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卫兵在村里折腾了一气,呼啦一声又不见了,开进了东山县城。石永发父子俩也不见了。
东山县城可热闹了。两个红卫兵组织因为造反夺权有了矛盾,你说我是保皇派,我说你是保皇派,整天在大街上辩论。石永发这一派占据了县委机关,那一派占了政府机关,都在大门上安上高音喇叭对着叫唤。唾沫官司打完了,又拿起棍棒打起架来,后来发展到真枪真刀地干起来。今天你把我赶出城去,明天我再攻进城来,拉开了锯,来来回回地折腾。
皂荚树底下村子里又恢复了先前的清静。可是主事的人跑了,地里的庄稼没人管了,秋地里的荒草起来了,混得秋苗也长不好。该朝麦地里送粪了没人管。没胡子爷和石永成只好叫上些人把地里的活儿干干,总算没误了季节。
起初,石永成的儿子石天锁也嚷嚷着要当红卫兵。石永成说别着急,看看是咋回子事再说,可别出去凑那个热闹。三奶奶说老百姓在地里干活,学生在课堂上念书,才是正理。现时老百姓进了城,学生跑出了课堂,世事又颠倒了。她叫石天锁在家里复习功课,不能出去乱跑。天锁子倒是听话,每天不是上地帮大人干活,就在家里看书。灵巧子生天锁子坐月子不小心落下了病根,身子虚得不行,干不了重活,只能在家里做做饭,连衣服都洗不了。小跑儿抽空儿过来把积攒下的衣服全洗了。三奶奶高兴地说,看看我真享上孙女子的福了。看着全家人都安安稳稳的,灵巧子也高兴。
一天,天黑了时间不长,石永成刚放下饭碗,在院子里玩的天锁子跑进来说,没胡子爷叫他立马到牲口棚里去。
石永成估摸是哪一头牲口病了,赶紧跑到牲口棚。等在牲口棚大门口的没胡子爷一把把石永成拉进院子里面,随后关上院门,等石永成进了牲口圈,又轻轻闭上窑门。牲口圈里面黑洞洞的,石永成要点灯,没胡子爷按住他的手,随口说了一句:“你怕别人看不见呀。”那话音低得面对面碰着了鼻子尖才能听见。
石永成摸索着坐下:“都这个时候了,您老人家有啥着急的事呀,还神神道道的。”
没胡子爷悄悄对着石永成耳朵说:“冬花子回来了。”
石永成奇怪地问:“回来了,咋不回家?还叫您老人家捎话?这冬花子成了啥人了。”没胡子爷拉拉石永成的衣襟,紧张地说:“好我的天爷爷呀,你小声一点行不行!”看见平常稳稳当当的没胡子爷小心成了这个样子,石永成不由得也紧张起来:“啥事?没胡子爷您快说,冬花子出了啥事?”
没胡子爷说:“冬花子没出事,良驹子出事了。”
石永成一下子又轻松了:“他刘良驹出事了,碍着咱啥事了?”
没胡子爷指点着石永成的额头:“冬花子就怕你是这个劲儿,才叫我先给你通个气儿。”石永成摸索着扶没胡子爷坐下:“冬花子说的啥事,您老人家快说,我听着。”没胡子爷说:“冬花子天傍黑的时候来找我,说完话就急急忙忙地走了。她说这些日子城里两派红卫兵都在揪斗良驹子,说他是走资派……”“该!该!这个坏家伙!该斗!该……”石永成截住没胡子爷的话头连连点头。“叫我把话说完。”没胡子爷猛一拉石永成的手。没胡子爷说:“这些天良驹子一天连一口热饭都吃不上。红卫兵把他朝死里斗,不叫他回家。”石永成又插嘴:“刘良驹的那个恶霸地主小寡妇呢?不给他送饭?不管他?”没胡子爷摇摇头:“你说那个搅散了冬花子家庭的坏女人?就是她惹的祸。她还会管良驹子的死活?冬花子说,红卫兵抓走良驹子以后,那个女人也翻了脸,跟红卫兵说刘良驹道德败坏,对她是先奸后娶。接着又贴大字报揭发良驹子,还声明和良驹子划清界限,最后贴大字报公开声明和良驹子离了婚。还把她和良驹子生的那个女子刘春梅扔到大街上不管,说是彻底革命。你看气人不气人!冬花子看着小春梅可怜,才把娃领了回家。”
“刘良驹这个家伙恶有恶报,时候已到!该——该”石永成倒是——沉得住气,“可是冬花子咋还要管他们的娃呢。冬花子心太软了,净干这些出力不讨好的事情。”
“冬花子不是心软,是心善,考虑问题也比你全面。这一点冬花子比你强。”没胡子爷接着说,“咱先别说冬花子。城里两派为了表现自己是彻彻底底的革命派,表现自己正确,抓住良驹子狠斗,朝死里斗。今天你斗,明天他斗,斗到火头上还打。你家永发子领着一支队伍,口号喊得最响,斗良驹子最厉害。良驹子叫他们打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了。”
石永成皱皱眉头:“哎呀,这一回,我家永发子那个主儿可是出息了。冬花子的意思是啥?”
没胡子爷弯着腰轻轻走到窑门口,从门缝朝外边看看,再返回身子对着石永成耳朵说:“冬花子说,战争年代良驹子流血流汗的,总是做了一些好事情。她不忍心看着良驹子叫红卫兵打死,要咱想办法救救他。”
石永成愤愤地嘟哝:“自打我退伍回来,就没见这小子做过一件好事!”
没胡子爷点点头:“倒是。冬花子说看在良驹子战争年代为老百姓做过一些好事的分上,咱们该救他。再说,他还从小日本鬼子手里救过冬花子的命哩。全国解放后良驹子当上县委书记也做过不少老百姓拥护的事情。这些老百姓心里都有一本账,明明白白的。”
石永成提高了话音:“刘良驹这小子做的坏事多了。起先他和小寡妇搞上,甩了冬花子,闹得冬花子上不去下不来。后来为了叫小寡妇入党,害得我家永有哥丢了官帽帽。欺负我的事情就不用提了,单单上边那两条,他刘良驹死上一百次,也是赎不完的罪!”
没胡子爷叹了一口气:“事情就是这个样子了,一碗水泼到地上了。冬花子叫咱们一定要想办法救他,你说咋医治吧?”
石永成站起身来:“叫我说,不管他。该死该活,由着他。”
没胡子爷发愁地说:“我也不想管他的事。可是冬花子那里你咋交代?再说了,咱要是不管,你妈那里能交代过去吗?你说你妈要是知道了这事,能不管吗?这么大的事情能不叫她知道?能绕过她去?”
“我妈?”石永成瞪圆了眼睛想想,先是摇头,后又点头,“我妈要是知道了这事,那肯定要叫咱们管!不管还不行,管不好也不行哩。”
“那是铁板上钉钉的事。你妈那个劲道,肯定要你救良驹子。”没胡子爷笑了,“别看你妈是个没啥文化不问世事的女人家,可她看个问题比咱们深,想个事情比咱们远呀。我实实在在地佩服人家。”
石永成看着没胡子爷,虽然看不清老汉的脸,可他知道老汉也在看着他:“那就啥也别说了。没胡子爷,您说咋办,咱就咋办。”
没胡子爷说:“冬花子说,现在两派红卫兵都把良驹子当宝贝,他们都怕对方把良驹子弄走了,最后说定两家共同派人看守。结果是谁家都看,谁家也不操心,看得很松。冬花子想瞅个机会,后半夜把良驹子偷出来。你现在立马进城在东门外的那个旧砖瓦窑里等着,冬花子偷出良驹子就到那里找你。一会儿,我到半路上接你们。”
石永成站起身来:“接上咋办?送到哪里?”没胡子爷:“天亮以前先接到咱村里来。先把良驹子藏到咱这牲口圈里面。以后咋办,再想办法。事情来得急,现时咱一下子想不了那么远。”“行。我走了。”石永成正要动身,又停住脚步,“我一夜不回家,我妈那里咋说呀?”
没胡子爷笑笑:“看你,牲口得了急病,你摸黑唤医生去了嘛。完了再跟她细说,要不她干着急。亏了你还当过多少年正规军哩,连这一点心眼都没有。”
石永成笑着说:“论打游击,我真比不上你们。”
没胡子爷指指门外,叫石永成快走。
石永成使劲裹裹衣襟走了。这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村道上黑糊糊的,啥也看不清楚,石永成叫啥东西绊了一下,差一点摔倒。他稳住身子,顺了顺气,左右前后看看,继续摸着黑朝前走去……
这些日子,东山县里最忙的要数石永发了。
不是一天两天了,石永发总是恨自己运气不好,怨天爷爷不照护自己。要不,咋石家老弟兄三个生了三个儿子,老大家的儿子石永有当上了县上的大干部。老三家的儿子石永成是革命军人,还当上了村里的干部。人家两个人出来进去风风光光的,唯独他这老二家的儿子光头老百姓一个,名字倒是起得不错——石永发,可他从没有发起来。论心眼自己不比他们两个少,论身板自己不比他们弱,可自己就是赶不上他们,生下的儿子都不跟他们的娃合群。这不是运气是啥?有一回走亲戚的路上碰见一个自称会看面相的老汉,人家看了看他的手相和脸相,说他有朝一日要领千军万马打江山,现今是运气没到,这一辈子只有一回运气,运气到了一定要紧紧抓住不撒手,要不他这一辈子真就沤了粪了。石永发牢牢记住了那个算命老汉的话。前些年征公粮的时候,他紧紧抓住石永成打马局长的机会,跟在马局长屁股后面跑了几回,还真占住了石永成大队支书的位置,在村里一步登天!后来又把石永成倒腾粮食的事情透漏给马局长,把石永成闹得进了一回看守所,自己在村里的地位更牢靠了。这一回红卫兵造反的机会又叫他抓住了,成了东山县里一派红卫兵的司令。每天带着手下的红卫兵在城里呼啦一声过来,呼啦一声过去,太风光了。石永发真的领上了千军万马!石永有和石永成全在自己脚底下了:石永有自打日本来了就在社会上混,混了多少年不过是个机关干部,末了还叫上边一撸到底;石永成落了个半条命,挣了一大把军功章,可那个东西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衣服穿呀,到头来连个大队支书也没保住。这才几天,自己就当上了司令!打个喷嚏整个东山县都有动静,自己的运气这才算是来了呀。
人走时运马走膘,时运来了鬼神都挡不住。当上红卫兵的司令以后,石永发还碰上了一件盖上十床厚的被子睡觉做梦都梦不到的好事。这事叫石永发想起来心里就高兴。
自打把刘良驹抓了走资派,两派红卫兵都到刘良驹家里抄家,要抢刘良驹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证据。为了一个小笔记本,两派还在刘良驹家里家外开了打,把家里的东西都打烂了。他们还勒令廉莲黑夜不许关电灯,白天不准闭大门,他们随时要来工作。红卫兵每一回撤了,廉莲都发现家里不是少了这,就是没了那。折腾了几个来回,可就是找不到刘良驹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证据,两派都很着急。有一回石永发这一派得到一个情报,说是刘良驹有一块金表,很可能是战争年代贪污的战利品。石永发他们赶紧跑到刘良驹家。他们去了以后,那一派已经折腾了一气走了。石永发叫手下在乱七八糟的房子里翻了一阵,啥有价值的东西也没找到,就把刘良驹的老婆廉莲叫过来审问。
石永发两条胳膊叉在胸前,仰着头,眼睛看着房子的顶棚,大声问:“你是走资派刘良驹的老婆?”
妇人低下头小声回答:“是,我……”
石永发没动窝儿:“有人揭发刘良驹贪污了一块金表,是解放军打开东阳的时候,缴获的国民党六十一军一个军官的。”
妇人也是原来的姿势:“我没见过这表,也没听他说过。”
“胡说!”石永发使劲拍了一下桌面,桌面上一个掉了嘴的瓷茶壶跳了一下滚到地下,啪的一声摔碎了。廉莲吓得浑身一哆嗦。石永发大声训斥起来:“我就不信你没见过!县里的干部都说见过,你咋没见过!你是他的老婆,咋没见过!”
廉莲吓得跪在地上:“我真没见过呀。要是见过,早就给你们交代了。
刘良驹是个穷光蛋,哪里来的金表呀。”
石永发斜了妇人一眼,对手下的红卫兵说:“走资派的臭老婆不老实,把她带到县委机关跟那些人对质!到时候连她一块批斗,二十四个钟头连轴转,不叫她吃喝,看她老实不老实!”
妇人急了,赶快爬起来,哭着用两手拉住石永发的胳膊说:“石司令呀,这个坏家伙刘良驹可把我害苦了。你可要给我做主呀……”
石永发使劲抻了两下,没摆脱妇人,反而叫妇人抓得越紧了。妇人已经不是抓了,而是把他的一条胳膊紧紧地抱在胸前了。这时候石永发感觉到抱着自己胳膊的手指头很软很滑溜,还很细,自己叫妇人抱着的整条胳膊紧靠着她胸口的地方很暖和,像一个大热水包。石永发不由得扭过头仔细看看这个妇人。这一看不要紧,看得石永发大吃一惊。哎呀,天底下还有这样好看的女人呀!看那脸蛋,白得像过年蒸的白面馍馍。看那一对双眼皮的眼睛,比年画上面的穆桂英还要好看,现时含着眼泪就像两汪子泉水,能照出人影儿。看那脖子,不粗不细雪白嫩溜,身上的肉皮有衣服遮着,风不吹日不晒的多白多嫩呀。看那胸脯子,鼓得像扣了两个海碗。看那腰身,系裤带的地方很细,圆圆的屁股朝后撅着,正是老百姓说的那种骚情女人,离了男人不能活的女人。看那两条腿,从大腿到小腿匀匀溜溜地细下去,再匀匀溜溜地粗上来,不像村里的那些婆娘大腿子粗得像水桶,小腿子细得像麻秆子……
妇人见石永发盯着自己看,微微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细碎的牙,配上红红的嘴唇,就像芍药花骨朵开了个缝儿。妇人稍稍使劲拉紧了石永发的胳膊,薄薄的嘴唇轻轻动动,发出刚刚能听见的声音:“石司令,你跟我到里边来,我要向你细细揭发走资派刘良驹的罪恶事实呀——最后那个——”“呀”字像口水一样轻轻地流出来。
原先满屋子乱翻的红卫兵们都不动弹了,睁圆眼睛看着石永发和妇人。
现时的石永发着了鬼一样,一声没言语就跟在妇人后面进到里屋里。妇人翘起眼角看了石永发一眼,指指外边小声说:“别叫你的人进来,我还不知道我说的这些事情算不算刘良驹的罪恶呢。我胆小,进来一屋子人,吓得我越说不清楚了。你不知道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女人呀,哼。”
石永发对外间的人说:“人家要揭发走资派刘良驹,你们在外面先等一下,把住门不要叫别人进来。只要咱掌握了走资派的罪证,胜利就是咱们的了。整个东山县就是咱们的!”说完,石永发随手关住里间的房门,红着脸瞪圆眼睛看着那妇人。
妇人两步走到石永发面前,把脸凑到他的鼻子尖上说:“石司令,我揭发了走资派刘良驹,你可要给我做主呀,再不要叫他们来我家里乱翻了……”
这时候的石永发浑身发热,已经听不见妇人说的是啥话了,只是盯着她的脸看,随口说:“你快说,你快揭发刘良驹……”
妇人看看闭上的房门,把石永发的胳膊抱得更紧了:“那个时候,刘良驹在我们村闹合作化的时候见我长得好看,死缠硬磨地强奸了我,后来怕我告发他,才和原来的老婆离了婚和我结的婚。你说这算不算他的罪恶?”
妇人晌午饭吃了大蒜,一张嘴蒜臭味儿和着脸上抹的雪花膏的香味就冲过来,石永成叫这说不出名堂的味道熏得喘不过气来,想朝后躲躲身子,又舍不得,只好歪歪头,叫妇人的脸挨着自己的脸蛋。这女人的脸蛋子真热真滑呀!石永发不由得朝边上挪挪,没想到妇人一把搂住了他的腰。妇人喃喃地支吾:“石司令,你可要给我做主呀。我一个女人家没法子呀,我的日子没法子过了呀,刘良驹这个走资派可真害死我了……”那声音像蚊子在耳边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