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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契诃夫卷(16)

“快来帮帮我们,”她用鼻音慢腔慢调地说,“所有的漂亮女人都在义卖市场上工作,只有您一个人不知为什么只顾玩乐,您为什么不想帮帮我们呢?”

她走开了,安尼娅就坐了她的位于守着一把银茶壶和几只杯子。这里的生意立即兴隆起来。喝一杯茶安尼娅至少收一个卢布,那个魁梧的军官让她逼着喝了三杯。阿尔特诺夫也来了。这个富翁眼睛鼓出,有哮喘病,身上穿的已不是安尼娅夏天看到的那身古怪衣服,而是跟大家一样的燕尾服。他不眨眼地盯着安尼娅,喝了一杯香摈酒,付了一百卢布,接着又喝一杯,又给了一百——这中间一句话也没说,因为哮喘病犯了……安尼娅招徕顾客,收他们的钱,此刻她已经确信不疑,她的笑容和目光能给这些人带来极大的快乐。她这才明白,她生来只是为了享受这种有音乐、有舞蹈、有崇拜者的热闹、豪华、欢乐的生活的。想到长期以来她所害怕的那股威逼她的、想把她压死的力量,她不免觉得可笑。现在她谁都不怕了。她只惋惜母亲去世了,否则她此刻会看到她的成功,跟她一道高兴的。

彼得·列翁季伊奇脸色已经发白,但两条腿还算站得稳,他来到小木屋前,要了一杯白兰地。安尼娅脸红了,等着他会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她已经为自己有这样一个贫穷而普通的父亲感到羞愧),但他喝完酒,从一沓钞票中扔出十卢布,一句话没说就傲慢地走了。不久她看到他跟舞伴一道跳轮舞,这时他已经脚步踉跄,不停地嚷叫,弄得他的舞伴十分尴尬。安尼娅由此想起,三年前的一次舞会上,他也是这样东歪西倒、不停地嚷叫一结果让警察分局长弄回家睡觉,第二天校长就威胁要辞退他。这段回忆多么煞风景啊!售货亭里的茶炊都已熄灭,精疲力竭的女慈善家们把各自的进款都交给了那位嘴里像含着石头的上了年纪的太太。这时阿尔特诺夫挽起安尼娅的胳臂把她领到餐厅,那里已经为全体参加义卖的人摆上酒宴。参加晚宴的不超过二十人,席间非常热闹。大人举杯祝酒:“在这个豪华的餐厅里,应当为本次义卖的宗旨——为廉价的慈善食堂的兴旺发达干杯。”

一名陆军准将建议大家为“连大炮也干拜下风的力量”干杯,于是男士们探过身子纷纷跟女士们碰杯。大家非常非常快活!当安尼娅让人护送回家时,天色已经大亮,厨娘们都上市场了。她满心欢喜、带着醉意、满脑子新鲜印象,同时又疲惫不堪,她脱去衣服,倒在床上,立即睡着了……下午一点多钟女仆把她唤醒,禀报说,阿尔特诺夫先生登门拜访。她很快穿好衣服,来到客厅。阿尔特诺夫走后不久,大人亲自前来感谢她参加义卖工作。他色迷迷地瞧着她,努动着嘴巴,吻她的小手,并且请求她允许他以后再来拜访,然后坐车走了。她站在客厅中央,又惊讶又兴奋,不相信她的生活这么快就发生了如此惊人的变化。正在这时候她的丈夫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进来了……他站在她面前,竟也是一副讨好巴结、毕恭毕敬的奴才相,这副模样她已经看惯了;他在那些有权有势的大人物面前总是这样的。她料定自己说什么活他也拿她没办法,于是又高兴、又气愤、又轻蔑地咬清每个字说:“滚出去,蠢货!”

从此以后,安尼娅就没有一天闲着的时候,因为她有时参加野餐,有时参加郊游,有时参加演出。她每天凌晨才回到家里,经常睡在客厅的地板上,事后还动人地对别人说,她怎么在花丛底下睡觉。她需要很多钱,但她已经不怕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了,她花他的钱就像花自己的钱一样。她不讨也不要,只是把帐单给他送去,或者写张便条:“交来人二百卢布”,或“速付一百卢布”。

复活节那天,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得了一枚二级安娜勋章。当他前往道谢时,大人把报纸放到一边,在圈椅里坐得更舒服一些。

“这么说,您现在有三个安娜了,”他说,一面查看着自己的白手和粉指甲,“一个在扣眼里,两个在脖子上。”

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小心地伸出两个手指,按住嘴巴,免得笑出声来。他说:“现在就等小弗拉季米尔出世了。我斗胆请求大人做他的教父。”

他这是暗示四级弗拉季米尔勋章,而且已经暗地里想象着,他将到处去宣扬他的这句既机智又大胆、语义双关的俏皮话。他本想再说些类似的妙语,但大人又埋头看报去了,还朝他点一下头……安尼娅依旧坐着三套马车兜风,同阿尔特诺夫出去打猎,演独幕戏,在外面晚餐,并且很少回家看望父亲和弟弟了。他们自个儿吃饭。彼得·列翁季伊奇的酒瘾越来越大,又没有钱,那架风琴早已卖出抵债。两个男孩子现在不放他独自上街,老是跟着他,生怕他跌倒。有时他们在老基辅街上遇见安尼娅坐在双套马车上兜风,车旁还有一匹拉梢的马,阿尔特诺夫坐在车夫座位上亲自赶车。这时,彼得·列翁季伊奇摘下高礼帽,总想对她喊一声,可是别佳和安德留沙一人拽他一条胳膊,央求他:“别这样,爸爸……算了,爸爸……”

出事

瞧,老爷,就在山沟后面的那片小树林里,出过不幸的事哩。我死去的爹,愿他老人家升天,有一天赶着大车给东家送一笔五百卢布款子。那时候,我们村和舍佩列沃村的农民都租那位老爷的地种,我爹送的钱就是大伙儿半年的田租。我爹是个敬畏上帝的人,常读圣书,说到克扣别人,或者欺负人家,或者比如说,诈骗人家钱财——这些事上帝不许可,他是从来不干的,所以农民都很爱戴他。遇到村里需要派人进城去见长官或者给地主送钱的时候,大伙儿总是推举他去。他老人家人品出众,不同于一般人,可是我说这活请别见怪,他这人缺少点毅力,有个毛病。

老人家贪杯。通常路过小酒馆不进去就办不到:总要拐进去,喝上几杯——简直没办法,糟透了!他老人家也知道这个毛病,所以遇到要他送公款的时候,总要把我或者我的小妹妹安纽特卡带上,生怕自己睡着了,或者出点事把钱弄丢了。

老实说吧,我们一家都喜欢喝酒。我上过学,有点文化,在城里的烟草店里站过六年柜台,碰到形形色色有教养的老爷我都能应付一阵,各种各样的体面话也能说。可是我在一本小书里读到,说伏特加是恶魔的血,这话可是千真万确,老爷。

因为老喝酒,我的脸色发青,脑子里晕晕糊糊,什么事都搞不清楚。后来,这会儿您也看到了,只好当了马车夫,倒像一个目不识丁的庄稼汉,一个无知无识的粗人。

刚才我跟您讲到,我爹给东家送钱,那回他把安纽特卡也带了去。那阵子安纽特卡不是六岁,就是八岁——一个傻妞儿,矮小得很。到卡朗契克以前,他们一路上平安无事,我爹没喝酒,脑子清醒得很。可是快到卡朗契克时,路过莫谢卡,他老人家就进了一家小酒馆,他那老毛病又发作了。三杯酒下肚,他在众人面前信口胡吹起来:“别看我是个普普通通的小百姓,口袋里可揣着五百卢布哩。只要我愿意,这酒馆,这些坛坛罐罐,这莫谢卡,连同镇上的所有犹太娘们和犹太崽子们,我都能买下来。我全买了,包干了。”

不用说,老人家这是开玩笑。随即他又抱怨起来:“教友们,当个财主或者商人,可糟糕透了。没有钱,也就没有牵挂;有了钱,你就得成天捂着口袋,提防坏人偷了去。那些阔佬活在世上总是提心吊胆的。”

那些喝酒的人当然听明白他的话,记在心上了。那阵子,卡朗契卡一带正在修铁路,各种各样的刁民和光脚汉像一群蝗虫,多得不得了。我爹后来醒悟过来,但已经晚了。话不是麻雀——飞出去就捉不回来。老爷,他们当时就走这片小树林。

正走着,忽然听到后面有人骑着马追上来。我爹可不是胆小的人,不能这么说他,但他还是起疑心了。小树林里的路,车马无法通行,平时也就是有人拖点干草或木柴什么的,谁也没有必要骑马来这里,特别是农忙的季节。骑马飞奔不会是去做好事。

“好像有人在追,”我爹对安纽特卡说,“他们跑得好快。刚才在酒馆里我本该闭上嘴巴,宁可叫舌头上长疮。哎哟,闺女啊,我心里觉着马上要出事了!”

老人家对这危险的处境考虑了一会儿,对我妹妹安纽特卡说:“事情不妙,恐怕真有人在追我们。不管怎么样,亲爱的安努什卡,好孩子,你拿着这钱,把它们藏在衣服里面,钻进树丛里躲起来。万一那些该死的来抢劫,你跑回去找你娘,把钱交给她,再让她送到村长家。只是你要留神,千万别让人看见你,专捡树林子、小山沟跑,免得人家发现。拼命跑吧,再求告仁慈的上帝保佑你。愿基督与你同在!”

我爹把钱包塞给安纽特卡。她找了一处密密的灌木丛钻了进去。不多一会儿,三名骑者,赶到我爹跟前。其中二人身强力壮,肥头大耳,穿一件红布衬衫和一双大靴子。另外两人衣衫破烂,邋里邋遢,看来是修铁路的。我爹疑心的事,老爷,当真发生了。那个穿红布衬衫的人,是个身强力壮、不同寻常的庄稼汉,他勒住马,随后三人一起动手收拾我爹。

“站住,混蛋!钱在哪儿?”

“什么钱?见你们的鬼去!”

“你给东家送的田租呀!拿出来,你这脓包,秃子,要不然我们干掉你,叫你来不及忏悔就去见上帝!”

他们开始对我爹耍无赖,我爹没有向他们求饶,也没有哭哭啼啼,相反,他老人家勃然大怒,开始疾言厉色地痛骂他们。

“你们这些麾鬼缠着我干什么?你们是一帮恶棍,你们心中没有上帝,巴不得你们得上霍乱才好!你们不该拿到钱,你们该挨鞭子抽,叫你们的肩背痛上三年也好不了!都走开,你们这些蠢货,不然我要自卫了!我怀里揣着一把手枪,有六发子弹!”

这些强盗一听这话变得更凶了,他们随手操起家伙就来打我爹。

他们翻遍了板车上的东西,又把我爹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搜了一遍,甚至把他的靴子都拽了下来。他们看到我爹挨了打反倒骂得更厉害,就想尽办法折磨他。这时候安纽特卡躲在树丛里,可怜的人儿什么都看见了。后来她看到爹爹躺在地上,喘着粗气,就赶紧跳起来,穿过小树林,沿着小山沟,拼命往家里跑。她年纪小,什么也不懂,又不识路,只能跑到哪儿算哪儿。那地方离我家也就是八九里路。换了别人一个钟头就能跑到,可她是一个小孩子,不用说,常常是进一步,绕两步,再说也不是人人都能光着脚板在荆棘丛生的树林里跑的。那得习惯才成,而我们那里的小姑娘都在炕头上蹲着,要不在院子里忙活,连进树林子都害怕。

傍晚时分,安纽特卡好歹跑到一户人家,一看——有一幢木屋。那是苏霍卢科沃村外守林人的住家,他守着一片官家的林子,当时有商人租了这片林子在烧炭。

她敲了敲门。有个女人出来给她开门,那是守林人的老婆。安纽特卡当即哭了起来。头一件事就是把事情经过对她讲了一遍,毫不隐瞒,连钱的事也讲到了。守林人的老婆挺同情她。

“我可怜的孩子,宝贝儿!你才这么小,这可是上帝保佑你的!我的好闺女!快进屋吧,至少让我给你吃点东西!”

就是说,那女人竭力讨好安纽特卡,又给吃的,又给喝的,甚至陪她一块儿伤心落泪。她待安纽特卡那么好,您猜怎么着,这小妞把钱包都交给了她。

“我呀,小乖乖,先把它藏起来,到明天早上还给你,再把你送回家,小宝贝!”

那女人拿了钱,安顿安纽特卡睡在炉台上,当时炉台上正烘着许多管帚。守林人的女儿——她跟我家安纽特卡一般大小——已经躺在炉台上的笤帚上。事后安纽特卡跟我们讲,那些笤帚香得很,有一股蜂蜜味!安纽特卡躺在那里却睡不着,一个人偷偷地哭:她可怜爹爹,为他担心害怕。可是,老爷,才过了一两个钟头,有人进屋来了。她一看,哎哟,正是那三个折磨爹爹的强盗。他们的头领,那个穿红布衬衫的人走到女人眼前说:“哎,老婆,今天我们是白白弄死人了。刚才,晌午的时候,我们打死了一个人。打死倒打死了,可是连一个小钱也没有搜着。”

不用说,那个穿红布衬衫的人就是守林人,是那女人的丈夫。

“那家伙白白送了命,”他的两个破衣烂衫的同伙说,“我们也是白白让灵魂背上了罪孽!”

守林人的老婆望着他们三人,嘿嘿笑起来。

“傻婆娘,你笑什么?”

“我好笑哩。瞧我既没有打死人,灵魂也没有背上罪孽,可那钱却到手了。”

“什么钱?你瞎扯什么?”

“那就叫你们看看,我是不是瞎扯。”

那女人解开钱包,这该死的婆娘把钱拿出来给他们看,接着就原原本本地说起来:安纽特卡怎么来找她,说了什么,等等,等等。那些杀人凶手高兴极了,立即开始分赃,还差一点打起来,后来,没说的,就坐下来大吃大喝。可怜的安纽特卡躺着,他们说的话她全听到了,吓得浑身发抖,像犹太人掉进热锅里。这下该怎么办?从他们的话里她知道爹爹死了,尸体横在路上,她这个傻妞儿恍恍惚惚,好像看到一群狼和狗在撕食可怜的爹爹,好像我们家的马跑进林子深处,也叫狼吃了,又好像她自己被扔进了大牢,有人要打她,怪罪她不该把钱弄丢了。

那些强盗海吃海喝,打发女人去打酒。给了她五卢布,叫她买伏特加和甜葡萄酒。他们花别人的钱作乐,又喝又唱。这些狗东西喝个没完,又叫女人去打酒,不用说,他们要没完没了地喝下去。

“索性喝个通宵!”他们嚷嚷,“现在我们有的是钱,用不着那么小气!喝吧,就是别喝昏了头!”

就这样到了半夜,三个人都喝得酩酊大醉,那婆娘第三次去打酒,守林人在屋里来口走了两趟,身子已经东歪西倒。

“哎,弟兄们,”他说,“那个小丫头得收拾掉!我们要是放过她,她一定头一个跑去告发我们。”

他们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不能让安纽特卡活着——该除了她。谁都知道,要对一个无辜的娃娃下毒手,那是十分可怕的,这种事只有醉鬼或疯子才下得了手。他们争论了快一个钟头,该谁去杀死她。三人互相推来推去,差点要打了起来,结果谁也不同意。最后只得抓阄,守林人抓着了。他又灌了一大杯,清清嗓子,到外屋去取斧子。

可是安纽特卡这小妞还挺有心汁。别看她平时傻呵呵的,这一回她想出的主意,这么说吧,绝不是随便哪个有学问的人能想出来的。多半是上帝怜恤她,让她的脑子开了窍,也可能她一吓,反而变聪明了。总之,临到紧要关头,她比谁都机灵。她悄悄地爬起来,向上帝求告一阵,拿起守林人老婆盖在她身上的羊皮袄。您知道,守林人的女儿跟她并排躺在炕上,她们两个年龄相仿。安纽特卡把羊皮袄盖在她身上,把盖在小姑娘身上的那婆娘的棉袄披在自己身上。就是说,她们掉换了一下。她用棉袄蒙住头,穿过房间,打从那些醉鬼身边走过,那些人以为她是守林人的女儿,连看都没看她一眼。算她运气好,那婆娘不在屋里,又去打酒了。要不然,安纽特卡或许躲不过那把斧子,因为女人眼尖,像隼一样。那婆娘的眼睛就尖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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