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去看看,”老木匠手指棺材,“我在棺材头刻了面红旗,这是为了啥,你们没有人知道。”
老木匠抬起眼似乎穿过黄泥老墙望穿几十年岁月,深深地说:“你们都知道我是木匠,连我的名字也记不住,你们去问问郑麦生,他知道我叫啥。
为啥?因为闹革命时我也先干农会后当兵,我是郑麦生郑连长的老部下哪。
那一次打东山土匪的寨子,我正好跟郑连长身后,往上冲时,我一出头就挨了他一耳巴子,他骂我你想死哩,跟在我屁股后头!为啥,因为他知道我是独子,怕我一死,绝了我这门人。这一耳巴子打得我哭了多少场,到死我也忘不了。你们想想,我和老连长是啥关系啥感情?现在为老连长儿子娶媳妇,我老木匠还是个人,不是条狗,我能不兑一份礼钱表表心意吗?郑村长,你就可怜可怜我这老头子,收下这份礼钱吧。”
郑麦旺还说什么呢,庄稼人不会花言巧语,只有一颗血疙瘩心,不习惯握手,郑麦旺伸出双手抓住老木匠的两只胳膊,用劲地捏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点点滴滴往下掉……
不少人都为这情景感动,默默抱脑袋低下来,燃烧着自己的情感。老木匠的话使郑麦生的人品在他们心里燃烧出灿烂的火光,把自己前边的路照亮。
这时候太阳从窗外照进来,扑上了黑亮亮的棺材,那面红旗在阳光下展开来哗啦啦飘,那条龙在阳光下飞起来,活在了人心里……
从郑家疙瘩回来的那天夜里,爹先做家里人的思想工作。也只是走过场儿。许多年过去,俺家里已形成习惯,凡事他说了算。家里人已经习惯听他的话,他是俺们家里的神。
所以,他一说初六要把妹妹秀春嫁过去,尽管有些突然,都没有话说。只有妈妈呆呆坐在那里一声不吭,眼眶里慢慢就有些泪水涌出来在灯光下晶晶地亮。她是心疼秀春,明知道主凶不吉利,心里难受,又不想把话讲出来,去伤爹的心。
爹把事情讲明白,就停下话来抽烟,让大家在心里翻腾翻腾,在爹的方面看,这就算对家里人的尊重了。一直等到妈叹口气把眼泪掉下来,秀春玩着衣襟的手放下抬起头迎着爹的目光表示同意,爹这才慢慢地又说起来,他要把这个事情的根根梢梢讲清楚,要把他的计划讲明白。
夜已经深了,灯里已没了油,灯头开始跳着挣扎。妈妈掂着油瓶又给灯续上新油,灯火才又直直地立起来,不再摇晃着跳了。
“秀春,”爹开口说,“现在你还是咱姓张的闺女,过罢初六,你就成了姓郑的人了。爹脾气不好,养你这么大,从来就没有给你个好脸气,动不动就拿你们出气。有时候呢,确实是你们有错误,有时候呢,是爹心里烦故意把火往你们身上发。现在你长大了,这些话爹给你讲明白,你知道不知道?”
“爹,我知道。”
“秀春,你一出门就成了外人,爹娘不能再跟着你,凡事要自己做主,多动动心眼,话到嘴边留三分。这郑家疙瘩是咱亲戚窝儿,你过门去当媳妇,也带着你爹妈的脸,抬脚动手邻居们都看着你,要好好做人。一上来就要站稳脚跟,立住名声,人活名鸟活声,这要紧哪。”
“爹放心,我懂。”
“你懂是懂,我该说还要说。你过门去,虽然没有公婆,自己多受些罪,可也没那么多事儿,小两口过日月清净,也有好处。但是要记住,丈夫是棵大树,你是只树上的鸟儿,你敬他,他才心疼你。可不敢信他们说那男女平等,这男女啥时候也不平等。”
“爹,我记下了。”
“再给你说咱家,你这一出门去,拐回来就和过去不一样了。不要心里只有你爹你妈,你爹妈生你养你,啥时候也得罪不下。要把心往你哥你嫂子那儿靠那儿暖,爹娘的路短,哥嫂的路长。将来我们一下世,你要有困难,只有哥嫂才能给你撑腰做主,可不敢糊涂。”
“爹,我明白。”
“我和你妈也六十来岁了,没几天阳寿。人的命天注定,像这灯头火一样说灭就灭。爹娘一下世,你和哥嫂处得亲亲热热,你就不可怜。你哥你嫂子在城里当干部,又不要你们啥,多写信问问,有顺手人去捎块红薯捎点核桃柿饼,东西不值钱,是你的心。你和你哥比,还不是明看着你哥贴补你们的多吗?”
“爹放心,我知道心疼我哥。”
“这就好。这接下来,我交代你过门去咋办。秀春,你长这么大,爹没有看上你有啥长处,就喜欢你给爹娘端饭这一条。你公爹这人血性汉子,可怜一辈子没有温暖过。你过门去可不比一般的儿媳妇,先当三天客人不沾生水不进厨,咱可不守这老规矩。因为你公爹死在眼皮子上,现在对他不是论月而是论天,说不定哪会儿说死就死了。”
妈妈眼里又孕满了泪:“麦生哥可怜哪。”“所以,”爹说,“你这一过门,走进婆家院子,什么也不要管,先下厨房,抢着给你公爹做顿饭。”妈妈说:“就做面条儿,他一辈子好吃这,回回来家就让我擀面条儿。
记着要把面和得筋筋的,擀得薄薄的,切得细细的,记着要稀点儿,看病人咽下去。”
爹接着说:“唉,做啥饭他也吃不下去了,喝口水现在还往外吐呢。我让你给他做饭,并不是让他吃,你知道这是啥意思?是让你公爹知道知道他有了儿媳妇,让他亲手摸摸儿媳妇端去的碗,亲口尝尝儿媳妇给他做的饭。”
妈妈说:“你公爹身体弱,床也脏,你可不要嫌弃。要大大方方一手把你公爹扶起来,一手用勺往他嘴里喂,叫他知道有人在孝顺在侍候他。”
爹越说越动情:“明知是血灾,爹为啥偏要这么办?你们年轻,体会不到人老了啥味儿。等到你们老了,就体会到了。等到我和你妈死的时候,就知道了。”
爹说着,秀春答应着,答应到最后已经只点头不说话,热泪已涌满了她的眼眶,说不出话了。
妈妈劝:“别说了,夜也深了,明天还要和族里说,咱都早些歇吧。”
爹长长叹一口气,抹把老泪,放下烟袋说:“好了,该说的,都说了。明天秀春去给你哥打电报,我去和族里人说。走,现在是正当午夜,咱去当间把祖牌位敬出来,给你爷爷奶奶说说,让他们保佑你。”
俺家的房屋是爷爷奶奶传下来的老宅,高大古朴,三大间房子两边住人。中间是堂屋,放一张宽大的老式四方桌,桌后边靠墙摆一张一丈多长的古条案,条案两头卷起来,条案檐下镶着一排木雕的花纹,条案正中央敬放着一尊二尺高的木楼,那木楼就像是缩小的宫殿和庙宇,里边存放着祖先们的一尊尊灵牌,老人们都叫这木楼为祖楼。过年时爹总把这些灵牌从祖楼里敬出来,按辈分摆满在方桌上,带着全家老小烧香磕头。那木制的灵牌有二寸宽一尺高,上边圆顶,下边还有四方底座,活像石碑的木模,那时候方桌上便灵牌林立像碑林一样壮观。
爹和妈妈带着秀春来到堂屋,先把香炉摆好,再点三根香插在香炉里,这才去打开祖楼,敬出爷爷和奶奶两尊灵牌,放在香炉后边方桌的中央。爹退后几步,望着这灵牌,就像望着爷爷奶奶的灵魂,缓缓跪了下来,把心里的话诉说。
爹先说:“父母大人在上,你们的孙女张秀春初六就要出嫁,男方是郑家疙瘩郑麦生家,姓郑的是老门老户,善良人家,望二老放心。”
妈妈说:“爹,妈,秀春太年轻,不懂礼节,少调失教,平时有啥不孝顺你们处,还望多担待,别和她一般见识。闺女嫁过去主凶,眼前有血灾,望二老在天之灵,保佑她平安无事。”
秀春最后说:“爷爷奶奶在上,孙女张秀春初六就要出门,请你们放心,不论我走到哪儿都不会忘记你们,年年回来给你们上坟,十月一给你们烧纸送寒衣。爷爷奶奶,请你们放心,不论我遇到多大的困难,一定好好做人,给你们争气。爷爷,奶奶,保佑我吧,保佑我吧。”
把话说完,爹领着给爷爷奶奶的灵牌磕头,这才站起来,把香案收好。
这时候鸡已经叫了。夜晚已走到了尽头。
天刚亮,爹躺在床上只眯眯眼,就起来去和族里人商量,爹知道有更大的困难在等待着他。俺们姓张的族规极严,能不能过去这一关,他心里也没数。于是,他先去找老族长,抬脚进了中院。
现在我们张氏家族人丁兴旺,房屋已新盖得很多,早没有了布局和章法。先人传下来时就三幢院子,分南院北院和中院,一个完整的结构部落。这三幢院子,每幢院分三进,每一进都有牌房从中隔开,每一进院子都有左右厢房,三进院子只厢房就有六座,再加上上房和下房,整幢院共八座房屋。说是厢房,并不比外姓的上房小,每座厢房共三间,也设左右卧室中间堂屋,还出前檐,只是比上房下房低下来。院内极宽阔,清一色的砖铺地,极其讲究。住房又不能乱了辈分,长不离祖,上房为尊,下房次之,厢房里住儿女们,左厢为兄,右厢为弟。三幢院子,中院为主院,南院和北院为偏院。一看就知道,当初是兄弟三人,兄住中院,弟住南院和北院。这三幢院子传下来三支人,我们家住北院下房,属老三传下来这一支人。老族长住中院,是老大传下来的这一支人。因为是族长,他住上房。这中院的上房又历来是我们张氏家族议事的中心,每每都是族里头人的住宅。
在我们张氏家族的部落里,中院的上房又最为高大,在一大片房屋中拔地而起居高临下。晚辈们造房,谁也不敢超过它。这上房结构和一般上房看去一样,却大到见方三丈,我们那儿又叫这种房屋为方三丈。高高的房脊上塑着一排飞禽走兽,房脊两头站两只雄鸡,象征着发达和吉祥。堂屋里的八仙桌和条案都由紫檀木做成,桌檐下都镶有木雕,一朵朵的莲花;条案檐下的木雕是一群仙女们的舞姿,条案两头又卷起来前龙后凤,古香古色。不同的是,这条案上不供祖楼,供一只红明的木塔,木塔里存放着皇帝下给我们先人的两卷圣旨,老人们都管这木塔叫圣塔。在堂屋正中的宽大墙壁上悬挂着一张宽阔的壁挂,那壁挂上画着我们张氏家族的来历,从上到下,左右分支,一代一代,层次分明,老人们管这张壁挂叫神旨。每年春节,族里的男丁们都要先到这儿烧香磕头,然后由老族长指着壁挂给后辈人讲古,然后才能回家去敬各家各户的祖上的灵牌。
这张壁挂是先人所绘,后辈人不敢乱往上添,于是与这张壁挂相接的便是家谱,厚厚的一本书,谁家娶妻生子,嫁女出外,或是亡故入坟,便由老族长提笔在家谱上给你续写入卷,不使你流浪游离家族之外成为可怜的孤魂。
这是因为我们不是当地土着,祖上是朝廷命官,因得罪奸臣有杀身灭族之祸才四散奔逃,我们这一支人立祖人张益本曾做过江南两省学监,很可能我们是江南人,流落逃往到这江北伏牛山中。老族长曾几次下江南遍访几省,给我们张氏家族寻根求源,未能如愿。每每我回去,他都交代我,常在外边跑,要多找多问,一定要找到我们的根本。
按辈分,我叫老族长爷爷。他年岁已高,将近八旬,由于习研中医,善修身养性,耳聪目明红光满面。一把雪白胡子飘在胸前,人见人敬,三里五村的人,都叫他张先儿,也就是张老先生的简称。
爹走进中院,远远就看见上房的门已开了,老族长已经早早起来,在堂屋木圈椅上闭目打坐。爹不敢惊动他,抽着旱烟蹲在外边等待。一直看着老族长打坐完毕,缓缓向外推出两只手掌,呼出长长的一口气,才睁开眼。爹这才进了上房,给他讲事情的来龙去脉。爹讲着他听着,一边捋着自己的胡子一言不发。等爹讲完,在心里思忖了好大一会儿,才表态说:“去叫他们来吧。”
吃过早饭,老族长主持召开了我们的家族会。不同的是,我们的家族会分层次,很少开那种每家男人们都参加的大会。一般来说,只请几个家族中的主要人物,来到上房堂屋,把事情定下来,再去分头传达。只有清明扫墓和春节时,才开家族大会。或者是要与别的家族械斗,才召集全家族的男丁。不过这已经是旧社会的事儿了,解放后再没有发生过。所以,能走进老族长的堂屋议事,也不是容易的,要么是辈分高,要么是能干会办事在社会上有影响。总之,全是我们张氏家族的上层人物。
老族长开门见山先介绍完事情,接着也不征求意见,就一锤定音:“我看这事儿不但该办,还要办得排场。树声贤侄敢这么做,这是我姓张的门风。”
老族长说:“咱张氏家族,祖上是朝廷命官,一代忠良。忠臣不绝后,只咱这一支人,如今不是兴旺发达人强马壮吗?”
只要开家族会,老族长就要摆古。他从来就讲不俗,别人从来也听不烦。就像江河回首望着源头,总有一种悠远亲切的情感在心里燃烧着。
老族长说:“这第八代上,咱姓张的又出过两位名士,一个举人一个秀才。后来因为替饥民奔走告状,又屈死狱中。方圆百里的饥民都聚会在咱张家湾,给咱这两位先人立碑。如今石碑还在,碑文写得明明白白,这是咱祖上的光荣。”
老族长说:“再说解放时跟着共产党打土豪劣绅和剿匪反霸,咱姓张的又是一马当先,和郑家疙瘩姓郑的联手成立了区小队,打遍西山打东山。还乡团扑过来,一次就杀死咱姓张的十七口人。咱姓张的害怕了吗?没有,见血不要命,仇恨鲜明不畏生死,这是咱姓张的门风。那时候我只会当大夫,不会打枪。我下刀子从郑麦生贤侄的大腿上把枪子儿挖出来,我的手都抖了,麦生贤侄咬碎了牙没叫喊一声。英雄呀,汉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