餐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准确地说,我是觉得来泰他干不了。什么内部管理,经营策略,从里到外,所谓事无巨细,哪个环节都得考虑。顾客少的时候,着急,顾客多了忙不过来,也着急。此外,工商的走了,防火的来了,防疫的走了,街道的来了,你正虚心地听取居委会的老太太教你怎么投放鼠药哪,一转身,查证的警察已把你的两个伙计带走了……就这些烂事儿,烦死你。老实说,我之所以还开着餐馆并不是我喜欢开,而是不开餐馆我不知道去干什么。我觉得来泰在车站里干着,受累是受累,可是用不着操心,挺好。
对我的意见,来泰似乎不太愿意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