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叶尔德林老弟,给我穿上大衣吧……好像起风了……怪冷的……你带着这条狗到将军家里去一趟,在那儿问一下……你就说这条狗是我找着,派你送去的……你说以后不要把它放到街上来。也许它是名贵的狗,要是每个猪猡都拿雪茄烟戳到它脸上去,要不了多久就能把它作践死。狗是娇嫩的动物嘛……你,蠢货,把手放下来!用不着把你那根蠢手指头摆出来!这都怪你自己不好!……”
“将军家的厨师来了,我们来问问他吧……喂,普罗霍尔!你过来,亲爱的!你看看这条狗……是你们家的吗?”
“瞎猜!我们那儿从来也没有过这样的狗!”
“那就用不着费很多工夫去问了,”奥丘梅洛夫说。“这是条野狗!用不着多说了。……既然他说是野狗,那就是野狗。……弄死它算了。”
“这条狗不是我们家的,”普罗霍尔继续说。“可这是将军哥哥的狗,他前几天到我们这儿来了。我们的将军不喜欢这种狗。他老人家的哥哥却喜欢。……”
“莫非他老人家的哥哥来了?符拉季米尔·伊凡内奇来了?”奥丘梅洛夫问,他整个脸上洋溢着动情的笑容。“可了不得,主啊!我还不知道呢!他要来住一阵吧?”
“住一阵。……”
“可了不得,主啊!……他是惦记弟弟了。……可我还不知道呢!那么这是他老人家的狗?很高兴。……你把它带去吧。……这条小狗怪不错的。……挺伶俐。……它把这家伙的手指头咬一口!哈哈哈哈!……咦,你干吗发抖?呜呜,……呜呜。……它生气了,小坏包,……好一条小狗崽子……”
普罗霍尔把狗叫过来,带着它离开了木柴场。……那群人就对着赫留金哈哈大笑。
“我早晚要收拾你!”奥丘梅洛夫对他威胁说,然后把身上的大衣裹一裹紧,继续在市集的广场上巡视。
歌女
当年,她比现在更为年轻漂亮,歌喉也更为动听。有一天,在她别墅的楼座里,坐着尼古拉·波得罗维奇·科尔巴科夫,她的崇拜者。天气闷热难耐。科尔巴科夫刚吃完午饭,喝了一大瓶劣质葡萄酒,感到心绪不佳,浑身不舒服。两人都觉得无聊,只等暑气消退,好出外散步。
前厅里突然意外地响起了门铃声。没穿外衣、跟着拖鞋的科尔巴科夫一跃而起,疑问地望着帕莎。
“大概是邮差,也可能是女友,”帕莎说道。
科尔巴科夫从来不回避帕莎的女友和邮差,但这一次为了防备万一,他还是抱起一堆自己的衣服,走到隔壁房间里去了。帕莎跑去开门。让她大吃一惊的是,门口站着的既不是邮差,也不是女友,而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士。那人年轻漂亮,衣着考究,从各方面看来,是一位高贵的太太。
陌生女人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像刚刚爬完一道高高的楼梯。
“请问您有什么事?”帕莎问道。
太太没有立即回答。她朝前迈了一步,慢慢地打量着房间,然后坐下来,一副累得站不住、又像有病的样子。她一直努动着苍白的嘴唇,想说点什么。
“我的丈夫在你这儿吗?”她终于问道,抬起一双哭红了的大眼睛瞧着帕莎。
“什么丈夫?”帕莎小声说,立即吓得手脚冰凉了,“什么丈夫?”她又说一遍,开始发抖。
“我的丈夫,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科尔巴科夫。”
“不……没有……太太……我……我不认识您的丈夫。”
一分钟默默地过去了。陌生女人几次用手绢擦她苍白的嘴唇,不时屏住呼吸以克制内心的战栗,帕莎则呆若木鸡地站在她面前,困惑地、恐惧地望着她。
“那么你是说,他不在这儿?”太太已经用平静的声音问,不知怎么还古怪地微徽一笑。
“我……我不知道您问的是谁。”
“你卑鄙,下流,可恶……”陌生女人一口气说下来,带着仇恨和厌恶的神气打量着帕莎。“是的,是的……你卑鄙。我非常非常高兴,我总算当面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帕莎感到,她一定给这位一身黑衣、眼神愤怒、手指又白又细的太太留下某种下流而丑陋的印象,她不由得为自己胖胖的红脸蛋、鼻上的雀斑和额上一绺怎么也梳不上去的刘海而感到害臊。她觉得,如果她长得瘦一些,不涂脂抹粉,不留刘海,那么她还可以隐瞒她那并不高贵的身份,她站在这个陌生而神秘的女人面前也就不至于那么恐慌和羞愧了。
“我丈夫在哪儿?”太太接着说,“不过,他在不在这里我也无所谓,可是我必须告诉你,他盗用公款的事已经败露,到处都在寻找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他们要逮捕他。瞧你干了什么好事!”
太太站起来,激动万分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帕莎望着她,吓得懵懵懂懂的。
“今天就要来抓他,逮捕他,”太太说到这里抽泣起来,在这声抽泣中可以听出她的屈辱和懊丧。“我知道,是谁把他弄到了这般可怕的境地!卑鄙,下贱的东西!可憎的出卖皮肉的荡妇(太太厌恶得皱起鼻子,撇着嘴唇)。我软弱无能……你听着,下贱的女人!……我软弱无能,你比我强,但是有人会出来保护我和我的孩子们!上帝什么都看得见!他是公道的!上帝会为我的每一滴眼泪,为我所有的不眠之夜惩罚你!总有一天你会记起我这番话的。”
又是一阵沉默。太太继续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绞着手,而帕莎依旧呆呆地困惑地望着她,不明她的来意,等着她做出可怕的举动来。“我,太太,什么也不知道!”她说完突然哭起来。
“你撒谎!”太太高声训斥,恶狠狠地瞪她一眼,“我什么都清楚!我早知道你了!我还知道,这个月他天天在你这里鬼混!”
“是的。那又怎么样?那也没有办法。我这里经常有许多客人,不过我从来不强迫任何人。来不来随各人的便。”
“我告诉你:他盗用公款的事已经败露!他利用职务之便侵吞了公款!为了你这种……为了你,他不惜去犯罪。听着,”太太在帕莎面前站住,用坚决的语气说,“你们这种人不可能有什么原则,你们活着就是为了作恶,这就是你们的目的。但也不能认为,你已经堕落得根深,你身上就没有留下一丝一毫人的感情!他有妻子,儿女……一旦他判了罪,被送去流放,那我和我的孩子们就要活活饿死……你要明白这一点!不过眼前还有办法救他,救我和孩子们免得受穷和丢脸。如果我今天能送去九百卢布,他就平安无事了。只要九百卢布!”
“什么九百卢布?”帕莎小声问道,“我,我不明白……我可没拿过……”“我不是跟你讨九百卢布……你没有钱,再说我也不会要你的钱。我要的是东西……像你这种人,男人通常会送你们各种贵重物品的。你把我丈夫送的东西还我就是了!”
“太太,老爷他什么东西也没有送过我!”帕莎突然叫起来,开始明白她的来意了。
“那么钱哪儿去了?他挥霍了自己的钱,我的钱,公家的钱……所有这些钱都上哪儿去了?听着,我求你了。刚才我很气愤,对你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我可以向你道歉。你一定恨我,这我知道,可是如果你还有一点点同情心,那就请你设身处地为我想一想!我恳求你把东西还我!”
“哼……”帕莎说着,耸耸肩膀,“我倒乐意这样做,可是,我若说谎让上帝惩罚我,老爷他真的什么东西也没有给过我。请相信我的良心。不过,你是对的,”歌女慌张起来,“有一次,老爷他是给我带来两样小玩意儿。好吧,您想要的话,我拿出来……”
帕莎拉开梳妆台的一个小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空心的金镯子和一只成色不足的宝石小戒指。
“给您!”她说着,把这两样东西递给客人。
太太霍地涨红了脸,面部肌肉抽搐起来。她受到了侮辱。
“你给我的算什么东西!”她说,“我不是来乞求施舍的,我是来讨回原本不属于你的东西……你利用你的地位,榨干了我的丈夫,榨干了这个软弱而不丰的人。星期四,我看到你和我丈夫在码头上,那天你戴着贵重的胸针和锡子。所以,你用不着在我面前装扮成无辜的羔羊!我最后一次问你:你把东西给不给我!”
“您这人,说真的,多奇怪……”帕莎说着,开始生气了,“我向您保证,除了这铜镯和戒指,我从您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那里没有见到任何东西。老爷他通常只给我带点甜馅儿饼。”
“甜馅儿饼……”陌生女人冷笑说,“家里的几个孩子饿肚子,你这里倒有甜馅儿饼!你是肯定不想退回东西了?”
不等回答,太太坐了下来,眼睛盯着一处地方,在想什么心事。“现在该怎么办?”她说道,“要是我弄不到这九百卢布,那他就完了,我和孩子们也完了。我该杀了这个坏女人,还是给她下跪呢?”
太太用手绢捂着脸,痛哭起来。
“我求你了!”她边哭边说,“是你害得我丈夫倾家荡产,是你毁了他的前程,你救救他吧……你对他尽可以没有一点同情心,可是孩子们,孩子们……孩子们有什么过错呀?”
帕莎一想到几个小孩子站在大街上,饿得哇哇哭,她自己也大声痛哭起来。
“太太,我能做些什么呢?”她说,“您刚才说我是坏女人,害得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倾家荡产,可是我对您,就像面对真正的上帝一样问心无愧……我向您保证,我没有得到老爷他的一点好处……在我们这班歌女中,只有莫蒂一人有财主供养她,其余的人都靠面包加克瓦斯勉勉强强过日子。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是一位有教养、有礼貌的先生,所以我才接待他。我们不能不接待呀。”
“我要东西!把东西还给我!我在哭……低三下四……好吧,我给你下跪!这样行了吧?”
帕莎吓得尖叫一声,挥舞着双手。她感到,这个苍白而美丽的太太,像在舞台上演戏似的表演得十分出色,她出于骄傲,出于高贵的气度,当真会给她下跪,以便抬高自己而贬低歌女。
“好,我给你东西就是!”帕莎擦着眼睛,忙乱起来,“好吧。不过东西不是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东西是别的客人送我的。就按你的意思办,太太……”
帕莎拉出五斗柜上面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枚钻石胸针,一串珊瑚,几只金戒指,一个金镯子,把这些东西部交给了那位太太。
“您要的话,都拿去吧,只是我没有得着你丈夫的任何好处。拿走吧,您发财去吧!”帕莎继续说道,陌生女人威胁要给她下跪,这使她感到莫大的侮辱,“既然您出身高贵……又是他的合法妻子,那就该让他时时刻刻守着您。是这样。我可没有招引他来,是他自己来的……”
太太泪眼模糊地瞧着给她的东西,说道。
“这不是全部……这些东西值不了五百卢布!”
帕莎冲动地又从五斗柜里扔出一块全表,一个烟盒,几颗金纽扣,摊开双手说:“这下我什么也不剩了……您来搜吧!”
来客叹了一口气,用颤抖的手把东西包在手绢里,一句话没说,甚至没点一下头,走了出去。
隔壁的房门打开了,科尔巴科夫走了进来。他脸色苍白,神经质地晃着脑袋,像是刚刚喝了一杯苦药。他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您到底给过我什么东西?”帕莎冲着他责问,“我请问,什么时候给的?”
“东西……东西不东西不足挂齿,”科尔巴科夫说着又晃一下脑袋,“我的上帝!她在你面前痛哭流涕,低三下四……”
“我要问您,您到底给过我什么东西啦?”帕莎大声嚷道。
“我的上帝,她高贵、骄傲、纯洁……她竟想下跪求……求你这种娼妇!唉,是我把她逼到了这一步,都是我的罪过!”
他抱住头,呻吟着说:“不!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的行为!永远不能原谅!你离我远点……贱货!”
他厌恶地大声喝道,急忙从帕莎身旁往后退,用颤抖的手推开她。“她竟想下跪……求谁?求你!啊,我的上帝!”
他很快穿好衣服,厌恶地躲着帕莎,向大门跑去,走了。
帕莎躺下后开始放声大哭。这时她已经心疼自己一时冲动交出去的东西,感到一肚子的委屈。她回忆起三年前有个商人无缘无故就把自己打了一顿,想到这里,她哭得更伤心了。
名贵的狗
杜博夫,一个老兵出身、年纪不轻的中尉和志愿入伍的克纳普斯正坐在一起喝酒。
“好一条公狗!”杜博夫指着他的狗米尔卡对克纳普斯说,“名贵的狗哪!您注意它的嘴脸!光凭这嘴脸就值大钱了!遇上喜欢狗的人,冲这张脸就肯甩出二百卢布!您不信?这么说您是外行……”
“我懂,不过……”
“这可是长毛猎狗,英国纯种长毛猎狗!发现野物时那副姿势别提多漂亮了,还有那鼻子……真灵!天哪,多灵的鼻子!当初米尔卡还是一条小狗崽子,您知道我花了多少钱买下的?一百卢布!好狗啊!米尔卡,你这机灵鬼!米尔卡,你这小坏包!过来,过来,上这儿来……哎呀呀,我的小宝贝,我的小乖乖……”
杜博夫把米尔卡招引过来,还在它的狗头上亲了一下。他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
“我谁也不给……我的小美人……小淘气。你是爱我的,米尔卡,是不是?……行了,滚一边去,”中尉突然喝道,“脏爪子尽往军服上蹭!说真的,克纳普斯,买这小狗我花了一百五十卢布!可见它很值钱:只可惜我没有时间打猎!这狗简直闲死了,也荒废了它的才能……所以我想把它卖了。您买吧,克纳普斯!您一辈子会感谢我的!哦,要是您手头紧,我可以半价让给您……出五十就带走!您这是明抢呀!”
“不,亲爱的……”克纳普斯叹了口气,“您那米尔卡要是一条公狗,也许我会买下它,可是……”
“米尔卡不是公狗?”中尉不胜惊讶,“克纳普斯,您怎么啦?米尔卡不是公狗!哈哈!那么照您看它是什么?母狗吗?哈哈哈!这孩子,可真行!连个公狗母狗都分不清!”
“您这样对我说话,就好像我是个瞎子或者是不懂事的娃娃……”克纳普斯生气了,“当然是母狗!”
“说不定您还会说我是一位太太吧!唉,克纳普斯,克纳普斯!亏您还专科学校毕业哩!错啦,我亲爱的,这是一条地地道道的纯种公狗!而且它比任何一条公狗要强十倍,您却说……不是公狗!哈哈……”
“对不起,米哈伊尔·伊凡诺维奇,您……您简直把我当成了傻瓜……真叫人生气……”
“得了,别生气,去您的……不买算了……您这个人死不开窍!待会儿您还会说,这狗的尾巴不是尾巴,是腿呢……别生气。我对您本来是一番好意。瓦赫拉梅耶夫,拿白兰地来!”
勤务兵又送来一瓶白兰地。两位朋友各斟一杯,沉思起来。半个小时在相对无言中过去了。
“就算是母狗……”中尉打破沉默,沉着脸瞧着酒瓶,“真是怪事!不过这对您更好啊。它能给您下崽,一头小狗崽子就是二十五卢布……谁都愿意买您的。我真不明白您为什么这么喜欢公狗!母狗比公狗强一千倍。母狗更识好歹,更恋主人……这样吧,既然您这么怕母狗,您给个二十五卢布就带走。”
“不行,亲爱的……我一个戈比也不出。一来我不需要狗,二来我也没有钱。”
“这话您早说不就好了。米尔卡,从这儿滚出去!”
勤务兵端上煎鸡蛋。两位朋友吃起来,默默地把一平锅鸡蛋吃个精光。
“您是个好小伙子,克纳普斯,诚实……”中尉擦着嘴说,“就这么放您回去我也过意不去,见鬼去……您猜怎么着?把狗带走吧,我白送您了!”
“叫我把它弄哪儿去呀,亲爱的?”克纳普斯说完叹一口气,“再说我那里有谁能照看它呢?”
“行了,不要就不要……见您的鬼去!既不想买,也不想要……哎,您去哪儿?再坐一会儿嘛!”
克纳普斯伸个懒腰,站起来,拿起帽子。
“该走了,再见吧……”他打着哈欠说。
“那您等一下,我来送送您。”
杜博夫和克纳普斯穿上大衣,来到街上,默默地走了一百来步。
“您看我把这狗送谁好呢?”中尉开口说,“您有没有什么熟人?那条狗您已经看到了,是条好狗,纯种狗,可是……对我真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我不知道,亲爱的……再说我在这地方哪儿有什么熟人?”
一直走到克纳普斯的住处,两位朋友再没有说一句话。克纳普斯握过中尉的手,打开自家的便门,这时候杜博夫咳了一声,有点迟疑地说:“您可知道本地的那些屠夫收不收狗呢?”
“想必会收的……我也说不准。”
“明天我就让瓦赫拉梅耶夫送了去……去它的!叫人剥了它的皮……这该死的狗!可恶极了!不但弄脏了所有的房间,昨天还把厨房里的肉全偷吃光了,下下贱胚子……是纯种狗倒好了,鬼知道它是什么东西,没准是看家狗和猪的杂种。
晚安!”
“再见!”克纳普斯说。
便门关上了,中尉一人留在外面。
渴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