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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欧·亨利卷(22)

我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同《圣经》考证绝无关系,它只牵涉到那个历史悠久,值得敬畏,令人悲叹的末日审判问题。

加百列摊出了他的王牌,我们之中无法跟进的人只得被提去受审加百列:希伯来神话中最高级的天使之一,上帝的主要传达吏,据说末日审判时的号角将由他吹响。原文中“王牌”与“号声”相同,原意是“天堂门开,天使吹响了他的号角”。。我看到一边是些穿着庄严的黑袍,反扣着硬领的职业保人指教会的神职人员。,但是他们自己的职权似乎出了一些问题,所以他们不像是保得了我们中间任何一个人的样子。

一个包探——也就是充当警察的天使——向我飞过来,挟了我的左臂就走。附近候审的是一群看上去境况极好的鬼灵。

“你是那一拨人里面的吗?”警察问道。

“他们是谁呀?”我反问说。

“嘿,”他说,“他们是——”

这些题外的闲话已经占去正文应有的篇幅,我暂且不谈它了。

达尔西在一家百货公司工作。她经售的可能是汉堡的花边,或是呢绒,或是汽车,或是百货公司常备的小饰物之类的商品。达尔西在她所创造的财富中,每星期只领到六块钱。其余的在上帝经管的总账上——哦,牧师先生,你说那叫“原始能量”吗?好吧,就算“原始能量总账”吧——记在某一个人名下的贷方,达尔西名下的借方。

达尔西进公司后的第一年,每星期只有五块钱工资。要研究她怎样靠那个数目来维持生活,倒是一件给人以启发的事。你不感兴趣吗?好吧,也许你对大一些的数目才感兴趣。六块钱是个较大的数目。我来告诉你,她怎样用六块钱来维持一星期的生活吧。

一天下午六点钟,达尔西在距离延髓八分之一英寸的地方插帽针时,对她的好友——老是侧着左身接待主顾的姑娘——萨迪说:

“喂,萨迪,今晚我跟皮吉约好了去吃饭。”

“真的吗!”萨迪羡慕地嚷道。“唷,你真运气。皮吉是个大阔佬,他总是带着姑娘上阔气的地方去。有一晚,他带了布兰奇上霍夫曼大饭店,那儿的音乐真棒,还可以看到许多阔佬。你准会玩得痛快的,达尔西。”

达尔西急急忙忙地赶回家去。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她的脸颊泛出了生命的娇红——真正的生命的曙光。那天是星期五,她上星期的工资还剩下五毛钱。

街道上挤满了潮水般下班回家的人们。百老汇路的电灯光亮夺目,招致几英里、几里格里格:长度名约合三英里。、甚至几百里格以外的飞蛾从黑暗中扑来,参加焦头烂额的锻炼。衣冠楚楚,面目模糊不清,像是海员养老院里的老水手在樱桃核上刻出来的男人们,扭过头来凝视着一意奔跑,打他们身边经过的达尔西。曼哈顿,这朵晚上开放的仙人掌花,开始舒展它那颜色死白,气味浓烈的花瓣了。

达尔西在一家卖便宜货的商店里停了一下,用她的五毛钱买了一条仿花边的纸衣领。那笔款子本来另有用途——晚饭一毛五,早饭一毛,中饭一毛。另外一毛是准备加进她那寒酸的储蓄里的;五分钱准备浪费在甘草糖上——那种糖能使你的脸颊鼓得像牙痛似的,含化的时间也像牙痛那么长。吃甘草糖是一种奢侈——几乎是狂欢——可是没有乐趣的生活又算是什么呢?

达尔西住的是一间连家具出租的房间。这种房间同包伙食的寄宿舍是有区别的。住在这种屋子里,挨饿的时候别人是不会知道的。

达尔西上楼到她的房间里去——西区一座褐石房屋的三楼后房,她点上煤气灯。科学家告诉我们,金刚石是世界上最坚硬的物质。他们错了。房东太太掌握了一种化合物,同它一比,连金刚石都软得像油灰了。她们把这种东西塞在煤气灯灯头上,任你站在椅子上挖得手指发红起泡,仍旧白搭。发针不能动它分毫,所以我们姑且管它叫做“牢不可移的”吧。

达尔西点燃了煤气灯。在那相当于四分之一支烛光的灯光下,我们来看看这个房间。

榻床、梳妆台、桌子、洗脸架、椅子——造孽的房东太太所提供的全在这儿了。其余是达尔西自己的。她的宝贝摆在梳妆台上:萨迪送给她的一个描金瓷瓶,腌菜作坊送的一组日历,一本详梦的书,一些盛在玻璃碟子里的扑粉,以及一束扎着粉红色缎带的假樱桃。

那面起皱的镜子前靠着基钦纳将军、威廉·马尔登、马尔巴勒公爵夫人基钦纳将军(1850—1916):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英国的名将,曾任陆军元帅和陆军大臣。马尔巴勒公爵夫人:马尔巴勒系英国世袭公爵的称号,第一任约翰·邱吉尔(1650—1722)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英国首相温斯顿·邱吉尔的相先。和本范努托·切利尼的相片。一面墙上挂着一个戴罗马式头盔的爱尔兰人的石膏像饰板,旁边有一幅色彩强烈的石印油画,画的是一个淡黄色的孩子在捉弄一只火红色的蝴蝶。达尔西认为那是登峰造极的艺术作品,也没有人对此提出反对意见。从没有人私下议论这幅画的真赝而使她心中不安,也从没有批评家来奚落她的幼年昆虫学家。

皮吉说好七点钟来邀她。她正在迅速地打扮准备,我们不要冒昧,且掉过脸去,随便聊聊。

达尔西这个房间的租金是每星期两块钱。平日,她早饭花一毛钱。她一面穿衣服,一面在煤气灯上煮咖啡,煎一只蛋。星期日早晨,她花上两毛五分钱在比利饭馆阔气地大吃小牛肉排和菠萝油煎饼——还给女侍者一毛钱的小账。纽约市有这么多的诱惑,很容易使人趋于奢华。她在百货公司的餐室里包了饭,每星期中饭是六毛钱,晚饭是一块零五分。那些晚报——你说有哪个纽约人不看报纸的!——要花六分钱,两份星期日的报纸——一份是买来看招聘广告栏的,另一份是预备细读的——要一毛钱。总数是四块七毛六分。然而,你总得添置些衣服,还有——

我没法算下去了。我常听说有便宜得惊人的衣料和针线做出来的奇迹,但是我始终表示怀疑。我很想在达尔西的生活里加上一些根据那神圣、自然、既无明文规定又不生效的天理的法令而应该是属于女人的乐趣,可是我搁笔长叹,没法写了。她去过两次康奈岛,骑过轮转木马。一个人盼望乐趣要以年份而不是以钟点为期,也未免太乏味了。

形容皮吉只要一个词儿。姑娘们提到他时,高贵的猪族就蒙上了不应有的污名。在那本蓝封皮的老拼音读本中,有三个字母拼成生字的一课就是皮吉的外传。他长得肥胖,有着耗子的心灵,蝙蝠的习性和狸猫那爱戏弄捕获物的脾气“肥胖”,“耗子”,“蝙蝠”,“狸猫”(fat,rat,bat,cat)在英语中都由三个字母组成。“皮吉”(Piggv)意为“小猪”。……他衣着华贵,是鉴别饥饿的专家。他只要朝一个女店员瞅上一眼,就能告诉你,她多久没有吃到比茶和棉花糖更有营养的东西了,并且误差不会超出一小时。他老是在商业区徘徊,在百货公司里打转,相机邀请女店员们下馆子。连街上牵着绳子遛狗的人都瞧不起他。他是个典型,我不能再写他了,我的笔不是为他服务的,我不是木匠。

七点差十分的时候,达尔西准备停当了。她在那面起皱的镜子里照了一下。照出来的形象很称心。那套深蓝色的衣服非常合身,带着飘拂的黑羽毛的帽子,稍微有点脏的手套——这一切都代表苦苦地省吃俭用——都非常漂亮。

达尔西暂时忘了一切,只觉得自已是美丽的,生活就要把它神秘的帷幕揭开一角,让她欣赏它的神奇。以前从没有男人邀请她出去过。现在她居然就要投入那种绚烂夺目的高贵生活中去,在里面逗留片刻了。

姑娘们说,皮吉是舍得花钱的。一定会有一顿丰盛的大餐、音乐,还有服饰华丽的女人可以看,有姑娘们讲得下巴都要掉下来的好东西可以吃。无疑的,她下次还会被邀请出去。

在她所熟悉的一个橱窗里,有一件蓝色的柞蚕丝绸衣服——如果每星期的储蓄从一毛钱增加到两毛,在——让我们算算看——喔,得积上好几年呢!但是七马路有一家旧货商店,那儿——

有人敲门。达尔西把门打开,房东太太站在那儿,脸上堆着假笑,嗅嗅有没有偷用煤气烧食物的气味。

“楼下有一位先生要见你,”她说,“姓威金斯。”

对于那些把皮吉当做一回事的倒霉女人,皮吉总是用那个姓出面。

达尔西转向梳妆台去拿手帕,她突然停住了,使劲咬着下唇。先前她照镜子的时候,只看到仙境里的自己,仿佛刚从大梦中醒过来的公主。她忘了有一个人带着忧郁、美妙而严肃的眼神在瞅她——只有这个人关心她的行为,或是赞成,或是反对。他的身材颀长笔挺,他那英俊而忧郁的脸上带着伤心和谴责的神情,那是基钦纳将军从梳妆台上的描金镜框里用他奇妙的眼睛在瞪着她。

达尔西像一个自动玩偶似的转过身来向着房东太太。

“对他说我不能去了。”她呆呆地说。“对他说我病了,或者随便找些理由。对他说我不出去了。”

等房门关上锁好之后,达尔西扑在床上,压坏了黑帽饰,哭了十分钟。基钦纳将军是她唯一的朋友。他是达尔西理想中的英武的男子汉。他好像怀有隐痛,他的胡髭美妙得难以形容,他眼睛里那严肃而温存的神色使她有些畏惧。她私下里常常幻想,但愿有一天他佩着碰在长靴上铿锵作响的宝剑,专诚降临这所房屋来看她。有一次,一个小孩用一段铁链把灯柱刮得嘎嘎发响,她竟然打开窗子,伸出头去看看。可是大失所望。据她所知,基钦纳将军远在日本,正率领大军同野蛮的土耳其人作战,他绝不会为了她从那描金镜框里踱出来的。可是那天晚上,基钦纳的一瞥却把皮吉打垮了。是的,至少在那一晚是这样的。

达尔西哭过之后站起来,把身上那套外出时穿的衣服脱掉,换上蓝色的旧睡袍。她不想吃饭了。她唱了两节《萨美》歌曲。接着,她对鼻子旁边的一个小粉刺产生了强烈的兴趣。那桩事做完后,她把椅子拖到那张站不稳的桌子边,用一副旧纸牌替自己算命。

“可恶无礼的家伙!”她脱口说道。“我的谈吐和举止有哪些使他起意的地方!”

九点钟,达尔西从箱子里取出一盒饼干和一小罐木莓果酱,大吃了一顿。她敬了基钦纳将军一块涂好果酱的饼干,但是基钦纳却像斯芬克斯斯芬克斯:希腊的斯芬克斯是女首狮身展翅的石像;在埃及的是男首狮身无翼的石像在大金字塔附近。望蝴蝶飞舞似的望着她——如果沙漠里也有蝴蝶的话。

“你不爱吃就别吃好啦。”达尔西说。“何必这样神气活现地瞪着眼责备我。如果你每星期也靠六块钱来维持生活,我倒想知道,你是不是仍旧这样优越,这样神气。”

达尔西对基钦纳将军不敬并不是个好现象。接着,她用严厉的姿态把本范努托·切利尼的脸翻了过去。那倒不是不可原谅的;因为她总把他当做亨利八世亨利八世(1491—1547):英国国王,他曾多次离婚,并处决过第二个妻子。,对他很不满意。

九点半钟,达尔西对梳妆台上的相片看了最后一眼,便熄了灯,跳上床去。临睡前还向基钦纳将军、威廉·马尔登、马尔巴勒公爵夫人和本范努托·切利尼行了一个晚安注目礼,真是不痛快的事情。

到这里为止,这个故事并不说明问题。其余的情节是后来发生的——有一次,皮吉再请达尔西一起下馆子,她比平时更感到寂寞,而基钦纳将军的眼光碰巧又望着别处,于是——

我在前面说过,我梦见自己站在一群境况很好的鬼灵旁边,一个警察挟着我的胳臂,问我是不是同那群人一起的。

“他们是谁呀?”我问。

“唷,”他说,“他们是那种雇用女工,每星期给她们五六块钱维持生活的老板。你是那群人里面的吗?”

“对天起誓,我绝对不是。”我说。“我的罪孽没有那么重,我只不过放火烧了一所孤儿院,为了少许钱财谋害了一个瞎子的性命。”

带家具出租的房间

在纽约西区南部的红砖房那一带地方,绝大多数居民都如时光一样动荡不定、迁移不停、来去匆匆。正因为无家可归,他们也可以说有上百个家。他们不时从这间客房搬到另一间客房,永远都是那么变幻无常——在居家上如此,在情感和理智上也无二致。他们用爵士乐曲调唱着流行曲“家,甜美的家”,全部家当用硬纸盒一拎就走,缠缘于阔边帽上的装饰就是他们的葡萄藤,拐杖就是他们的无花果树。

这一带有成百上千这种住客,这一带的房子可以述说的故事自然也是成百上千。当然,它们大多干瘪乏味,不过,要说在这么多漂泊过客掀起的余波中找不出一两个鬼魂,那才是怪事哩。

一天傍晚擦黑以后,有个青年男子在这些崩塌失修的红砖大房中间转悠寻觅,挨门挨户按铃。在第十二家门前,他把空当当的手提行李放在台阶上,然后揩去帽沿和额头上的灰尘。门铃声很弱,好像传至遥远、空旷的房屋深处。

这是他按响的第十二家门铃。铃声响过,女房东应声出来开门。她的模样使他想起一只讨厌的、吃得过多的蛆虫。它已经把果仁吃得只剩空壳,现在正想寻找可以充饥的房客来填充空间。

年轻人问有没有房间出租。

“进来吧,”房东说。她的声音从喉头挤出,嘎声嘎气,好像喉咙上绷了层毛皮。“三楼还有个后间,空了一个星期。想看看吗?”

年轻人跟她上楼。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一线微光缓和了过道上的阴影。他们不声不响地走着,脚下的地毯破烂不堪,可能连造出它的织布机都要诅咒说这不是自己的产物。它好像已经植物化了,已经在这恶臭、阴暗的空气中退化成茂盛滋润的地衣或满地蔓延的苔藓,东一块西一块,一直长到楼梯上,踩在脚下像有机物一样黏糊糊的。楼梯转角处墙上都有空着的壁龛。它们里面也许曾放过花花草草。果真如此的话,那些花草已经在污浊肮脏的空气中死去。壁龛里面也许曾放过圣像,但是不难想象,黑暗之中大大小小的魔鬼早就把圣人拖出来,一直拖到下面某间客房那邪恶的深渊之中去了。

“就是这间,”房东说,还是那副毛皮嗓子。“房间很不错,难得有空的时候。今年夏天这儿还住过一些特别讲究的人哩——从不找麻烦,按时提前付房租。自来水在过道尽头。斯普罗尔斯和穆尼住了三个月。她们演过轻松喜剧。布雷塔·斯普罗尔斯小姐——也许你听说过她吧——哦,那只是艺名儿——就在那张梳妆台上边,原来还挂着她的结婚证书哩,镶了框的。煤气开关在这儿,瞧这壁橱也很宽敞。这房间人人见了都喜欢,从来没长时间空过。”

“你这儿住过很多演戏的?”年轻人问。

“他们这个来,那个去。我的房客中有很多人在演出界干事。对了,先生,这一带剧院集中,演戏的人从不在一个地方长住。到这儿来住过的也不少。他们这个来,那个去。”

他租下了房间,预付了一个星期的租金。他说他很累,想马上住下来。他点清了租金。她说房间早就准备规矩,连毛巾和水都是现成的。房东走开时,他又——已经是第一千次了——把挂在舌尖的问题提了出来。

“有个姑娘——瓦西纳小姐——埃卢瓦丝·瓦西纳小姐——你记得房客中有过这人吗?她多半是在台上唱歌的。她皮肤白嫩,个子中等,身材苗条,金红色头发,左眼眉毛边长了颗黑痣。”

“不,我记不得这个名字。那些搞演出的,换名字跟换房间一样快,来来去去,谁也说不准。不,我想不起这个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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