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冬花眼睛里憋出了泪花,站起身来指着刘良驹的鼻子叫唤起来:“我给你说刘良驹,以后你要是仗着自己是县委书记,看不起石永成,欺负石永成,别怪我不跟你好好过日子!”
看着苏冬花气得脸色发青,刘良驹小心地说:“冬花子,你别多心,我是真心向你认错的。看你气成啥样子了。我说你别光心疼别人,也心疼心疼我和两个女子吧,心疼心疼你自己吧。日月过成这样,咱们谁都很惶西惶。看看你的脸色成了啥样子。你要老是这个样子,我可是真陪不起呀。”
“陪不起?你找能陪得起的人去!我看这些年我侍候你吃侍候你喝,把你惯坏了!”苏冬花生气地叫唤了一句,下了床,通通地出了门。刘良驹口渴了,提提暖壶是空的,叹了一口气,低着头回了机关。
在家里不顺心,刘良驹就很少回家。有时候下乡,有时候在机关开会晚了吃住都在机关,只是礼拜天没事了才回家转一圈。有一回在机关开完会就带着通信员到北村里下乡,还到东阳跑了一趟,半个多月没回家,苏冬花也没来找过他。
自打农业集体化工作火烧火燎地推开以后,县里几个头头分了工。刘良驹除了负责抓好全面工作以外,还包了一个点——村。这是一个大村子,千数户人家,三千多口人。刘良驹专门挑了这个情况复杂,工作任务大的村子蹲点。对村里的农业集体化,他信心挺足,下决心抓出个样子,拿出经验,在全县推广,最好能在东阳地面上推广!刘良驹念过私塾,有点文化,脑子也活泛,知道啥事该咋办。村里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群众发动起来了,局面也打开了,刘良驹却遇上了一件过不去回不来,又没法张口给人说的事情。
那一天在北村里把手头上的事情处理完了,刘良驹和通信员小黄一起往城里赶,才出村子天就下起了雨,而且越下越大,天地间云里雾里的啥也看不清楚,路上的黄土泥黏得脚都抬不起来,他们只得把鞋拿在手里,光着脚在泥里面一步三滑地走,费了老大的劲也没走多远。刘良驹站在路边上前后看看,拿不定主意是该回城里,还是该回村里。通信员指指前边说,刘书记你听,那边好像有人在哭。刘良驹静耳一听,还真的听到有人在哭,是一个女人的哭声,隐隐约约的,嘤嘤的哭声一会儿低一会儿高,就说过去看看。哭声是从村东头一孔窑洞里传出来的。通信员小黄一步一黏地挪过去看看,回头说:“在这里,在这里!”
刘良驹两脚泥站在窑洞前。这是一排子三孔,用黄土夯起来的旧窑洞。一边的山墙塌了,坏了一孔,另一边的山墙也歪了,只剩下中间一孔还能凑合着住人。只见窑洞的窗户纸破破烂烂的,有的地方糊住了,有的地方敞着口子,窗户格子上粘着的纸条被风吹得呼呼作响。三块木板拼成的门斜斜歪歪的,露出长长的缝隙。门虚掩着,一个女人的哭声不断从里面传出来。
小黄走过去轻轻敲敲门,里面的哭声更大了。小黄吱呀一声把门推开,木门斜斜地吊在门框子上,一股发霉的味道从窑里漫出来。小黄捂着鼻子走进窑门。不一会儿小黄出来走到刘良驹跟前小声说:“刘书记,是廉莲。”
“是她?”刘良驹随口问。他知道这个廉莲是北村汉奸恶霸地主陕得珠的小老婆。陕得珠在抗战期间勾结日伪残害老百姓,罪恶累累,民愤极大。八路军光复了东山县,陕得珠跑到东阳城里躲着去了。东阳解放后,解放军抓住了陕得珠,审明了情况,交给了支前的东山县民兵团。刘良驹就派民兵把陕得珠押回县里。陕得珠自感罪孽深重小命难保,就串通了几个罪犯越狱逃跑,结果叫看守监狱的民兵开枪打死了。土改的时候,群众分了陕得珠家的财产,把他的小老婆廉莲撵到村外这个破窑洞里。
刘良驹走进窑洞,看见廉莲正趴在炕头上哭,身子随着抽泣不停地颤抖,一缕黑黑的头发随着身子一动一动的,像水一样不断地流下来……
刘良驹大声问:“这不是恶霸地主陕得珠的家里人廉莲嘛,大白天的你哭啥?”
那妇人没应声,还趴在那里哭。
小黄走过去大声说:“廉莲,我们刘书记问你哩,你哭啥?”
那妇人这才站起身来抬起头,看看刘良驹和小黄。这是一个长得很标致的女人。个头长得说高不高说低不低,身材说胖不胖说瘦不瘦。虽然穿一身打着补丁的旧土布衣衫,还是可以看出柔软有致的腰身。露出来的脖子白白嫩嫩,脑后吊着一个稍微有点松散的发髻,乌黑发亮的头发上沾着几个小小的草屑儿,一缕黑发从发髻上很随便地垂下来,把脖子衬托得越加白了。瓜子型的脸稍稍有些发黄,可能是从陕得珠家的大宅院搬出来以后,这些日子叫风吹日晒雨淋得粗糙了一点。那一双大眼睛在一对弯月样细眉的保护下还是明明亮亮的。虽然刚刚哭过,眼眶里面还有泪水没擦干净,仰起头看人的时候眼珠子和泪水同时闪着光亮。在清算陕得珠的罪恶,分他家财产的群众大会上,刘良驹远远地见过这女人,当时心里只是想“他娘的,这个汉奸恶霸地主的婆娘长得还挺好看的”,这个念头一闪也就过去了,以后再没见过。今天看到这个女人略显得凄苦又很娇媚的样子,倒叫打过战拼过命,过了十几年艰难困苦生活的刘良驹一下子产生了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
多少年来刘良驹总觉得自己是公鸡头上的一块肉,大小也是个冠(官)
儿,时间长了养成了一套看人的习惯。战争年代他见了小日本鬼子、伪军、汉奸和国民党反动派的兵以及那些汉奸恶霸地主,不由得瞪起眼睛上了火,顶多扫一眼,随即就发出命令,要不就是“开火”,要不就是“拉下去”,
遇到事不可为的时候就来一句“撤”,除此之外不再多看一眼,再不多说一句话。见了老百姓他总是满脸带笑一边嘘寒问暖,一边想着工作,最后热乎乎地分手,很少面对面地认真看对方一眼,有的人见过很多回,人的长相和名字还是对不上号儿。见了部属下级人员,他不由得仰起头翘着下巴子半闭着眼皮说话,末了来一句“能行”,或者“好了”,或者“不行”、“去吧”……很少正眼看他们。见了上级,哪怕是一个不很管事的上级,或者是一个在工作关系上离自己很远的上级,他也是挺胸收腹,目不斜视的看着人家的两只眼睛,随后无非是“是,坚决完成任务”,“请您放心,我走了”之类的话。从不敢随便打量人家的长相和身材,背后也从不谈论这一类的话题。今天在凉凉的秋风苦雨里,面对面看到这个顺眉顺眼的柔弱年轻妇人,刘良驹一下子改变了以往看人的习惯。先是上下打量了她的身材,接着又盯着她的脸蛋看了一气。顿时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情感涌上心头。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子劲,牵着他的两只眼睛死死盯在这妇人小巧娇媚的脸上,闹得他喘气都不匀了,身子还摇晃起来。真是着了鬼了!真是着了鬼了!刘良驹在心里狠狠地骂了自己两句,这才稳住了。
刘良驹看着那妇人问:“哎,大白天的你哭啥?”
那妇人低下头用稍稍能听见的声音说:“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害怕得不行。天黑了还有人推我的门,吓得我不敢睡觉。也没有吃的喝的……”
刘良驹看着妇人的眼睛没有动,说:“生活上有困难,可以跟村干部说嘛,哭啥哩嘛?现在是新社会了,人人有饭吃有衣穿,也不会有人敢欺负你。有啥难处找村干部解决,知道吗?”
那妇人薄薄的嘴唇轻轻一动,叹了一口气,说:“我不敢……”
刘良驹看着妇人可怜的样子,不由得压低了声音说:“有啥不敢的。现在新社会了,劳动人民当家做主。你只要和汉奸恶霸地主陕得珠划清界限,生活出路还是要给你的。完了我给村干部说一下,给你换个人多的地方。”
妇人抬起头看看刘良驹,稍微带着笑说:“那……那我真感谢刘……刘书记了……”妇人断断续续把话说完,仰起头看着刘良驹,眼眶里面虽说还含着泪水,不过悄悄闪动的眼光里面已经少了一点忧伤,明明亮亮的眼珠藏在长长的细细的密密的眼睫毛下面,叫人一眼看上去就不忍心离开。刘良驹心里又开始发毛了。他盯着妇人迷人的双眼,嘴唇动一动想说啥,一时又想不起来该咋说,双脚也动了动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是又不忍心挪动地方。
“刘书记,”身后传来通信员小黄的话声,“天不早了,咱该走了。”
刘良驹这才回过神来,转过身说了一声“走”,前头走了。
刘良驹回到家里天已经黑了。苏冬花斜着看了他一眼,顺口说了一句“暖壶里有热水”,就做饭去了,也没问他这些天到哪里去了。刘良驹慢慢洗着脸想着心事。以往每一次回家,不管自己的工作多么忙,苏冬花总是把刘良驹的生活安排得舒舒服服。在外面忙上一天,回到家里享受着妻子周到的照顾,刘良驹感到特别温馨,常常不由自主地感叹“有一个好老婆就是好呀”。苏冬花笑笑说“有一个好老婆侍候你还不好”。两个人就这样亲热地说说道道地吃了饭,上床睡觉进入梦乡。十几年的日月就是这样子过来的。自打石永成回来以后,这种好日月少得多了,自己和苏冬花的情绪还没完全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