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局长一看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就提高了嗓门接着说:“希望大家勒紧裤带,克服困难,把私分的粮食交上来,已经吃了的,也要想办法补上。说到最后就是一句话,希望大家积极配合工作队,千方百计完成上交公粮任务。”
会场上还是静静的,谁也不吭声。
马局长很得意,转头问石永成:“永成同志,你看我讲透了没有?”
坐在地上的石永成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马局长讲得很好,也很透。我们就按照马局长说的,千方百计把今年的公粮交好,收好。”马局长高兴地摆摆手:“好啦,散会。”
接下来马局长他们带着石永成忙了两天,也没收回多少粮食,离完成任务还差得很远。马局长急了,天不明就把石永成叫起来,叫他叫几个民兵带上枪跟工作队到各家各户催收。
石永成皱起眉头:“马局长,你这样子干法儿,不会出啥岔子吧。”
马局长把两只手叉在腰间:“千方百计为国家收公粮能出啥岔子。快安排一下,就这样干。要不拖到腊月里也完不成任务。”石永成疑惑地说:“我咋觉着你这千方百计不太对劲呢。”马局长回过身子板着脸看看石永成,坚定地摇摇头说:“不会,不会,千方百计建设社会,能有啥错?动员群众交公粮有啥错?给你说全对劲着哩。快走吧,出了问题我负责。”
石永成耐着性子问:“就叫民兵把枪口对着老百姓?像以前打汉奸和斗恶霸地主的时候一样?你这千方百计,我看一方一计都不灵。”
马局长指着石永成说:“我说,石永成你咋较起劲儿来了?谁叫你把枪口对着老百姓了?叫你们拿着枪,是叫你们吓唬吓唬那些不听话的人,谁叫你把枪口对着老百姓。”
石永成真较起劲儿来了:“马局长你看,我觉得老百姓没犯法,你拿着枪吓唬他们也不对。我们的枪口是要对着日本鬼子、中央军和汉奸恶霸的,决不能对着老百姓!”
马局长看着石永成一脸认真的样子,无奈地笑了:“哎呀,你可真是当过正规军,到啥时候都是队伍上那一套。好吧,那就别拿枪,叫民兵跟在后边,给咱们工作队员壮壮胆带带路拿拿东西,这总行了吧。”
有事路过这里的石永发听说了,就走过来:“马局长,我也是民兵,我跟你们去。”马局长满意地看看石永发,高兴地对石永成说:“你看,你看,群众的积极性多高呀,落后的总是少数。”石永成看看石永发没言语,又叫了几个青年民兵,再三交代说不要带枪,只是拉着平车,把工作队收下的公粮装到车上拉着就行了。石永成交代完了,就到地里看庄稼去了。
石永成走出村口看着官道两边的庄稼地。西北风吹得很紧,冷气不停地从领口、前襟和袖口钻进棉袄,舔着人的肉身子。石永成把腰里缠的布腰带朝紧里勒了勒,揣着两手,低着头侧身顶风摇摇晃晃地慢慢朝前走。
“永成子,你这是干啥去?”一声问候从前面传过来。石永成抬头一看,是石永有从坡上下来。石永有紧走几步跑到石永成跟前,亲热地问:“永成子,你干啥去?看这西北风抽的这个冷劲儿。”石永成拉着石永有的手,说:也没啥紧事,
“永有哥,我到地里看看去。”石永有感到奇怪:“你咋一个人,马局长他们干啥去了呢?”石永成回头指指村里:“老马带着工作队和民兵在村里各家各户收公粮去了。”
石永有仔细看看石永成,只见他头发乱糟糟的,脸色灰灰的,那只好眼睛也耷拉着眼皮,好像很累的样子,就关切地问:“永成子,我听说你们提前把粮食分了?”
石永成点点头,仰脸转身四处没目的地看看:“不分咋办,老百姓快断顿了,有的人家已经断了顿。你说我能眼睁睁地看着不管?”
石永有满脸正经:“可是你知道你们这是瞒产私分吗?这可是大问题呀。”
石永成笑笑:“没办法,总不能叫全村人的手都压到磨盘底下。压我一个人的手算了。”
石永有小声说:“永成子,你可能不知道,外县里已经撤了几个瞒产私分的大队支书,情节严重的还判了刑。你这乱子可闹得不小呀。”
石永成随口说:“随他去吧。咋着都行,反正事情已经做下了,我不怕。当初一日是我动员老百姓入的社,我就得管老百姓的吃喝,我总不能看着老百姓活活饿死吧。”
石永有着急了:“这不是你怕不怕的事情,问题是你要是受到严厉处理,三婶咋办,灵巧子咋办,还有天锁子,还有冬花子和小跑儿。你认为你是一个人呀!”
石永成说:“大不了把我这个大队支书撤了,我早就不想干了。整天村里村外地跑,家里的活儿一点也顾不上。工作又不好干,上下都不落好。要是把我撤了,我就能一门心思地照护家里的事情了。”
石永有仰起头看看远处:“我怕事情不会是你想的那样简单。”
石永成指指前面的麦地:“永有哥,你看,今年的麦子也没种下个样子,苗儿出得不齐。明年的收成也好不到哪里去。”
石永有还是看着远处没搭茬。
石永成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想再到别处看看。忽然,隐隐约约从村里传来一阵吵架的声音。石永成转过身子把好着的左耳朵对着村子一听,那吵架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杂,听得出有人在破着喉咙叫唤。石永成赶紧站在高处朝村里看。石天锁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看见石永成就大声喊:“爸——爸——吉祥爷爷,吉祥爷爷家里出事了!”石永成赶紧拉着石永有朝村里走去。石永成走进村口,站在皂荚树底下一看,见不少人站在孙吉祥家院子外面。吵架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石永成和石永有来到孙吉祥家院门口,院子里里外外都是人。石永成挤进院子,只见孙小胖手里拿着一根木棍,瞪圆两只通红的眼睛盯着马局长几个人。石永发和一个民兵一左一右抓着孙小胖的肩膀。孙吉祥的老婆子浑身是土,坐在一布袋粮食上面呜呜地哭着,孙小胖的媳妇王水仙流着眼泪蹲在地上劝着老婆婆。
老水眼孙吉祥站在窑门前指着马局长大声说:“马局长,你们是日本鬼子,还是中央军?把我家的一点点粮食全抢走了,还叫我们一家人活不活了!”
马局长话音也很高:“老乡,你把我们比作日本鬼子和中央军,这合适吗?”
孙吉祥气得唾沫星子乱飞,嚷起来:“你们遭害老百姓,还不是日本鬼子、中央军?”
马局长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孙吉祥:“老汉子,我跟你说,你再要胡说八道,我可要把你当反革命抓起来了!我今天可带着民兵哩。”
孙吉祥一听立马走到马局长面前:“好!你把我起来吧。我儿子当八路军打日本鬼子战死了。你把我们一家都抓起来,算是帮了日本鬼子的大忙了。”
听到老汉子提起大儿子,孙吉祥的老婆子扯着嗓子哭起来:“我的儿呀,你早早地走了,丢下两个老的不管了,生生地叫人欺负呀……”
石永成赶紧走过去双手扶起孙吉祥的老婆子。石永有走到马局长跟前问是咋回事。孙吉祥老两口见石永成来了,就一左一右紧紧拉住他的胳膊,好像来了救星,生怕他跑了。孙吉祥嘴唇颤颤的啥话都说不出来,更多的泪水流出眼眶子……孙小胖的媳妇王水仙也紧走两步跑过来一把拉住石永成的手,哭着说:“大哥,大哥!你看你看,这个家叫人欺负得没法子过了……”
石永成朝王水仙点点头,挣开她的手,用衣袖替孙吉祥擦擦脸上的泪水,轻声问:“老叔,你别哭,这是咋啦?”
孙吉祥用手指点着马局长他们,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他的老婆子边哭边说:“我的娃呀,可了不得了。我的娃,你可要给我们做主呀。我的大胖子打日本打死了,家里没人做主,受人欺负呀……”
石永成又转过身劝老婆子:“老婶子,你别哭了,叫我叔叔说是咋回子事。”
孙吉祥指指马局长说:“他们来我家就里里外外找粮食。你说家里哪里来的粮食呀。前两天分了一点早吃完了,我家里四口大人四张嘴呀。他们翻的时候,把我家的铁锅也弄到地上摔破了。最后在窑后边找见我藏在那里的半口袋玉米种子。我说那是种子,明年天气好了还要种自留地。可他们说我不老实,不爱国,不爱社会主义,硬要把我家的种子拿走!永成子,你看看,有这样子欺负人的吗?”孙吉祥气得说不下去了,瞪着一双老水眼直喘粗气。
马局长满脸通红,指着孙吉祥说:“老汉子,我跟你说,你别给我扣帽子,我咋欺负你了?我们放着城里的舒坦日月不过,专门跑到村乡里来欺负你?我们还不是为了给国家收公粮。”
孙吉祥的老婆子坐在粮食布袋上没动,瞪了马局长一眼说:“收公粮?连种子都要抢走,还不是欺负人!把我家做饭的锅也摔破了,还不是欺负人!你把我们一家人的脖子都用绳子绑起来,我们就不吃粮食了,你就全拿走吧。”
石永成打开口袋一看,抓了一把玉米粒,叫马局长看:“马局长,你看全是颗粒饱满色泽鲜亮的种子,全是他们一颗一颗挑拣出来的呀。你叫他们连种子都交了公粮,明年拿啥种地,地里长不出粮食,明年的公粮拿啥交?老百姓的日月咋过?饿死老娘,不吃种粮。”
马局长扬起头:“我们的任务是催收今年的公粮,明年再说明年的。”石永成火气上来了:“马局长你说的这话,是你的话,还是刘良驹的话?你跟咱说清楚!”马局长扭过头看着院子外面,不说话。孙小胖的媳妇王水仙拉住石永成的手走进窑里:“大哥,你看,家里满地的东西,连做饭的铁锅都叫他们摔破了,叫我们拿啥做饭呀……”说着又呜呜地哭起来孙小胖跳起来挣脱了,拿着棍子朝马局长冲过去。石永成跑出窑,赶紧叫两个民兵拽住孙小胖,夺下他手里的木棍。石永成回到窑里一看,只见满地都是铁锅的碎片子,炉口没了锅,一股子煤烟不停地冒出来,窑里满是呛人的烟气。石永成真的上了火,转身朝门外大步走去,由于眼睛不得劲儿,再加上满窑的烟气,看不清脚下,不小心肩膀子碰到窑门框子上,一下子跌倒了,额头碰到门槛上,碰破了头皮,血流出来了……
“啊呀!”小胖子急忙跑过去扶起石永成。媳妇王水仙转身从家里找来一块白布,扳着石永成的头要给他包扎伤口。石永成推开小胖子他们,用衣袖擦了一下额头上的血,走到马局长面前,先指指窑里,厉声问:有你这样收公粮的吗!”
再指指院子里,“马局长,马局长也觉着事情办得有些过分了,嘴上还是挺硬:“要不是你瞒产私分,还用我们挨家挨户收。”石永成没接马局长的话茬:“看看,这就是你的千方百计!”马局长立马嚷起来:“石永成,你可是党的基层干部,你怎么这样说话呢?”
“放屁!你他娘的还是共产党员吗,啊?有你这种工作方式吗?”石永成忍不住大声骂了一句。“石永成,你张口骂人,算哪一回?”马局长指着石永成也叫唤起来。“骂人?老子还要打你哩——”不知哪里来的胆量,对准——石永成说着,马局长的脸狠狠扇了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