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了皂荚树底下村里反动地主毒害集体牲口的典型案例,在全省出了名,受到上边的嘉奖。很快又传来可能调他到东阳地委工作的消息。刘良驹没想到自己还会遇上这样好的机会,心里美气得不行。慢慢地又觉得生活太单调了。廉莲早就搬出了县委机关。刘良驹现在一个人住在宽大的房子里,虽说每天有勤务员帮着收拾家,啥心都不用自己操。可是一个光棍汉的日子太难打发了。他最怕的就是下班回家。上班的时候,又是开会,又是学习,又是下乡,还有那么些个人鞍前马后地侍候,忙起来啥感觉也没了。回到冷清的家里,书看不进去,觉睡不着,饭吃不香,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日子过得太寡淡了。
后来,他又找过苏冬花几回。苏冬花还是那句话,能把泼出去的水收回来就和他复婚,收不回来就别提这事!刘良驹好话说了不知多少,还给苏冬花下跪过一次。苏冬花死不改口,两个女儿也不答理他。刘良驹这才死了心。
县委政府的其他领导看见刘良驹的难处,也揣摩出他的心思,就替他踅摸了几个茬口,瞅准机会叫他见了见。对方的人品、长相、态度当然不会有一点问题。可是刘良驹一个也看不上。他续弦的标准是既要有苏冬花的政治品质,又要具备廉莲的相貌。这可太难了。后来同事们又听说刘良驹要朝东阳调工作,就再没提这事。
一天上午开完“三夏”工作安排会已经过了饭时,会议开得时间长了一些,刘良驹感到头有点不得劲儿,没有去机关食堂吃饭。
刘良驹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过了五一节,天气就热了起来。树叶子叫日头晒得泛出光亮,地面升腾起一条条飘忽不定的气流,天空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白云,叫人感到又闷又热。城外的小麦熟了,有的地块已经开镰收割了,大街上走的马车轱辘上面还挂着几根麦秆儿,成熟小麦特有的香气随着热风传进城里。正是吃晌午饭的时间,大街上人也很稀少,一股干热风刮起,街面上的尘土迎面扑过来,刘良驹不防呛了一大口尘土,一下子噎得喘不过气来,只得扭过身子捂着嘴避避风头。
刘良驹正弯下腰慢慢匀匀呼吸,忽然觉着背上有一只手在轻轻地拍打,同时觉着一丝丝熟悉的气息传过来。直起腰一看,是廉莲!妇人眼里含着满满的泪水,鲜红的小嘴唇微微一动传出蚊子一样的声音:“良驹,还没吃饭吧。这时辰了。”
刘良驹不由得慢慢直起身子点点头。他的眼睛也有一点子潮湿。
妇人轻轻拉了拉刘良驹的衣襟,随后丢下他前头走了。
像是有鬼在身后推着,在前面拉着,刘良驹一个顿儿都没有打,跟在妇人身后就走。
妇人的家里收拾得很整洁。几件常用的家具还是从机关搬出来时刘良驹给的那些。旧是旧了,可擦得很干净,有的地方漆皮剥落了露出白色的木纹,反而显得挺自然。东西摆在哪里,好像哪里就是事先安排好了的,再换个地方就显得多余了,要是没这件东西又显得空了。墙上贴了一圈旧报纸,不高不低,不偏不斜,肯定是拉着绳子打着线贴的。被子叠得四四方方,垛在床角,雪白的床单子铺得平平展展,看不见一点皱褶。砖铺的地也扫了,没有一点儿杂物,看不见一丝儿尘土,露出白色的砖缝,青砖上面的纹理看得清清楚楚,一看就知道是经常打扫的。刘良驹一走进屋子,就闻到一股熟悉的温馨的还带一点儿亲热的味道儿,像回到自己的家里一样。刘良驹很随便地一屁股坐到床上。“啊呀——”妇人小嘴一动惊叫起来,声音比蚊子叫高不了多少,“看你,看你,把我的床弄乱了……”“唉,你不知道我有多累,全身的骨头都不在老地方了。”刘良驹顺手拉过枕头躺下,闭上了眼睛。妇人微笑着走过来给刘良驹脱了鞋,随后用自己的细胳膊揽住他的两条腿轻轻放顺。妇人细胳膊柔软的感觉立马顺着腿脚传到刘良驹的脑子里面,他微微睁开眼睛看看笑眯眯的妇人。
“你呀,还是那个老样子,自个儿照护不了自个儿,嘴还硬得不行。”妇人端过一碗水,轻轻放到紧靠着床头的桌子上,微微一笑,“那你先歇着,喝上一口水。我给咱做饭去,我也没吃哩,很快就做好。”
刘良驹的眼睛睁开一个缝儿看着妇人。妇人的变化不太大,还是那样的受看,可能比先前还要温柔一些……
妇人微笑着把额头一缕头发捋上去,站直了身子,为的是叫刘良驹把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你说,咱今天晌午吃啥饭?是葱花烙饼喝米汤,还是韭菜鸡蛋炒小米捞饭?还是南瓜豆角干面,再捣一点蒜泥?”
刘良驹用胳膊支起身子呆呆地看着妇人。两只眼睛发出忽闪忽闪的光亮……
妇人脸红了,用手指头点点白里透红的脸蛋:“这张老脸看了多少年了,还没看够?哪里是啥样你还不知道?你是没摸过,还是没亲过……”
刘良驹也感到不好意思了:“看你说的,总是有好几年没这样了。这几年你……”后半句话才说出口,刘良驹像中了电,一下子坐起身来,跃下床,顾不上把鞋后跟提起来就后脚踢前脚地走出房去……
妇人一把没拉住,赶紧叫了一声:你干啥去呀?
“良驹,“你忙,我还有事,我得走了。”刘良驹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妇人在自己脸上打了一巴掌,哭了……
石永成揣着按有石猛老汉血手印的证词进城先见了苏冬花,说了陈孝的事情。苏冬花说事情肯定是你说的那个事情,不过要想翻案可真不容易,你不看现在是啥形势?广播里面、报纸上,大会小会都是阶级斗争。石永成说,不容易也要找他们说道说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找不说咋行?还能眼睁睁地冤枉好人?苏冬花也拿不出啥好办法。
石永成在县委大门口等到天快黑了才等着刘良驹。刘良驹热乎乎地把石永成让进办公室,问他啥事这样火烧火燎的。石永成详细说了事情的经过,末了,掏出石猛老汉托人写的证词,指着红手印说:“刘书记,你看,这是我小伯咬破了手指头摁的手印。他说的这事情肯定没啥差错。”
刘良驹皱着眉头看完石猛老汉的证词,背着手在房子里面踱了两圈,末了站在石永成面前:“老兄呀,咱这小伯的材料来得太迟了呀。事情已经处理完了,案子也结了,还召开了现场会,报纸上也登了,话匣子里面也播了,还出了布告。全省都知道了,你说现在这个材料还有啥用呀。”
石永成认真地看着刘良驹,他从来没有这样看过刘良驹。他看出今天刘良驹的话是真心的:“刘书记——”“老兄,你别老是刘书记,刘书记的,咱们是弟兄!”刘良驹截住石永成的话头。
石永成笑了:“那好,我就叫你良驹吧。”
刘良驹笑着点头。
石永成问:“良驹,你说这案子是不是办错了?”
刘良驹小声说:“要是小伯的材料上写的情况是真的,有几成是错了。我还问过办案人员,他们说陈孝从来没有承认是他下的毒,可也说不清楚为啥要逃跑为啥要自杀。上面催得紧,最后就这样定了案。”
石永成指着刘良驹手里的材料:“这材料肯定是真的。小伯那人你也了解一点,一辈子过日子仔细,啥事都爱扳着手指头盘算来盘算去的,生怕吃了亏。要不是真的,要不是这事跟他有牵连,要不是这案子真的闹错了,打死他也不会出这个证词的。还能摁这个血手印?”
刘良驹低下头不言语了。
石永成拿过石猛老汉的材料看看:“良驹,你说要是陈孝的案子真的办错了话,能翻过来吗?”
刘良驹皱着眉,摇摇头:“老兄,我给你说实话。太难了,比登天还难。你想想,这些年咱们经历的事情还少呀,有对的,也有错的。你看哪一件办错了的翻过来了?”
石永成把材料放到桌子上:“以前红卫兵斗你斗得多厉害,你的‘走资派’的帽子现在还不是摘了?”
刘良驹脸红一红:“我们那是有大的社会背景,打倒的干部太多了,工作没人抓了,才解放出来的。这一回大的背景是狠抓阶级斗争,一切工作都以阶级斗争为纲。陈孝是地主出身,又是畏罪潜逃,又是畏罪自杀,整个东阳二十几个县才发生了陈孝这一个案子,恐怕全国都少见。上面抓住不放,才办成这样。牵涉的面太大了,没法翻了。这事要怨只能怨他自个儿沉不住气。”
石永成的情绪又快上来了:“你不知道,陈孝一家有多惨。他被判了刑,他的老父亲先急死了,接着他的老婆也哭死了。太可怜了,要真是他做下的,活该他受着。可是事情恰恰不是他做下的,真是把人家冤枉了。咱们还能这样办事呀,这案子不翻还真没办法向老百姓交代呀。”
刘良驹摇摇头:“真没法翻。这案子上边的领导全知道,要翻的话,把上头方方面面的领导全牵扯进来了,难度太大了,至少在县里没法翻。谁也不会为了一个地主分子的事情,给自己惹下说不清道不白的麻烦。”
“不行!这个案子非翻不行!办错了的为啥不能翻?共产党还能这样冤枉好人?社会主义社会还能不讲理?”石永成的火气憋不住了。
“老兄,我说你冷静一点好不好。像你现在这个样子,不光案子翻不了,还会给自己惹下大麻烦。你也不看看眼下是啥形势?”刘良驹还想把石永成稳住。
石永成把石猛老汉的证词轻轻叠好装进口袋:“麻烦?我现在已经有了麻烦了。我和陈孝是儿女亲家,人家受了冤枉叫判了徒刑,我受了表扬,还上了报纸,还要升官,把我闹成了啥人气儿了嘛!村里人见了我都没个好脸。女儿女婿表面上跟以前一样,可他们心里能舒坦了?你这里解决不了,我就不给你添麻烦了,我找上边去,你给我的那个官儿,我也不当!那份工资,我也不挣。我老百姓还没当够,苦也没受够,我要当一辈子老百姓。”石永成说完,抬脚就朝外面走去。
刘良驹一把拉住石永成:“老兄,想过没有,你找上边,还可能给我招来麻烦呀。”
石永成猛一晃肩膀,摆脱了刘良驹:“现在我活成了这副样子,谁也不顾了,谁也顾不了。”说完,石永成摇晃着身子大步走出去。
刘良驹看着石永成的背影,额头上冒出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