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永发卖掉了城里的汽车修理部,回村里把陈孝、石永成、小胖子几家的地全种了。几家出钱买了一辆三轮拖拉机,叫石灵锁开着,春天朝地里送粪,夏天朝家里拉麦子,秋天拉着耧种麦,冬天还能出去搞一点运输。石永发提出几家签一个合作协议。石永成说签啥协议呀,都是一家子人,你供我们吃粮就行了,剩下的全是你的。石天锁说还是签一个合作协议好,省得麻烦。慈不掌兵,义不理财,写清楚了好,对谁都是个约束。石永成再没说啥,他知道自己老了。
苏冬花也没回城里,待在村里照护灵巧子,住在原来三奶奶住的炕上。灵巧子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连炕都下不了,全靠苏冬花照护。小跑儿天天都下来跑一趟,有活儿就干,没活儿就陪着苏冬花和灵巧子说说话。有时候白天顾不上来,天黑了也要下来一趟。刘春梅问小跑儿:“姐,你不放心呀,怕我把两位妈妈照护不好呀。”小跑儿说:“我对谁都放心。老人们年纪大了,我陪她们说说闲话,散散心,还能叫你一个人忙活。”刘春梅看着小跑儿额头上深深浅浅的皱纹,摸着她手上粗拉的老茧,好一阵子才叫了一声“姐”。
一天苏冬花说要回城里的家看看。灵巧子拉着苏冬花的手说:“姐,真对不住你呀。可别不回来了。”
苏冬花笑笑说:“咱姐妹两个别分你呀我的。”
灵巧子泪涟涟的:“我真不忍心叫你侍候我,可我又离不开你,这个家离了你不行呀。有姐姐在,就有咱这个家在。你看天锁子他们多高兴呀。我是不能顶一个人用了。”
苏冬花说:“妹子,别想那么多。咱这家里又是女儿女婿,又是儿子媳妇,又是孙子,又是外孙子,你看多热闹。咱们在一块儿心里痛快呀。”
石永成走过来:“你们两个嘀嘀咕咕啥呢?”
灵巧子翻翻白眼:“一边去,一边去。女人家说话,乱插嘴。”
石永成看着苏冬花笑笑,背着手走了出去。
一天刘雪梅和王生战回到村里看望苏冬花,正巧石天锁和刘春梅、小跑儿他们都不在。苏冬花忙着给他们烧水,还忙着侍候灵巧子,操心晌午饭吃什么,忙得连说话的工夫都没有。
刘雪梅一边给苏冬花帮忙干活,一边小声说:“妈,这么一大家子人,靠您一个人咋行呢,还不把您累坏了?”苏冬花指指灵巧子住的隔壁窑洞,把刘雪梅朝窑里面拉拉,小声说:
“不是靠我一个人,今天你姐和你妹子她们有事。平常我也不累,她们不叫我干活。我就是和你巧姨做个伴,说说话,点个火,烧个水。你妹子她们回来不是凉锅凉灶就行了,累不着我。”
刘雪梅红着眼圈:“妈,我是说,您老住在这个家里算咋回子事呢?你愿意,我们还不愿意哩。”王生战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她们没言语。
苏冬花拉住刘雪梅的手:“我娃,你也别多心。你姐你妹子不叫我走,天锁子也不叫我走,我还能硬走呀。我一走他们都不舒坦。我一个人住在城里也闲得难受。”
刘雪梅擦擦眼泪:“您不怕别人家说闲话?”苏冬花站直了身子,顺手把额头一缕白头发顺到耳朵后边:“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怕别人说啥闲话呀。再说,你姐你妹子她们对我也很孝顺。”
刘雪梅看看窑门:“她们可真会划算,自己腾出手来做生意挣钱,叫您一个老太婆侍候他们一大家子人。这是孝顺您呢,还是找了一个白干活的老妈子?”
苏冬花捂住刘雪梅的嘴:“雪梅子,别胡说,快别胡说了。”一会儿刘春梅回来了,小跑儿也下来了,姊妹三个又热乎了一回。石永成带着小孙子石长河也进了院子。老槐树院里又热闹起来了。
吃完饭,石永成和苏冬花、灵巧子在那边说话,不停地传过哈哈嬉笑的声音。王生战拿着从东阳带来的玩具和石长河在院子玩,石长河一句一声“二姨父”叫得挺亲热。小跑儿姊妹三个一起收拾碗筷。正在扫地的刘雪梅直起腰看看小跑儿和刘春梅:“跑姐、春梅妹子,跟你们商量个事情。我想把咱妈接到东阳住些日子。那会儿我看见老太太说话有一点接不上气儿,我想给她检查一下身体。我听医生说,人上了年纪,就是要勤检查,早发现问题,早治疗。”
小跑儿看看两个妹妹没言语。刘春梅笑着问:“二姐,是不是说我们把咱妈累着了?”刘雪梅没笑:“我没那样子想,我是说咱妈年纪大了。”刘春梅还是笑盈盈的:“二姐,你放心,我们不会叫咱妈累着的。你听她们在那边说得多热闹,多高兴。”刘雪梅还是老样子:“你没看见咱妈上了年纪,说一句话要停两三回。”
刘春梅脸上的笑样没了:“二姐,你放心。我虽然不是咱妈亲生的女子,可我心里从来都是把咱妈当成亲妈的,咱妈也没把我当外人。我和咱妈一起生活的时间不比你短。是咱妈做主把我嫁给天锁子的。我结了婚三天回门也是回的咱妈家里。生下长河子,也是咱妈给我侍候的月子。我在外边忙上一天,进了院子只要一看见咱妈的身影子,身上的劳累劲儿一下子就没了。我跟咱妈使过小性子,咱妈也骂过我,还打过我。我挨了骂,挨了打,心里是高兴的。除了咱妈,谁还敢骂我打我。他石天锁都不敢。你说,我还敢慢待了咱妈?再说还有跑姐天天下来督战哩。跑姐可是咱妈亲生的,她不会骗你。你问她。”刘春梅一口气说了这么些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眼角挂上了明亮的泪珠。
小跑儿赶紧插嘴:“看你们两个,说到哪里去了。谁也别说了,别叫几个老人听了心里不平展。”刘春梅使劲眨眨眼,猛地摇了一下头,甩掉了泪珠子,压低了话音:“本来叫咱妈跟着我二姐到东阳住些日子,换换环境,也是好事。可是听我二姐的意思,是我们把咱妈累着了。这叫咱妈咋去东阳呢?”刘雪梅的脸上这才挂上了一点笑样:“妹子,我不会说话,没把话说清楚,别生二姐的气。”小跑儿也笑了:“妹子,我听着你现在还是没把心里话说清楚。”刘春梅沉沉地看着刘雪梅:“二姐,你不把话说清楚,我和跑姐心里别扭死了。你这城里人可别吓着我们这山里人呀,我们可不会玩心眼。”小跑儿笑着打了刘春梅的肩膀一下:“春梅子,看你这张嘴啥时候都不让人。”刘雪梅一手拉住小跑儿,一手拉住刘春梅,看看窑门外面,小声说:
“跑姐,春梅妹子,跟你们说心里话吧。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咱妈老住在这个家里算哪一回。那边有石伯伯,这边还有巧姨,咱妈夹在中间好受吗?你们说。一天两天能对付过去,时间长了能行吗?村乡里人礼道儿又多,还不当笑话讲呀。这件事,想得我连觉都睡不踏实。”
刘春梅松了一口气,抱着刘雪梅在脸蛋上狠狠地亲了一口:“好我的二姐呀,闹了半天,你操的是这个心呀。你这个心可是白操了。我可没看出咱妈有啥别扭。都这么大岁数了,不用那么多的讲究了。”
刘雪梅挣脱了刘春梅,扛着个大红脸对小跑儿说:“姐,春梅子打小儿就欺负我,说打就打,说骂就骂,说亲就亲,不管边上有没有人。好像她是姐,我是妹。你看,今天又来了。”
刘春梅笑起来:“你再说,——”说着又要抱刘雪梅。刘还要赏你一个——雪梅赶紧躲到一边。
小跑儿笑着说:“你们两个别闹了,咱说正事。雪梅妹子说的这个事情,我早就在心里寻思了。咱妈住在这里,主要是照护巧姨。说是照护也就是陪着她说说话,倒口水喂喂药,累是累不着。雪梅子的心思也有道理。我看咱这样,一会儿雪梅子提一提,咱妈要是想去东阳,就叫她去住上些日子,检查检查身体,散散心也好。老人家三个女子,谁家里都能住。要是不想去,就别勉强老人家去。老话儿不是说,好吃不如爱吃,恭敬不如随便嘛。只要老人家心里高兴,咋着都行。你们说是不是?”刘雪梅和刘春梅点点没再说啥。
后晌里走的时候,刘雪梅提出要苏冬花跟她去东阳的事情。石永成立马就赞成,说到东阳歇一段时间再回来。灵巧子没言语。几个人都看着苏冬花。苏冬花说她不想到东阳去,东阳是大地方,住不惯也吃不惯,自己是天生的山猫子,还是住在村里好,喘气也顺,瞌睡也实,吃饭也香,雪梅子要是孝顺我,就常回来看看我,啥也有了。我在村里住惯了,哪里也没有住在老祖先留下的窑洞里平展。再说,我们这些老人在一起说个话也方便,就是争几句嘴,心里都是舒坦的。
灵巧子抓住苏冬花的两只手叫了一声:“我的好姐姐,咱们姊妹两个想得一模一样……”话没说完,灵巧子嘤嘤地哭起来。
走的时候,刘雪梅拉住刘春梅的手,小声说:“妹子,别生二姐的气。二姐怕妈妈心里不舒坦,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呀,憋出毛病来呀。”
刘春梅笑着看看小跑儿:“你们都是当姐姐的,我一个小妹子不敢惹你们。说出啥话来我都得听着,打我几下我也得挨着。”
小跑儿指点一下刘春梅的额头:嘴硬得了不得。”
“春梅子快赶上咱爸了,刘雪梅泪流满面,两手轻轻捧着苏冬花的脸:“妈,啥时候想到我那里去了,就给我捎信来,我们来接您。三个女子的家您也该轮流住住,叫我也侍候侍候您老人家……”刘雪梅激动地说不下去了,抱着苏冬花哭起来。
苏冬花轻轻推开刘雪梅,再擦擦女儿脸上的眼泪,笑着说:“雪梅子多大的人了,还动不动鼻涕眼泪的,不怕人笑话。三个女子就你家离我远,你把自己一家的日月过好了,我就放心了。过些日子吧,等你巧姨的身子好一些了,我到你那里住些日子。快把眼泪擦了,还能哭着离开娘家,叫一大家子人不放心……”苏冬花的话没说完,眼泪也出来了。
苏冬花身后的王生战轻轻扶着老岳母的肩头:“妈,我们把家里拾掇得干干净净的,等着您老人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