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他们可以给我一匹倔牲口,我就开心了。你能看到我怎么骑上去,而且,假如你同意,我们从森林公园回来的时候,可以绕道从香格丽拉大街回家。这样我们还可以露露脸面,假如遇到同事,我肯定不会丢脸。仅凭这一点就能够让长官重视我。”
到了旅游的那天,车子和马都按时到了他家门外。他马上下楼去查看他的坐骑了。他早已让人在自己的裤脚管儿口上,绽了一副能够绊在鞋底上的皮条,这时,他又抡起昨天买的那根鞭子。
他把这牲口的四条腿一一托起来,一一地摸了一遍,又抚摸了它的脖子,肋骨和膝弯,又用指头检验了它的腰,扳开了它的嘴,数过了它的牙齿,讲出了它的年龄,最后,全家都下楼来了,他趁此把马类的通性和这匹马的特性,进行了一次理论实际兼顾的小讲解,依照他的理解这匹马是最好的。
待大家到车上坐好,他才又去查看马身上的鞍辔;之后,他踏到了一只马镫上站起来,就跨到了牲口身上坐下了,这时,那牲口开始驮着他乱蹦乱跳了,差点掀翻了他。
惊慌失措的阿库尽力稳住它,说道:
“不像话,慢点儿,马儿,慢点儿。”
之后,马儿恢复了它的常态,骑士也挺起了他的腰杆儿,他问道:
“大家都坐好了吗?”
他们一齐回答道:“坐好了。”
于是他下了命令:“前进!”
他们都出发了。
全部视线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他用法国人的骑马姿势让牲口“大走”起来并且又故意地把自己的身子一起一落。他恰好落在鞍子上,马上犹如要升到天空似的又向空中跃起。他常常俯着身子仿佛是准备去扑马鬃,而且双眼向前直视,脸色发白,咬紧牙关。
他的妻子抱着一个孩子放在膝头上,女佣人抱着另外的一个,她们不住地反复说道:
“你们看爸爸呀,你们看爸爸呀。”
那两个孩子看到父亲的动作非常兴奋,都用许多尖锐的声音叫喊起来。那匹马受了这阵声音的惊吓,终于那种大走就变成“大颠”了,最后,阿库在尽力拉住它的时候,他的帽子掉到了地上。这时赶车的只得跳下车来去拾,之后阿库接了帽子,就远远地对他的妻子说:
“你别让孩子们这样乱喊乱叫吧,不然你会弄得我的马疯狂!”
他们在韦西奈特的树林子里的草地上,吃过了他们自带的午餐。
虽然赶车的照料着那三匹牲口,阿库多次还站起来去看他骑的那匹马是不需要点儿什么,而且拍着它的脖子又给它吃了点儿面包,许多甜点心和少量糖。
他大声说道:
“这匹马性子倔犟。起始它虽然掀了我几下子,但是你看见了,我一会儿就安静下来了;它认可了它的主人,这时它不会再乱蹦乱跳了。”
他们依照了原先的计划,绕道从香格丽拉大街回家。
那条街面宽阔大道上,车水马龙。而且,在两边散步的人也很多,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从凯旋门一直延到协和广常阳光照到这所有上面,让车身上的漆,车门上的铜挽手和鞍辔上的钢件都发出反射的光。
一阵运动的疯狂,一阵生活上的如痴如醉,像是鼓舞了这些人群的车马。那座方尖碑远远地矗立在金色的霞光之中。
阿库那匹马自从穿过了凯旋门,就突然受到刺激,迈开了大步,在路上那些车辆的缝儿里斜着穿过去,奔向自己的槽头,即使阿库费尽周折让它平静,却都无济无事。
那辆车子离马越来越远了,远远地落在后面了;之后那匹马走到了林业部大厦跟前,看到了那点儿空地就向左一转而且疯狂起来。
一个系着围裙的老军人,用一种稳稳当当的步儿横奔街面,她恰巧挡住了这个急速而来的阿库的道。他没能勒住他的马,只得大声地开始叫道:
“嗨!嗨!老年人!”
那个老年人或许是一个聋子,由于她依然平平稳稳继续她的路程,直到撞着了那匹像火车头一般飞奔过来的马胸前,她被滚到几步之外,裙子迎风飞舞,一连翻了几个筋斗。
大家一齐喊道:
“拦住他!”
惊惶失措的阿库搂着马鬃一面大声叫道:“饶命!”
一股怕人的震动力量,迫使他像一粒子弹似地从那匹奔马的背上面滑下来,而且倒在一个正好扑到他跟前的警察的怀里。
一会儿,许多恼羞成怒的人,指手划脚,乱喊乱叫,层层围住了他。尤其是一个老先生,一个身佩三角形大勋章的长白胡子,像是怒火冲天似的。他不住地说:
“真可恶,一个人如果这样拙手拙脚就应当待在家里不动。不会骑马就不要跑到街上来草菅人命。”
然而四个青年抬着那个老太太过来了。她仿佛是死了一般,脸色苍白,帽子歪着顶在头上,并且全身都是尘土。
“请求各位把这位太太送到一家医院里,”老太太吩咐道,“我们到当地的公安局里去。”
阿库由两个警察带着走了。另外一个警察牵着他的马。大家跟在后面,最后,那辆法国式的马车突然出现了。他的妻子急忙跑过来,女佣人不知道如何是好,两个孩子一齐叫喊着。
他讲起自己起初正准备回家,却撞倒了一个老太太,这不算什么。他那一家被吓坏了的人都离开了。
到了当地公安局,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事情讲明白了,他报了他的姓名,阿库·汉姆,海军部职员,之后,大家耐心等受伤者的消息。一个派去打听消息的警察回来了。说她已经清醒了,然而她说心脏非常疼痛。她一个做粗工的女佣人,年纪六十岁,名叫阿迷。
知道她没有死,阿库恢复了希望,而且答应承担她的医疗费用。之后他匆忙跑到那医院里去了。
乱哄哄的许多人停在医院门口,那个老太太躺在一张床上面不住地叫着,手不能动,眼神痴呆。两个医生还在那里替她检查。四肢没有受伤,然而有人猜疑心脏有一种内伤。
阿库和她说话了:
“您很疼吗?”
“唉!对呀。”
“哪儿痛?”
“我肚子里痛。”
一个医生走过来:
“您,先生,您就是惹下麻烦的人吗?”
“是的,先生。”
“应当把这太太送到一个大医院里去,我知道一家,那里的住院费用是每天六元。您可同意让我去办?”
阿库开心极了,他谢了这个医生回到家里,心里轻松了许多。
他妻子哭着等候他,他劝她不必着急:
“这无关紧要,那个阿迷已经好些了,七天之后就可以康复,我送她到一家大医院里去了,这没什么。”
无关紧要!
第二天,他从办公室里下班出来,就去打听阿迷的消息。他见到她正用一种心满意足的神态吃一份肉汤。
“好些了吗?”他问。她回答道:
“唉,可怜的先生。我还是老样子。我感到自己几乎快要死了。完全没有好转的样子。”
那位医生说应当等候,怕的是突然起一种并发症。
他等了三天,之后又去看。那老太太面色红润,目光炯炯有神,看到他的影子就叫起来。
“我动弹不得,可怜的先生,我再也受不了了。这样要到我死的那天为止。”
阿库的脊梁上面起了一阵寒噤。他询问医生。那医生伸起两只胳膊向他说道:“您有办法吗?先生,我不知道。我们试着抱她起来,她就直叫。就是要让她换一下床的位置,也无法禁止她伤心地乱嚷。我应该相信她向我说的话,先生,我总不能钻到她肚子里面去看一看呀。所以非到我瞧见她能走的时候,我没有权力假设她在那里撒谎。”
那老太太呆呆地静听,两只眼睛露出狡诈的光。
十天过去了;之后又是十五天,三十天。阿迷始终没有离开她的床。她从早吃到晚,发了胖,开心地和其他的病人聊天,好像已经是惯于不动作了,仿佛这就是从她四十年来的上楼,下楼,铺床,从地下向高楼上运煤、扫地和刷衣等等工作,好好儿赚得来的休息。
阿库摸不着头脑了,每天来看她,他感到她每天都是平稳的和安静的,而且向他大声说道:“我永远不能走路了,好心的先生,我永远不能走路了。”
每天晚上,那位心乱如麻的汉姆夫人总向他问道:“阿迷呢?”
每次,他总低声下气地回答:“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
他们辞退了家里的女佣人,由于她的工钱成了很重的包袱。他们还非常节省开销,那笔特别奖金完全花掉了。
这时阿库约好了四位名医集齐在老太太跟前。她任凭他们检查,诊断,摸脉,一面用一副狡诈的眼光看着他们。
“应当让她走几步。”有一个医生说。
她大叫起来:“我永远不能走了,好心的先生们,我永远不能走了!”
这时他们拉着她,托住她,引着她走了几步,然而她从他们的手里脱出来,倒在地板上面乱叫,声音非常可怕,他们只好用小心谨慎的态度,把她依然抬到原来的床位上。
他们作出了一个小心的建议,但是判定是无法工作的。
最后,阿库把这种消息告诉他妻子的时候,她身不由己地倒在一把椅子上面,一面吞吞吐吐地说道:“还是把她养在这里要好一点,这样我们可以节省开支。”
他蹦起来了:“养在这儿,养在我们家里,你竟然这样想?”
但在此时,她对什么都是容忍的,眼泪汪汪地回答道:“你有别的办法吗,朋友,这不是我的错误!……”
两个朋友
伦敦被包围了,挨饿了,而且已经在苟且偷生了。所有的屋顶上看不到什么鸟雀,水沟里的老鼠也少有了。大家什么都肯吃。
苏利昂先生,一个原以修理钟表为业而由于时局动荡才闲住在家的人,有一天早上,正饿着肚子,把双手插在自己军服的裤子口袋里,愁苦地沿着胡同大街闲逛,走到一个被他认做朋友的同志跟前,他马上就停住了脚步。那是莫索尔先生,一个常在河边见面的朋友。
在打仗以前,每逢周末一到天亮,苏利昂就离家了,一只手拿着一根钓鱼的竹竿,背上背着一只白铁盒子。从白德镇乘火车,在棑村跳下,之后再步行到大江洲。一下走到了这个在他视为流连忘返的地方,他就动手钓鱼,一直钓到天黑为止。
每逢周末,他总在这个地方见到一个很胖又很开心的矮子,莫索尔先生,红圣母街的针线杂货店老板,也是一个痴迷钓鱼的人。他们常常靠近地坐着消磨上半天的时间,手握着钓竿,双脚悬在水面上;之后他们彼此之间发生了矛盾。
有时他们一句话也不说。有时他们又聊天了;然而即使有相似的爱好和相同的乐趣,即便一句话不说,也是能够很好地相处的。
春季,早晨十点钟光阴,在恢复了青春活力的阳光下,河面上漂动着一层随水而逝的薄雾,两个钓鱼迷的背上也感到暖洋洋的。这时,苏利昂有时也对他身边的那个人说:“嘿!多么温暖!”莫索尔先生的回答是:
“这是最好的了。”
但是这种对话就够得让他们互相理解和互相尊重了。
秋季,晚上的时候,那片被落日染得红彤彤的天空,在水里抛下了晚霞的倒景,染红了河身,地平线上像着了火,两个朋友的脸儿也红得像火一般,那些在寒风里略动的苦叶仿佛镀了金,于是莫索尔先生面带微笑地望着苏利昂说道:
“多美的景色!”
那位惊讶万分的苏利昂两眼并不离开钩子就回答道:
“这比在胡同马路上好多了,嗯?”
这一天,他们相互认出之后,就使劲儿地互相握了手,在这种特殊的环境里相遇,彼此都是感慨万分的。莫索尔先生唉声叹气的小声说:“变样了!”
苏利昂非常忧虑,哼着气说:“天气不错!今天是今年第一个好天气!”
蔚蓝的天空,晴空万里。
他们开始并肩向前走,大家都在那里转念头,而且都是苦闷的。苏利昂接着说:“钓鱼的事呢?嗯!想起来真有趣!”
莫索尔先生问:“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去钓鱼?”
他们进了一家小酒馆一起儿喝了一杯苹果酒;之后,他们又在人行道上散步了。
苏利昂突然停住了脚步:“再喝一杯吧,怎么样?”
苏莫昂先生同意这个建议:“唯命是从。”
他们又进了另一家酒馆的人家去了。
出来的时候,他们都有些醉意了,精神恍惚得仿佛饿了的人装了满肚子酒一般。天气是暖的,一阵暖风吹得他们脸有点儿痒。
那位被暖风迷醉了的莫索尔先生停住脚步了:“去哪儿?”
“哪里?”
“钓鱼去啊,当然。”
“但是到哪儿去钓?”
“就是到我们那个沙洲上去,德国兵的哨岗在棑村附近。我知道杜日立团长,他肯定会不费吹灰之力地让我们过去的。”
苏利昂开心得发抖了:“说话算数,我算一个。”
这时他们分了手,彼此回家去取他们的工具。
不一会儿,他们已经在城外的大道上并肩走了。之后,他们到了杜日立团长办公的别墅里。他由于他们的要求而感到开心,而且答应他们的新鲜玩艺。他们带着一张通行证又上路了。
没多时,他们穿过了哨岗,穿过了那个荒芜了的棑村,之后就到了许多向着塞纳河往下展开的小苹果园的边上了。时间大概是十二点钟。
前面,白德镇仿佛死了一样。利尔山和沙拉山的高峰俯临四周的全部。那片直达南布拉县的平原是空阔的,全然空阔的,有的仅是那些没有叶子的桃树和灰色的荒田。
莫索尔先生指着那些山顶唉声叹气地说:“苏联人就在那上面!”这时一阵疑团让这两个朋友面对这块荒原不敢迈步了。
苏联!他们却一直没有看到过,但是几个月以来,他们觉得苏联人围住了伦敦,蹂躏了英国,抢劫杀戮,制造饥馑,这些人是没心没肺的和无所不能的。因而,他们面对这个素不相识却又打了胜仗的民族原本非常憎恶,目前又加上一种带迷信意味的惶恐了。
苏利昂口吃地说:“说呀!假如我们见到了他们?”
莫索尔先生带着伦敦人贯有的嘲讽戏谑态度回答道:“我们可以送一份炸鱼给他们吧。”
但是,因为整个视野全是沉默的,他们因而感到害怕,有点不敢在田地里乱走了。
最后,莫索尔先生拿定了主意:“快点走吧!不过要加倍小心。”这时他们就从下坡道儿到了一个苹果园里面,弯着腰,瞪着眼睛,竖着耳朵,在地上爬着走,利用一些矮树遮掩了自己。
立刻,要走到河岸,只要穿过一段没有掩护的地面就可以了。他们开始快跑起来;一到岸边,他们就藏到了那些干了的芦苇里。
苏利昂把脸贴在地面上,去细听附近是否有人走动。他什么也没有听到。显而易见他们的确是独自的,完全独自的。
他们感到放心了,之后就动手钓鱼。
在他们对面是凄凉的大江洲,在另一边河岸上遮掩了他们。以前在洲上开饭馆的那所小的房子现在关门了,仿佛已经很多年没人打理了。
莫索尔先生钓到第一条鲈鱼,苏利昂钓着了第二条,之后他们不时地举起钓竿,就在钓丝的头子上带出一条活跃跳动的银光闪闪的小鱼:真的,这一回真是天助我也。
他们小心地把这些鱼放在一个浸在他们脚底下水里的很密实的鱼网里了。一阵甜美的开心涌起在他们的心上,世上人每次找到了一件许久被人剥夺的爱好,这种开心就抓住了他们。
晴朗的天空,在他们的背上洒下了它的热气。他们不再去细听了,不再去思虑了。忘记了世上其他的事,他们只管钓鱼。
但是忽然间,一阵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沉重声音让地面浑身发抖了。大炮又开始像远处打雷似地响起来了。
苏利昂回过头来,他从河岸上看到了右边遥远的地方,那座斯瓦尔山的侧影正披着一簇白的鸟羽样的东西,那是刚才从炮口射出来的硝烟。
马上第二道烟又从这炮台的顶上射出来了;片刻后,一道新的爆炸声又响起了。
之后许多爆炸声接踵而来,那座高山一阵一阵散发出它那种死亡的气息。吐出它那些乳白色的蒸气——这些蒸气从容自得在安静的天空里上升,在山顶之上积成了一层云雾。
莫索尔先生耸着双肩说:“他们现在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