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瓦伦汀——9762号释放了一星期之后,印第安纳州里士满发生了一件保险箱盗窃案,案子做得干净利落,毫无线索可寻。一共失窃了为数不多的八百元。两星期后,洛根斯波特有一只新式防盗保险箱给轻而易举地打开了,失窃一千五百元现款,证券和银器没有损失。警局开始注意了。接着,杰斐逊城一只老式银行保险箱出了毛病,损失了五千元现款。如今失窃的数字相当高了,本·普赖斯不得不插手干预。经过比较,他发现盗窃的方法惊人地相似。本·普赖斯调查了失窃现场,宣布说:
“那是‘花花公子’吉米·瓦伦汀的手法。他又恢复营业了。瞧那个暗码盘——像潮湿天气拔萝卜那般轻易地拔了出来。只有他的钳子才干得了。再瞧这些发条给钻得多么利落!吉米一向只消钻一个洞就行了。哎,我想我得逮住瓦伦汀先生。下次可不能有什么减刑或者赦免的蠢事,他得蹲满刑期才行。”
本·普赖斯了解吉米的习惯。他经手处理斯普林菲尔德那件案子时就摸熟了吉米的脾气。跑得远,脱身快,不找搭档,喜欢交上流社会的朋友——这些情况替瓦伦汀赢得了难得失风的名声。本·普赖斯已在追踪这个难抓到的开保险箱好手的消息透露了出去,有防盗保险箱的人比较安心一些了。
一天下午,吉米·瓦伦汀带着他的手提箱搭了邮车来到艾尔摩尔。艾尔摩尔是阿肯色州黑檞地带的一个小镇,离铁路线有五英里。吉米活像是一个从学校回家来的结实年轻的大学四年级学生,他在宽阔的人行道上向旅馆走去。
一位年轻姑娘穿过街道,在拐角那里打他身边经过,走进一扇挂着“艾尔摩尔银行”招牌的门。吉米·瓦伦汀直勾勾地瞅着她,忘了自己是谁,仿佛成了另一个人。她垂下眼睛,脸上泛起一阵红晕。有吉米这种气宇和外表的年轻人在艾尔摩尔是不多见的。
银行门口台阶上有个男孩,仿佛是股东老板似的在闲荡,吉米便缠住他,开始打听这个小镇的情况,不时给他几枚银币。没多久,那位姑娘出来了,装着根本没有见到这个提箱子的年轻人,大模大样地自顾自走路。
“那位年轻姑娘是不是波利·辛普森小姐?”吉米装得老实,其实很狡黠地问道。
“不。”小孩说。“她是安娜贝尔·亚当斯。这家银行就是她爸爸开的。你到艾尔摩尔来干吗?那表链是不是金的?我就要有一条叭儿狗了。还有银角子吗?”
吉米到了农场主旅馆,用拉尔夫·迪·斯潘塞的姓名登了记,租了一个房间。他靠在柜台上,把自己的来意告诉了那个旅馆职员。他说他来艾尔摩尔是想找个地方做些买卖。这个小镇的鞋子行业怎么样?他想到了鞋子行业。有没有机会?
旅馆职员被吉米的衣著和风度打动了。他本人也可以算是艾尔摩尔那些还不够格的时髦青年之一,但是现在看到了自己的差距。他一面揣摩吉米的领结是怎么打的,一面恳切地提供了情况。
是啊,鞋子行业应该有很好的机会。当地没有专门的鞋店。绸缎和百货商店兼做鞋子生意。各行各业的买卖都相当好。希望斯潘塞先生能打定主意在艾尔摩尔安顿下来。他将发现住在这个小镇上是很愉快的,居民都很好客。
斯潘塞先生认为不妨在镇上逗留几天,看看情形再说。不,不必叫小厮了。他自己把手提箱带上去,箱子相当沉。
一阵突如其来、脱胎换骨的爱情之火把吉米·瓦伦汀烧成了灰烬,从灰烬中重生的凤凰拉尔夫·斯潘塞先生在艾尔摩尔安顿下来,一帆风顺。他开了一家鞋店,买卖很兴隆。
在社交上,他也获得了成功,交了许多朋友。他的愿望也达到了。他结识了安娜贝尔·亚当斯小姐,越来越为她的魅力所倾倒。
一年后,拉尔夫·斯潘塞先生的情况是这样的:他赢得了当地人士的尊敬,他的鞋店很发达,他和安娜贝尔已经决定在两星期后结婚。亚当斯先生是个典型的、勤恳的乡间银行家,他很器重斯潘塞。安娜贝尔非但爱他,并且为他骄傲。他在亚当斯家和安娜贝尔的已经出嫁的姐姐家里都很受欢迎,仿佛他已是他们家的成员了。
一天,吉米坐在他的房间里写了如下的一封信,寄往他在圣路易斯的一个老朋友的可靠的地址:
亲爱的老朋友:
我希望你在下星期三晚上九点钟到小石城沙利文那里去。我想请你帮我料理一些小事。同时我想把我那套工具送给你。我知道你一定乐于接受的——复制一套的话,花一千元都不够。喂,比利,我已经不干那一行啦——一年前歇手的。我开了一家很好的店铺。如今我老老实实地过活,两星期后,我将同世界上最好的姑娘结婚。这才是生活,比利——正直的生活。现在即使给我一百万,我也不会去碰人家的一块钱了。结婚后,我打算把铺子盘掉,到西部去,那里被翻旧账的危险比较少。我告诉你,比利,她简直是个天使。她相信我,我怎么也不会再干不光明的事了。千万到沙利文那里去,我非见你不可。工具我随身带去。
你的老朋友
吉米
吉米发出这封信之后的星期一晚上,本·普赖斯乘了一辆租来的马车悄悄到了艾尔摩尔。他不声不响地在镇上闲逛,终于打听到他要知道的事情。他在斯潘塞鞋店对面的药房里看清了拉尔夫·迪·斯潘塞。
“你快同银行老板的女儿结婚了吗,吉米?”本轻轻地自言自语说。“嘿,我还不知道呢!”
第二天早晨,吉米在亚当斯家里吃早饭。他那天要到小石城去订购结婚礼服,再替安娜贝尔买些好东西。那是他到艾尔摩尔后的第一次出门。自从他干了那些专业“工作”以来,已经过去一年多了,他认为出门一次不会有什么问题。
早饭后,家里的人浩浩荡荡地一起到商业区去——亚当斯先生、安娜贝尔、吉米、安娜贝尔已出嫁的姐姐和她的两个女儿,一个五岁,一个九岁。他们路过吉米仍旧寄住的旅馆,吉米上楼到他的房间里去拿手提箱。之后他们便去银行。吉米的马车停在那里,等一会儿由多尔夫·吉布森赶车送他去火车站。
大伙走进银行营业室的雕花橡木的高栅栏里——吉米也进去了,因为亚当斯未来的女婿是到处都受欢迎的。职员们都乐于接近那位将同安娜贝尔小姐结婚的、漂亮可亲的年轻人。吉米放下手提箱,安娜贝尔充满了幸福感和青春活泼,她戴上吉米的帽子,拎起手提箱。“我像不像一个旅行推销员?”安娜贝尔说。“哎呀!拉尔夫,多么沉呀!里面好像装满了金砖。”
“装着许多包镍的鞋楦,”吉米淡淡地说,“我准备还给别人。我自己带着,可以省掉行李费。我近来太节俭了。”
艾尔摩尔银行最近安装了一个保险库。亚当斯先生非常得意,坚持要大家见识见识。保险库不大,但是有一扇新式的门。门上装有一个定时锁和三道用一个把手同时开关的钢闩。亚当斯先生得意扬扬地把它的构造解释给斯潘塞先生听,斯潘塞彬彬有礼地听着,但好像不很感兴趣。那两个小女孩,梅和阿加莎,见了闪闪发亮的金属以及古怪的时钟装置和把手,非常高兴。
这时候,本·普赖斯逛了进来,胳臂肘支在柜台上,有意无意地向栅栏里望去。他对出纳员说他不要什么,只是等一个熟人。
突然间,女人当中发出了一两声尖叫,乱成一团。在大人们没有注意的时候,九岁的梅好奇地把阿加莎关进保险库,学着亚当斯先生的样子,关上了钢闩,扭动了暗码盘。
老银行家跳上前去,扳动着把手。“门打不开了。”他呻唤着说。“定时锁没有上,暗码也没有对准。”
阿加莎的母亲又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嘘!”亚当斯先生举起发抖的手说,“大伙都静一会儿。阿加莎!”他尽量大声地嚷道。“听我说。”静下来的时候,他们隐隐约约可以听到那孩子关在漆黑的保险库里吓得狂叫的声音。
“我的小宝贝!”她母亲哀叫道。“她会吓死的!开门!哦,把它打开!你们这些男人不能想些办法吗?”
“小石城才有人能打开这扇门。”亚当斯先生声音颤抖地说。“老天!斯潘塞,我们该怎么办?那孩子——她在里面待不了多久。里面空气不够,何况她要吓坏的。”
阿加莎的母亲发疯似的用手捶打着保险库的门。有人甚至提议用炸药。安娜贝尔转向吉米,她那双大眼睛里充满了焦急,但并没有绝望的神色。对一个女人来说,她所崇拜的男人仿佛是无所不能的。
“你能想些办法吗,拉尔夫——试试看,好吗?”
他瞅着她,嘴唇上和急切的眼睛里露出一抹古怪的柔和的笑容。
“安娜贝尔,”他说,“把你戴的那朵玫瑰给我,好不好?”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的话,但还是从胸襟上取下那朵玫瑰,交到他手里。吉米把它塞进坎肩口袋,脱去上衣,卷起衬衫袖子。这一来,拉尔夫·迪·斯潘塞消失了,代替他的是吉米·瓦伦汀。
“大家从门口闪开。”他简单地命令说。
他把手提箱往桌子上一放,打了开来。从那一刻开始,他就仿佛没有意识到周围的人了。他敏捷而井井有条地把那些闪亮古怪的工具摆出来,一面照他平时干活的脾气轻轻地吹着口哨。周围的人屏声静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似乎都着了魔。
不出一分钟,吉米的小钢钻已经顺利地钻进了钢门。十分钟后——这打破了他自己的盗窃纪录——他打开钢闩,拉开了门。
阿加莎几乎吓瘫了,但没有任何损伤,给搂在她妈妈怀里。
吉米·瓦伦汀穿好上衣,到栅栏外面,向前门走去。半路上他模模糊糊听到一个耳熟的声音喊了一声“拉尔夫!”但他没有停下脚步。
门口有一个高大的人几乎挡住了他的去路。
“喂,本!”吉米说道,脸上还带着那种古怪的笑容。“你终于来了,是吗?好吧,我们走。我想现在也无所谓了。”
本·普赖斯的举动有些古怪。
“你认错了人吧,斯潘塞先生。”他说。“别以为我认识你。你的马车在等着你呢,不是吗?”
本·普赖斯转过身,朝街上走去。
提线木偶
警察站在第二十四街和一条黑得邪乎的胡同的拐角上,高架铁路正好在上面通过。当时是凌晨两点,黎明前的黑暗浓重潮湿,让人很不舒服。
一个穿长大衣、帽子压得很低、手里提着什么东西的男人轻手轻脚地从黑胡同里匆匆出来。警察迎上前去,态度和蔼,但带着恪尽职守的自信。时间、胡同的恶名、行人的匆忙、携带的重物——这一切自然而然地构成了“可疑情况”,要求警察干预查明。
“可疑者”立即站住,把帽子往后一推,摇曳的街灯照出的面孔镇定自若,鼻子相当长,深色的眼睛毫不躲闪。他没脱手套就把手伸进大衣口袋,摸出一张名片交给警察。警察凑着晃动的灯光看到名片上印的是“医学博士查尔斯·斯宾塞·詹姆斯”。街道和门牌号码在一个殷实正派的地段,不容产生好奇,更不用说怀疑了。警察的眼光朝下扫去,看到医生手里提的东西:一个漂亮的白银扣饰的黑皮医药包,名片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
“请吧,大夫,”警察让开一步,口气和蔼得有点过分。“上面关照要格外小心。最近溜门撬锁、拦路抢劫的案子很多。在这样的夜晚出诊真够戗。不算冷,但是黏黏糊糊的。”
詹姆斯医师彬彬有礼地点点头,说了一两句附和警察对天气评价的话,继续匆匆走去。那晚有三个巡警都认为他的名片和神气的医药包足以证明他是正派人,干的是正派事。假如第二天这些警察中间有谁觉得应当去核实一下名片(只要别去得太早,因为詹姆斯医师没有早睡早起的习惯),他将发现一块漂亮的门牌上确有医师的姓名,摆设精致的诊所确有衣着整饬的医师本人,邻居们都乐意证明两年来医师奉公守法,照顾家庭,业务兴旺。
因此,假如这些热心维护治安的人中有谁能看到那个表面清白的医药包里的东西,准会大吃一惊。包一打开,首先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套最新发明的“保险箱专家”专用的精巧工具,所谓“保险箱专家”是如今撬保险箱的窃贼们自封的称号。那些工具都是专门设计、特别打造的——短而结实的撬棍,一套奇形怪状的钥匙,在冷铸钢上打孔就像耗子啃奶酪那般轻松的高强度的蓝钢钻头和冲头,能像水蛭那样附着在光滑的保险箱门上,像牙医拔牙那么利索地拔出号码锁的夹钳。“医药包”里的小贴袋里有一瓶四英两装的硝化甘油,还剩下一半。工具下面是一堆皱皱巴巴的钞票和几把金币,总数是八百三十元。
詹姆斯医师在他极有限的朋友圈子里被称为“了不起的希腊人”。这个奇特的称呼一半是赞扬他冷静的绅士作风,另一半在帮会黑话里是指头儿和出谋划策的人,凭他的地址、职业的影响和威望,他能搞到信息,供哥儿们制订计划,干非法勾当。
这个精干的小圈子的其他成员是斯基采·摩根、根姆·德克尔和利奥波德·普雷茨费尔德。德克尔是“保险箱专家”,普雷茨费尔德是城里的珠宝商,负责处理三人工作小组搞来的钻石和其他首饰。他们都是讲朋友义气的好人,守口如瓶,忠实不渝。
合伙人认为那晚的收获并不令人满意,只能勉强补偿他们花费的力气。一家资金雄厚的、经营呢绒的、老字号的双层侧栓的老式保险箱,星期六晚上的存款理应超过两千五百元。但是他们只找到这个数目,三人按照惯例,当场就把钱平分掉。他们本来指望有一万或一万两千元。然而商号股东老板之一办事有点儿过于老派。天黑后,他把大部分现金装在一个衬衫盒里带回家去了。
詹姆斯医师继续沿着杳无行人的第二十四街走去。经常聚集在这一地区的戏剧界票友们也早已上床睡觉了。牛毛细雨在铺路的石子间积成小水洼,被弧光灯一照,反射出千百片闪闪发亮的小光点。水汽凝重的寒风,从房屋之间的空当里劈头盖脑地一阵阵扑来。
医师刚走近一座高大的砖砌建筑的拐角,这座与众不同的住宅前面突然打开了,一个嘴里嘀嘀咕咕、脚下踢踢踏踏的黑种女人从台阶下到人行道。她说着什么,很可能是自言自语——她那个种族的人独自遇到危难时总是采取这种求助的办法。她像是旧时南方的奴仆——多嘴多舌,肆无忌惮,忠心耿耿,却又不服管教,她的外貌说明了这一点:肥胖、整洁、系着围裙、扎着头巾。
詹姆斯医师迎面走去时,这个从沉寂的房屋里突然出现的形象刚走下台阶。她大脑的功能从发音转换到视觉,停止了嘀咕,一对金鱼眼睛死死盯住医师手里的医药包。
“谢天谢地!”她一见到医药包就脱口嚷道。“你是大夫吗,先生?”
“是的,我是大夫,”詹姆斯医师停住脚步说。
“那就请你看在老天的份上去瞧瞧钱德勒先生吧。不知他是犯病还是怎么搞的,像死了似的。艾米小姐派我去找大夫。先生,你不来的话,天知道老辛迪上哪儿才能找到大夫。假如老主人知道这里的情形,就有好戏看了,先生——他们准会打枪,在地上数好步子,用手枪决斗。那个羔羊般的、可怜的艾米小妇——”
“你要找大夫,就在前面带路,”詹姆斯医师踩上台阶说。“你要找个听你唠叨的人,我可不奉陪。”
黑女人引他进屋,走上一溜铺着厚地毯的楼梯。他们经过两个光线暗淡的门厅。在第二个门厅里,爬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引路人拐了弯,在一扇门前站停,打开了门。
“我把大夫请来啦,艾米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