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一听说要叫永发子给石硬老汉“顶锅子”,苏冬花心乱如麻了。她回到窑里,看看黑黑的窑洞,看看家里几件不像样的家具,想到以后这个家就剩婆婆一个人,仅有的两孔窑洞也成了别人家的,老人以后的日月可咋过呀,想到这些苏冬花难过得了不得,心里像刀子在来回割,她不知道该怎样帮助这个可怜的老人。末了,苏冬花走到窑后面拿起石永成的牌位呆呆地看着,眼里流着泪,嘴里轻声念叨着:“永成子,你把这一摊子难事留给我一个女人。我该咋办呀,你说我该咋办呀……”
三奶奶坐在窑里炕上由几个亲戚陪着,呆呆地看着院里忙来忙去的人们,她已经哭不出声儿来了。石猛老汉背着手站在院子里看看这里瞅瞅那里,一旦看出了问题就对办事的人指指点点。那人听话就算了,要是遇上不听话的人,就大声训斥起来:“你是不会干,还是不愿干?你这娃真不够数儿!”办事少啥东西了,管事的也找石猛老汉要,石猛老汉头一仰说:“到我家里拿去!缺啥拿啥!这是咱自己家里过事哩嘛。这事还用问我?真没材料儿!”
石猛老汉说话的声音很大,满院子都是他的声音,只怕别人听不到。有时候石猛老汉也会走到窑里对三奶奶说:“老三家的,沉住气,现时老三走了,有老大和我在,少不了你穿的,缺不了你吃的。你来石家门里一场,咱们不会亏待你,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从说话的口气和走路的神气上都可以看出,石猛老汉已经把自己当成了老三家院里的主人了。
看着石猛老汉的这一股子得意的劲儿,三奶奶没有办法地长长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石永发按照村里的习惯跪在最前面。石永有一家、石永发的媳妇和子女、石永成的女儿小跑儿,还有其他亲戚都跪在他身后。石永发现在是一副孝子打扮,头上戴着用麦草编成的四方帽子,穿一身白色的孝服,背上背着一盘粗麻绳,那粗麻绳还编成了说不上名堂的图案。他现在没哭,只是时不时扫一眼石硬老汉灵前的供桌。供桌子上除了供品以外,还放着一个砂锅和一个用白纸剪成的引魂幡,一会儿起灵出殡,他就要顶着这个砂锅打着引魂幡走在最前面,送葬的队伍走到十字路口,他就要在执事的指挥下把砂锅摔碎。从砂锅摔碎的那一刻起,三叔家的那两孔窑洞就是自己家的了!石永发心里禁不住一阵高兴。三十多岁的石永发现时心里不是太难过,他想得最多的是这两孔窑洞该咋收拾一下,咋住人……他的儿子石灵锁十多岁了,用不了几年就要娶媳妇了。
就要出殡了,执事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唤着丧事的议程,孝子和亲戚们随着执事的叫唤又是磕头又是上供又是哭惶西惶……轮到起灵出殡了,帮忙的邻居们开始拆灵棚了,只有拆了灵棚才能起灵。窑里的亲戚都出来了,石老三家的院子里里外外挤满了看热闹的村里人。院子边上的老槐树杈上爬着一两个小孩子,窑顶上站满了人。
只要把棺材抬出村子,事情就完了多一半儿。在地里埋人,那是年轻人的事了。等石硬老汉的坟堆垒起来,石老三家的这一盒事就算完了。
三奶奶也叫两个老婆婆搀着颤巍巍地站在人堆后面,她的两只眼睛无目的地看着忙来忙去的邻居——这可真是人一辈子里面最难过的时分——呀!这个时分事主不能到灵棚前面去,主要是怕她过分难过。
苏冬花也从窑里出来。一开始她搀着三奶奶走了几步,忽然觉得自己还有事情要办,就把三奶奶交给邻居搀着。苏冬花上牙咬着下嘴唇,瞪着两只泪眼,围着灵棚转了一圈,前后看看正在拆灵棚的邻居,最后跪在石硬老汉的灵前。
“起灵——”执事大声叫喊了一声,八个壮小伙子按照执事的号令抬起了石硬老汉的棺材。凄厉的鼓乐声响起来,孝子们撕心裂肺地哭起来。石猛老汉拿起引魂幡正要交给儿子石永发,苏冬花像刚刚睡醒一样忽地站起身来,摇摇头咬咬牙,大步走过去一把从石猛老汉手里夺过引魂幡,又从供桌上拿起砂锅,顺手拉着小跑儿,转身走到三奶奶面前,和小跑儿一起跪下哭着说:“妈,我爸的引魂幡要叫小跑儿替她爸爸打,锅子要由小跑儿替她爸爸顶!永成子只留下小跑儿这一个娃,不能叫小跑儿没了娘家呀!不能叫您老人家临老了连个家也没有呀。要是那样的话,我咋对得起永成子呀!”
苏冬花这一番话把大家说愣了。石老大、石老二、三奶奶、亲戚们和帮忙的、看热闹的全愣在了那里,起灵的小伙子抬着棺材站在原地看着这边,鼓乐师傅也停止了吹打……场院里一下子静静的,只剩下“炮弹炉子”呼呼蹿着火焰和大铁锅啃兹啃兹冒着热气。
苏冬花见大家都看着自己,又和小跑儿转着圈儿给大家磕了头,随后站起身来对着众人说:“各位伯伯叔叔大妈大婶兄弟姐妹们,我苏冬花是石老三家明媒正娶的媳妇,是永成子拉着毛驴把我从娘家娶到皂荚树底下村里来的。眼下虽然改嫁了,可是,我是我妈做主才出了石家的门。我的命不好,我谁也不怨,啥也不说了。可是小跑儿不管到了啥时候,不管她活人活到啥田地,她都是永成子的女儿,是石老三家的孙子呀。”
众人叫苏冬花的话说得瞪了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她是啥意思。该哭的不哭了,该叫唤的不叫唤了,抬起的棺材也放到原地……
苏冬花说完又朝没胡子爷跪下,哭着说:“没胡子爷,您老人家是村长,您要给我妈和我可怜的小跑儿做主呀。现时我爸走了,家里只剩下我妈一个人。要是叫别人替永成子顶了锅子,她老人家连住的地方都没了。她老人家这多半辈子给村里人帮了多少忙,做了多少好事。现时年纪大了,落得无家可归,您老人家说惶西惶不惶西惶?可怜不可怜?好心总得好报吧。再说我的小跑儿,她还在我肚子里的时候,她爸就走了,长到十几岁了还没见过她爸是啥眉眼。眼下再叫她没了娘家,这叫我娃咋活呀!”说到这里,苏冬花大哭起来,嘴里还念叨着:“永成子呀,你早早地走得远远的不回来,不管你的老妈了,也不管你的女子了,你的心真硬呀!我可怜的妈呀!我惶西惶的娃呀!”苏冬花哭着哭着一下子哭不出声了。众人一看,苏冬花背过气去了!
“妈呀——”小跑儿尖叫一声,趴在苏冬花身上大哭起来。
三奶奶赶紧抱住苏冬花,用大拇指掐她的人中穴,苏冬花才慢慢醒了过来。苏冬花睁开眼就抱住三奶奶哭着说:“妈呀,我不愿意看着您老人家熬煎辛苦一辈子,到老了连个挡风避雨的地方都没有呀。永成子回不来了,我爸也走了,以后小跑儿是您老人家最亲最亲的人了。过年过节您叫她到哪里看您去呀!您要有个头疼脑热的叫她在哪里侍候您呀!我可怜的妈呀——”
听了苏冬花的话,三奶奶一下子明白过来。今天叫老二家的孩子给石硬老汉顶了锅子,家里的两孔窑洞就成了老二家的财产,以后自己只能是借住在人家,连一把土一块砖都不能动了!人家家里要是有了事情要用窑洞,自己就得搬出去腾出来!以后石硬老汉这一家人就在村里没了!连扎一个脚印的地方都没有了!想到这里,三奶奶忽地一下站起来,扶着苏冬花对着众人说:“我娃说得有理!现时村里人都在这里,我也把心里话抖搂出来。我老汉的锅子不能叫老二家的娃顶,要叫我们小跑儿替她爸爸顶!没胡子爷,这句话你老人家要说,你老人家要给我做主呀!你是村长呀!”
村里人没有一个人言语,叫女娃子“顶锅子”,可是从没有过的事情呀!
瘸着一条腿的没胡子爷也感到为难了。这没胡子爷在村里年龄不是太老,可是辈分高,当年一生下来就有人叫他爷爷,时间长了娃娃们就叫他“没胡子爷”,同辈人和长辈人就叫他“没胡子”。眼下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满把胡子,可村里人还是叫他“没胡子”。也许是年代儿长了,叫得也顺口了,听得也顺耳了,名声也出去了,方圆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皂荚树底下村里有一个没胡子爷。战争年代没胡子爷干过八路军的交通员,算是半个八路,辈分高,又是村长,在村里人眼中的分量很重,大事小事他一张嘴就没人吭气了。可是今天碰上这种事,还真叫没胡子爷为难了。他是外姓人,这种事情还真插不上嘴呀。
这不,没胡子爷还没想好该咋说,石猛就瞪着眼睛对三奶奶说:“老三家的,这是咱石家人家里的事情,你叫人家没胡子爷干啥?他一个外姓人,能管得了咱家的事情呀!真是的。我说,你还没老就糊涂了!”说完还瞪了没胡子爷一眼。
这不是明摆着在堵没胡子爷的嘴嘛。鼓乐师傅们拿着家伙不敢敲,场院里没有一个人出一丝丝儿声音,也没有一个人动弹一下,静静儿的了。
苏冬花站到石猛和三奶奶中间,面对着石猛说:“小伯,您说得不对,这事不完全是石家的事。我爸是烈士,永成子是烈士,我妈是烈属,小跑儿是烈士后代,这事有多一半儿是公家的事!没胡子爷是村长,他老人家正经管得着哩!”
石猛老汉急了。起先听了苏冬花的话,他心里暗暗笑起来:“这媳妇子说的全是不着边的话,哪里有过女娃子‘顶锅子’的事呀,尽出洋相,也不怕众人笑话!自己的儿子给他三叔‘顶锅子’是铁板钉钉的事,变不了啦。”听三奶奶也说要叫小跑儿“顶锅子”,又听了苏冬花的话,石猛老汉也沉不住气了,瞪大眼窝对着三奶奶说:“老三家的,咱们都活了这一大把年纪了,听说过女娃子‘顶锅子’的事情没有?皂荚树底下村里的人都在这里,有谁家听说过?尽说一些没材料的话!”
苏冬花走过来说:“小伯——”
石猛老汉瞪着眼窝对苏冬花说:这是我们石家的事情。现时“发落老三,你是别人家的媳妇,你没有说话的份儿。你要是回来帮忙,算是你和我家永成子夫妻一场的情分。你要是站在一边看看热闹没有人敢撵你!也没人敢说你是哑巴!一会儿发落了老三,你也能吃一碗熬菜泡馍馍,没人敢不叫你吃。”
三奶奶急了:“二哥,你说的这是啥话!啊?冬花子虽说改嫁了,那是有根有由的,是我催着她走的!我不愿意耽误她一辈子呀,说到啥时候,她都是我石老三家门里的儿媳妇!她都是我孙女小跑儿的亲娘!不管你说到哪里去,这件事情上都有她说话的份儿!前天我老汉子咽气的时候还向我和冬花子交代,叫我好好把我家小跑儿养活大,要把我娃的婚事办好,要给我娃找一个好婆家,要对得起我娃那个没有音信的爸!今天要是像你说的叫永发子‘顶锅子’,叫我小跑儿还没成家就没了娘家,我老婆子对不起石老三家两辈子人呀,也对不起石家老祖先呀!”三奶奶说完朝众人张开两只胳膊,接着说,“村里人都在这里,叫众人评评这个理儿。”
“我的爷呀——”众人赶紧扶住。
——小跑儿一声长哭倒下去,苏冬花抱住小跑儿哭起来:“我娃,现时石家三门里面就你一个娃,你要把你爸的门事顶起来。要不,过些年你奶奶岁数大了,啥也干不动了,谁侍候她老人家呀!”
“我的奶呀——”
——小跑儿抱住三奶奶哭得没了气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