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儿,你看这些天全家人都在为你的事情忙哩,家里啥都准备好了。一两天我就要给人家王司令回话去。你要不听大人的话,你可把全家人搁到二斤半上了,也把人家王司令的面子也驳了。你的心肠再硬,你总不能叫全家人在村里人面前丢人吧,你总不能叫你奶奶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吧,你总不能叫我没脸面去见人家王司令吧。”
小跑儿立马回了一句:“你们为啥不先问问我愿意不愿意就忙开了。我自己的终身大事,为啥不先问我?是你们先把我搁到二斤半上了。我在你们眼里还是不是个人呀?你们口口声声说要把我的婚事办好,可你们拿我当人了吗?我看你们是怕我丢了你们的人!你们就不想想,我一个庄稼院里长大的女娃子,咋能替你们撑起门面呢!我能挑五十斤你们非要我挑一百斤,我能挑得起来吗?我真不知道你们是小看我呀,还是高看我呀!”小跑儿说完趴在炕上大声哭起来。
石永成一下子叫小跑儿呛得没话说了,脸憋得通红,身子也摇晃开来。一直没有言语的灵巧子见了赶紧走过去扶住石永成。苏冬花大声说了一句:“跑女子,咋跟你爸说话呢!这么大了,还不懂人事!”石永成好像冷静下来了,看看小跑儿,长长出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冬花子,小跑儿长这么大我没尽到责任,没出过力,我没权利管了,我也没法儿管了。跑女子跟谁家的孩子结婚,我都愿意。我这当爸的都打发她出门。”石永成说完走到面案跟前,拿起切菜刀咔嚓一声,把自己左手食指剁下小半截。
石永成躺在地上昏死过去了,血流了一地。
三奶奶大叫一声:“我的儿呀——”全家人一下子惊呆了……
石家老三家里的事情又一回惊动了全村,传遍了全县。
人们把石永成送到医院包扎好了,再打上几针,住了几天院,医生说没事了,可以出院了。
石永成用一根布带子挎着左胳膊回到家里歪在炕头上,把三奶奶和灵巧子、苏冬花叫过来,有气无力地说:“办吧,把跑女子的事情办了吧。就合她的心,跟新仁子。”
三奶奶不干了,指着石永成嚷起来:“永成子,你要是愿意和陈家的婚事,还能把手指头剁下来?你成心要气死我呀……”三奶奶话没说完就气昏过去了。全家人又是一顿忙乱。
石永成跪在炕上,对醒过来的三奶奶凄惨地说:“妈,不是儿子成心气您,我真是没法子呀。您不是说过,好汉子折在儿女手呀。”
苏冬花轻轻抚摸着三奶奶的前胸后背,说:“妈,您也别生永成子的气了。儿女的事情,当老人的管不了。当年,永成子要当八路军,您和我爸都不叫他去,我还怀着孩子,他还不是硬硬地去了,连头都不回。”
灵巧子也跪在炕头上扶住石永成:“永成子,你也别生气了。跑女子这事,比你当八路军那事小多了。”
苏冬花说:“永成子,别说气话,跑女子的婚事到底该咋办?”
石永成顺势躺下,对三奶奶说:“妈,您定下啥就是啥。”
三奶奶把小跑儿叫过来:“跑女,你说咋办?”
小跑儿两只眼睛肿成了一条缝儿,低下头,不吭声。
苏冬花说:“跑女,为了你的婚事,咱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你说咋办吧。我们听你的,我们惹不起你。”
小跑儿呜呜地哭了起来。
石永成说:“跑女,你也别哭了。我想过了,你和谁结婚都行,跟新仁子也行。你定,我还给你操办。”
小跑儿停住哭,把家里的亲人挨着个儿看了一遍:“我叫你们生气了。我这一辈子不结婚了,我在家侍候你们一辈子!我给你们养老送终……”
窑洞里静了好一阵,三奶奶拉着小跑儿的手:“跑女,为了你的婚事,全家老老少少都在操心,你爸都快拼上命了。快说句心里话,别叫大人们着急了。”
小跑儿又把众人看了一遍,小声说:“我真的不想结婚了。”
石永成举起没受伤的右手在墙上使劲打了一拳,震得墙上簌簌地朝下落土。石永成扯着嗓子叫喊起来:“跑女子,你要了老子的命才算完,是不是?好,老子这就死给你!”石永成说着就要爬起来。
“爸——女儿对不起你呀!”小跑儿扑到石永成身上把他死死压住,哭起来。灵巧子拉起小跑儿,对众人说:“都别着急,叫我问问咱娃。”说完拉着小跑儿走到那边窑里。过了一小会儿,灵巧子回来对三奶奶说:“跑女子说,要结婚的话,还是新仁子。”石永成不等三奶奶说话,就抢着说:“行,给她操办,立马打发没胡子爷过去跟人家陈孝提亲。”三奶奶只说了一个字:“行。”
没胡子爷过去一说,陈新仁的爷爷和爸爸当然愿意,说现时家里这副光景就怕小跑儿过来受屈。再就是现时家里一块钱的彩礼都拿不出手。问陈新仁,那小子像鸡吃米似的点头,眼里的泪水不停地掉下来。末了,陈新仁担心地说,我家没彩礼咋办?没胡子爷回来学说了陈家的话。小跑儿说我不怕受屈,我就是受着屈长了这么大。苏冬花到牲口棚找石永成,石永成长长出了一口气:“只要跑女子愿意,咱不要彩礼。莫说他家没有钱,有钱咱也不能要。”就这样,没胡子爷来回跑了几趟就把事情说成了。
事情定下来以后,石永成硬着头皮专门见了王司令,低下头红着脸说了小跑儿的心思。王司令宽厚地说娃娃的事情就叫他们自己做主吧,大人的意见只能是个参考。走的时候,王司令老两口还给小跑儿准备了一份像样的礼物,非要叫石永成带给小跑儿。
小跑儿结婚的日子定在农历三月十八。那天天气不是太好,云挺多,还刮着风。云在天上慢慢地走着,日头一会儿明,一会儿暗。
老槐树院里很热闹,门上贴着鲜红的对子,两个“炮弹炉子”冒着火焰,火上坐着的大铁锅啃兹啃兹地冒着热气。一个锅馏馍馍,一个锅煮菜。村乡里过事就是这样,谁家有了红白事不用招呼左邻右舍都过来帮忙,到了饭时,一人一碗熬菜一个馍馍。熬菜就是水煮白菜、萝卜,再加上一点儿豆腐、粉条、海带,多少有几片肉,边上放一碗辣椒面,馍馍就是玉米面窝窝头。吃不饱的话,菜汤泡窝窝头蘸辣椒面管够。院子里人不少,有出来进去帮忙的,有看热闹的,还有外村来的亲戚,大家都在熬着时间,等男方来接亲。男方接上新媳妇一走,就可以开饭了。吃完饭,事情就完了,各回各家。
晌午正时过了,男方该来了。都是本村人,住得也不远,动身都能看见。
外边有人叫喊起来:
“你们看,新仁子出了院子了——”“新女婿来接新媳妇了——”
——
“快看新媳妇了——”
石永成从牲口棚走过来,左手戴着厚厚的棉手套挂在胸前。他换上了一件半新的黄衣服套在旧衣服外边,头发也剃了,胡子也刮了,挺精神的。这门婚事,他打心眼里不愿意,心里堵着一口气,可是他拗不过小跑儿。女儿出嫁总是一件大事,不能太寒碜,还想叫跑女心里高兴,这才收拾了一番。这也是没胡子爷翻过来正过去地劝说才想通了的。石永成走进院子给众人打了招呼,回到窑里闭上门,当着三奶奶和苏冬花的面,对穿着一身红衣服坐在炕上的小跑儿说:“跑女,今天你走出石家的门,就人家陈家的人了。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以后好好跟人家过日子,好孬都是这了。过好了是你运气好,过不好谁也别怨,独木桥是你自找的,泥坑子是你自己跳的。以后这个家里你也少回来,别叫我心里别扭。拿着,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就算是我这当爸的给你的陪嫁。”石永成从怀里掏出几张揉成了卷的钞票。
小跑儿没看钱,也没接钱,哇地哭了。
三奶奶走过来用身子隔开石永成和小跑儿:“永成子,你真的不够数呀。今天是我跑儿大喜的日子,你叫我娃不高兴。为啥不回来?我娃以后要常回来!我娃没娘家?我娃,这两孔烂窑洞到啥时候都是你的家,想回来就回来。现时是一个人回来,过上一半年有了娃,右手抱着娃,左手挎着红包袱,倔倔地就回来了。奶奶早早做好饭站在老槐树下面接我娃。我看哪个有本事的敢堵着门不叫我娃回娘家。过几年我老得不能动了,还指望我娃侍候哩……”三奶奶话没说完,就哭起来。刚抽泣了一下,赶紧忍住,露出了笑容。
苏冬花一把拿过石永成手里的钱递给了小跑儿:“跑儿,拿上,他好好孬孬都是你的爸,钱多多少少都是你爸给你的陪嫁。拿上。”她强忍着没叫泪珠子掉下来。
小跑儿哭得喘不过气来,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就是不接钱。
三奶奶拿过苏冬花手里的钱,使劲掰开小跑儿的手:“我娃拿上,你爸的钱,你该拿。他给多少拿多少,只嫌少不嫌多。以后要是日子过不下去了,还要跟他要哩!谁叫他是你爸呢。”
小跑儿接过钱捂着脸哭起来。
石永成走出窑洞,朝牲口棚走去。
鞭炮响起来了,穿着干净衣裳的陈新仁在几个年轻人的陪同下来接小跑儿了。经过了几道一定要走的路数,陈新仁扶着自己的新媳妇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出了石家的院子……鞭炮炸出的红纸屑像下雪一样纷纷落到一对新人身上,增添了一丝喜庆的气氛,叫人感到这真是新婚嫁娶的儿女大事。
按照风俗习惯,三奶奶和苏冬花没出窑门。听着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两个不幸的女人紧紧抱在一起,无声地哭起来……
小跑儿没有直接朝婆家走去,而是拉着陈新仁拐到牲口棚。牲口棚院子大门紧闭着。小跑儿推不开门,就势和陈新仁跪在大门口。小跑儿大声说:“爸!今天这事,不是我这当女儿的不听您的话,实在是事情就该是这个样子。您就原谅您这个不孝顺的女儿吧……”小跑儿趴在地上哭起来。
牲口棚里面没有动静。陈新仁拉拉小跑儿,把话音压得很低,只他们两个人能听见:“咱今天结婚,你哭啥哩嘛——”“谁家女子出门不哭?”小跑儿呛了陈新仁一句。
小跑儿对着牲口棚大门说话:“爸!你可以不认我这个不听话的女儿,可是我这当女儿的不能不认您这个爸!我从我妈肚子里出来长到十五岁没见过爸是啥样子,好不容易盼到您回来了,我可再不能没有爸了。您不知道没爸的孩子多惶西惶呀!有了难过没处诉说,碰到大事没人做主。以后在一个村子里面住着,来往也便利,我和新仁子一定会好好孝敬您和我奶、我妈。我不愿意去东阳,也有这个心思在里头呀……”
“娃呀——”牲口棚里面传出石永成的哭声。仅仅哭了一声,就咔嚓止住了……
小跑儿擦擦眼泪和陈新仁起身朝自己家里走去。石永有带着几个送亲的年轻人跟在他们身后慢慢走着。一群喜鹊子呼啦飞到地主陈孝家墙头上,叽叽喳喳地叫开了。刘良驹听说小跑儿结婚,派人送来一份礼物。苏冬花没有收,叫来人带了回去。三奶奶说其实良驹子的礼物收下也没啥,好歹跑女子是在他跟前长大成人的。刘雪梅冷不丁地插了一句:“我们谁也不要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