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节那天早上鸡才叫了第二遍,石永成就起了床,穿戴整齐,把小光景也叫了起来。灵巧子赶紧起来给他们做饭。三奶奶给军用水壶装了满满一壶开水,石永成叫小光景背上。三奶奶又拿出一块窝窝头,叫石永成装在口袋里面,预备肚子饿了的时候垫垫饥。
石永成三下五除二扒拉完了早饭,天才蒙蒙亮,院子里的东西还看不下个名堂。一家人就坐在炕上说着闲话等天明。小光景穿着一身干净衣裳高兴得不是摆弄热乎乎的军用水壶,就是爬在姥爷的怀里仔细看着他胸前明光锃亮的军功章,上来下去地折腾了一气儿又睡着了。
三奶奶想起了一件事:“永成子,往年是上边到村里来慰问,一打一地单挑,今年是开大会。你想想,会不会叫你在大会上讲话呀,叫你说说打日本和中央军的事呀。”
石永成还没张口,灵巧子就说:“闹不巧人家真的会叫他说上几句。谁家头上有咱家永成子头上的红帽帽多呀。”
听了这话,石永成高兴了:“妈,你看,别说你们灵巧子整天窝在家里不出门,说出话来,还里儿是里儿,表儿是表儿的。”
灵巧子拨拉了一下石永成的手指:“妈,您听您听,自打我进了石家的门,你们永成子就没看得起我。今天总算说了实话了吧。”
三奶奶笑了:“我说你们两个别打嘴官司了,都快使唤上儿媳妇了,还没完没了地斗嘴。还是想想永成子到了大会上该说啥话吧,别到了那个时候说错话丢人。在县里开大会的人肯定不会少了,大干部也多,要是说了错话,丢起人来可就不是一点点了。”
石永成想想:“我想,人家真要叫咱说话,得先说几句八一建军节的话,再说几句发扬革命传统,搞好农业生产的话,我看就行了吧。那里本来就不是咱们这号子人说话的地方,只不过是八一建军节,赶到这里了。下雨的时候,没戴草帽子,也没打伞,轮(淋)着了。咱这号子人,又不是啥大人物,说上两句应应景儿也就行了。”
灵巧子看看睡着了小光景,拉拉石永成的胳膊:“现在满世界都在讲阶级斗争,我说你是不是还得说几句抓好阶级斗争的话。”
“算了算了!”石永成立马火辣辣地打断灵巧子的话头,“啥阶级斗争呀!你这人说着说着就下了坡!还老嫌我说你。八一建军节跟阶级斗争有啥关系?啥事都理不清楚,还老爱插嘴。”小光景被惊醒了,睁开眼睛把三奶奶抱得紧紧的。
灵巧子朝三奶奶身边靠靠:“妈,您看,你们永成子不够数的劲儿又来了。我是提醒他该讲啥话。愿意讲就讲,不愿意讲就拉倒。二杆子货,等我天锁子回来,儿媳妇进了门,有他好受的。”
三奶奶指指小光景:“看你们,又打嘴官司,看把娃吓得!我说永成子,就按照你想的说上几句就行了。啥阶级不阶级,斗争不斗争的,不好说就别说。”
一声公鸡的叫声传进窑里,接着全村的公鸡都叫起来。石永成一边点头,一边从窗户眼儿看看外面的院子:“鸡叫三遍了,天大明了。我得过去叫吉祥叔叔,看他起来没有。老汉子年纪大了,平常又不多出门,恐怕进了城连路都不会走了,眼睛也不够用了,我还得把他招呼好。要是吉祥婶子早上起不来,没给他做饭,进了城我还得给老汉子买一碗热热乎乎的丸子汤,别把他饿着了。”说完就下了炕走了。
也就是一袋烟的工夫,石永成回来了,脸上沉沉的,走路都摇晃起来。
三奶奶看着不对劲儿:“又咋啦,看你那脸上阴得快下猛雨了。”
灵巧子担心地看着石永成,不敢言语。
小光景紧紧揪住石永成的衣襟,仰头看着姥爷阴沉着脸。
石永成摇摇头:“没啥,马局长已经叫上吉祥叔叔走了,这会儿可能已经进了城了。”
灵巧子着急了:“咋啦?这是咋啦?这马局长咋不叫你呀?是忘啦?这么要紧的事情咋能把你忘了呢。”
三奶奶默默地看着石永成,没言语。
石永成低下头看看身上穿的平平展展的黄军装,又看看背着水壶的小光景:“妈,我看小光景就别去了,我想独自个到城里绕一圈算了。”
小光景跳起来:“不行,不行!我要去!我要去!”小光景转过身子拉拉三奶奶的手,“老奶奶,我要跟姥爷去!我要跟姥爷去嘛!”
三奶奶低下头看看小光景,又抬起头看看石永成,正要张嘴说话,石永成咬了咬牙:“行!我娃跟姥爷进城开会去!走!咱们走!进了城,给我娃买好吃的。”说完拉着小光景出了院子。
小光景边走边说:“姥爷,我进城可不是去玩儿。您招呼吉祥爷爷,我招呼您。您一个人出门我不放心。您老啦,您知道吗?”
石永成嘴里嘟嘟哝哝:“光景子,你就欺负姥爷吧。姥爷在你眼里还是姥爷吗?姥爷咋就老了……”
三奶奶跟在后面嘱咐着:“永成子,到了城里,该张嘴的时候就张嘴,不该张嘴的时候就别乱张嘴。开完会带着光景子逛逛那些卖东西的地方,娃想吃啥就给娃买上。我娃是头一回进城,叫我娃高兴地出门,高高兴兴地回来,别的都是淡事。”
石永成头也没回:“我知道。妈,你们快回窑里吧。您看天气还早,寒气大。有光景子跟着,你们还不放心呀。”三奶奶站在院子边上的老槐树底下,看着歪斜着身子走路的儿子,眼里流出混浊的泪水来。灵巧子轻轻扶住三奶奶,忽然觉着老太太身子微微颤抖起来。灵巧子赶紧把老太太抱紧。三奶奶站稳身子,静静地看着石永成和小光景走过村口的皂荚树,出了村子……
这时候村里早起的女人蓬松着头发端着尿盆子朝茅房走去,勤快的男人睡眼惺忪地挑着水桶下河沟担水了。鸡也叫起来,狗也叫起来。家家户户的烟囱冒出了一股股青烟。山村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石永成带着小光景进了县城,打听到开会的地方就过去了。来到会议室门前,石永成正要开口问,一个把门的工作人看见他的样子,赶紧推开房门叫他进。石永成朝人家点点头一步跨进会议室。小光景胆怯地站在后面不敢进去。石永成转身朝小光景招招手,小光景这才拉着姥爷的后襟跟着进去了。
纪念八一建军节的大会已经开始了。主席台子上坐着一溜领导,有穿军装的,有穿便装的。县委书记刘良驹正在讲话。下面的烈军属和部队复退军人坐得整整齐齐,两只眼睛齐刷刷地看着台上。不防门一下子开了,一老一少一前一后站在门口,外面明亮的日头光线跟着他们照进会议室。人们的眼光又齐刷刷地转移到大门口的石永成和小光景身上。
石永成身上的旧军装和胸前的军功章很是显眼,只见他挺起腰杆,面向主席台,那只好眼睛睁得浑圆,那只伤残的眼睛也是尽量朝大里睁。台子边上的一个领导模样的人站起来指着石永成正要说话。石永成啪地立正,朝着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身后的小光景吓得紧紧抱着他的左胳膊。
主席台上的头头们互相询问起来。会场上也是一片嗡嗡声。主席台最中间的一个身穿黄军装、佩戴着红领章红帽徽的军官站起来,走到石永成跟前一把拉住他的双手:“你就是石永成同志?”“是!我石永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石永成点点头,他喘着粗气,胸腔子急促地起伏,两眼紧紧盯着那个军官。军官说:“老兵,军分区王司令员向我说起过你,我也听到了不少关于你的故事。你是咱人民军队的骄傲呀!”“报告首长,我是人民子弟兵!我只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石永成激动地红了脸,两只眼眶子里面都涌出了泪水。军官回头看看会场,又问:“石永成同志,一年就一个八一建军节,一年就开一次纪念八一建军节的会,你这响当当的正规军老兵咋还迟到了呢?”石永成猛一摇头,匀着喘气,大声说:“报告首长,没人通知我!我是听说了,自己来的。”
军官笑了:“没接到通知,你咋来了?”
石永成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八一建军节是我的节日,我还能不来?”石永成的话音越说越高。
军官点点头,回过身子面向主席台发问:“为啥不通知石永成同志开会!是没通知到,还是啥原因?”
会场上一下子静了。
军官愤怒了:“这样一位为革命做出巨大贡献的人,为啥不叫人家参加纪念八一建军节大会?他要没资格参加今天的会议,我们在座的谁还有资格!我们今天的会开得还有啥意思!还有啥味道!啊?”
台上下来一个穿着便装的干部,对着军官的耳朵说了几句什么。
军官还是很生气:“不管咋说,石永成同志的历史是光荣的,为革命做出的贡献是真实的。他还是烈属和军属嘛,这一点谁也不能否认。谁也不能剥夺人家纪念八一建军节的权利!要是他正在国境线上当兵的儿子知道,自己的父亲连参加纪念八一建军节大会的权利都没有,他还会安心在遥远的边疆当兵服役吗?”军官说得激动了。
刘良驹站起来招呼石永成:“石永成同志快进来,快进来!”可是石永成已经走了……会场门口没了人影挡着,一缕灿烂的阳光从半开着的房门口无遮拦地洒进来,会场里面一下子明亮了许多。
时间不长,刘良驹到东阳升了副专员,廉莲留在了东山县。妇人气得了不得,还没法子对人说,最后大病了一场,病好了以后就很少出门了,人也很快地消瘦下来,经常病恹恹的。廉莲找了几回苏冬花,想叫刘春梅回去和自己做伴。苏冬花也看着廉莲这女人可怜,劝了几回刘春梅回去照护她妈。可是刘春梅说啥都不愿意,从不改口地说她妈就是苏冬花,再没有第二个妈。还哭着说,要是苏冬花这边不要她了,她就自己搬出去一个人住,冻死饿死不用她管了。闹得苏冬花也不敢再说啥了。为这事,廉莲后悔地哭了多少回。
刘良驹几次专门从东阳回到东山县找苏冬花,动员她跟自己到东阳。苏冬花没答应,而且一回比一回咬得死。刘良驹着急了:“是不是嫌陈孝的案子没办成,石永成的忙没帮上?说良心话,我可是真的跑了地委又跑省委,我是真的出了力呀。”
苏冬花文火温水:“不是。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知道陈孝的案子你真的尽了力,谁也不会怨你。不说事情的前因后果,单说这我从心底里面感激你。”
刘良驹问:“那你为啥不愿意跟我到东阳?”苏冬花低下头没言语。刘良驹说:“看来,还是你说得对,泼出去的水真的是收不回来了呀。”苏冬花说:“你别把我看扁了。”刘良驹问:“那为啥?”苏冬花说:“你看,我是土生土长的东山人,在这里生活了大半辈子了,你要叫我离开老家,我可真的挪不动脚。你看我头上还有几根黑头发呀。”刘良驹说:“我不也是土生土长的东山人?”苏冬花说:“你和我不一样。你是领导干部,还要奔自己的前程,就像人常说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是老百姓一个,身子后面还有这样那样的事情牵着挂着拽着。小跑儿的日月也过不下个样子,我少不了要帮衬帮衬。还有三奶奶年纪大了,我得常回去看看。再说还有春梅子,她死活都不跟你去东阳,也不愿意跟廉莲那女人,连见你一面都不愿意。这女子大了,有自己的思想了。天底下地表上,数这女子最惶西惶最可怜。你说我能把她一个人丢在东山县跟着你到东阳?说实话,良驹,你在雪梅子和春梅子这两娃娃身上的亏欠太多了,你这一辈子都还不完。你知道不知道,我在替你还债呀。”一口气把这些话说出来,苏冬花就像拉车上陡坡的马,上到了坡头一下子轻松了,睁大眼睛直盯盯地看着刘良驹,一小缕花白的头发散落下来遮住了右眼。
刘良驹的眼睛里涌出了眼泪:“唉,不光是雪梅子和春梅子,我在你们这些人身上的亏欠都不少。我活成这个样子,也是该着了。”
时间不长,刘良驹在东阳找了一个合适的茬口儿,单另成了家。
为了石天锁和刘春梅的婚事,石永成进东山县城去找苏冬花。刘春梅听苏冬花的话,进厨房给石永成做饭去了。刘春梅见了石永成总有一点脸红,石永成也觉着有点不自在,随口问了一句:“天锁子还有信吗?”刘春梅红着脸点点头进了厨房。
苏冬花看着刘春梅的后身子,笑了:“你真愿意天锁子和春梅子的婚事?”
石永成摇摇头:“没办法,现在儿子还在部队当兵。他们要来往,我能有啥办法。不过我看着这春梅子倒是也挺顺眼,脾气也像咱家里人。”他把话音压得很低怕刘春梅听见。
苏冬花不笑了:“刘良驹那头你能想得过?还有她妈廉莲那个人。”
石永成认真地看着苏冬花:“想得过也得过,想不过也得过。老一辈的长长短短还能带给儿女辈?要是那样,咱这当父母的也太霸道了。再说了,现在的世事,当老人的还能当了儿女的家?那个时候,跑女和陈新仁的事咱们没有挡?末了还不是听了人家的话。”
苏冬花迎着石永成的目光看过去,脸上想笑又没笑的样子:“这一下可好了,我给你养大了女儿,再给你养大了儿媳妇。石永成你可真会划算。”
石永成苦笑了一下:“这就是咱的命。我不怨谁家,你也别怨谁家。”
腊月初十后半晌,石天锁从部队复员回来了。一身绿军装,帽檐上边还能看见红五角星留下的印子,上衣领子两边也有钉过红领章的痕迹。和当年当兵走的时候不一样的是嘴唇上长出了一层发黑的胡子,虽说才刮了时间不长,硬硬的青茬子已经顶出来了,脸上的乳毛褪得一干二净,额头上也叫国境线上的风尘刻出了一道深深的抬头纹。还有就是个子长高了,进门的时候还得低头,要不就把门框子碰着了。身板子也粗壮结实了,坐下去像院子里的碌碡,站起来像半截子树桩子。两只细长的眼睛眨动间发出明亮的光来……一个好样儿的大小伙子。
三奶奶喜欢地摸摸孙子的脸,捏捏孙子的胳膊,拍拍孙子的后背,咋着都亲不够,咋着都看不够,一边流泪一边不停地念叨:“比你爸回来的时候强!比你爸回来的时候强得就不是一点儿。你爸那年从队伍上回来的时候也是后半年,比你早一两个月……”
石永成和苏冬花、灵巧子火烧火燎地要赶在腊月三十以前给石天锁和刘春梅完婚。有石天锁那封信在先,还有三奶奶整天的紧催慢催,他们早早就开始忙活了,等石天锁复员回来的时候啥都预备好了。
按着老理儿,石天锁和刘春梅结婚以前,石永成专程到东阳见了刘良驹,说了孩子们的事情。刘良驹拉着石永成的手高兴得浑身打哆嗦,满口同意,还说要给春梅子嫁妆。石永成说啥也不要,刘良驹非要给。说到最后,石永成火气蹿上来,说,我不是来要嫁妆的,你要硬给的话,他们的婚就没法儿结了!刘良驹这才算完。
从东阳回来,石永成又和苏冬花一块儿找了廉莲,同样的话又说了一遍。病中的廉莲哭着说自己也没在女儿身上出过一点力,没有脸见女儿女婿的面。可她身体不好,还是指望女婿和女儿以后多照护一下她。她现在没有别的亲人指靠了。
石永成和苏冬花回到村里把情况跟家里人一说,三奶奶立马就叫天锁子和春梅子到城里看望廉莲。石天锁倒没啥,刘春梅瞪圆眼睛一口一个“不去”,三奶奶和灵巧子咋说都不改口。
一直没言语的石永成到院子里转了一圈,回到窑里指着石天锁嚷起来:“天锁子我跟你说,今天你们要是不到城里看望春梅子她妈,你们的婚就别在我家里结了。你们愿意在哪里结就上哪里结去!我不管了。”
刘春梅身子一震,低下头哭了。石天锁赶紧走过去扶住刘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