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特林克
一
自从我的《蜜蜂的生活》出版以来，常常有人要我阐明蜂房的一个最骇人的神秘——就是蜜蜂的不可解说的突然的而且有时拼命的发怒的心理状况。
事实上，现在还有一大堆恶意的不公平的“神话”包围了那些黄色的蜜仙住所。最勇敢的客人到园子里走近了那盛开着金花菜和木樨草和那些“光明的女儿”哄哄然喧闹的禁地的当儿，也不免放轻了脚步而且不敢声张。用心周到的母亲们不使她们的孩子走近蜂房，正像她们不让孩子们走近浓烟直冒的火或是毒蛇的窝一样。而养蜂的新手呢，戴了熟牛皮的手套，蒙着面网，身包在能驱赶蜜蜂的浓烟里，站在那神秘的都城面前时，也未始不像那些身临大战的人们似的捏着冷汗呵。
这些传统的恐惧到底有没有多大的理由呢？蜜蜂当真是危险品么？能不能将它驯服？走近蜂房是否有危险呢？碰到蜜蜂发怒的时候，我们应当逃还是不逃？这一些问题凡是畏畏葸葸开始养蜂而起手学习的人们都热切地问着。
二
蜜蜂这东西，通常是既不倔强，也不好勇狠斗，倒是有点心性浮躁。对于某种人，它有不可克制的憎恶；而且也有它的不高兴的日子——例如大风雨将来的当儿——那时候它就极端的容易动怒。它又有最分别得清楚而且最敏感的嗅觉；它受不住浓香和恶味，特别是人类的汗臭和酒精的气味。它是不能够被驯服的——照“驯服”这字的正常的意义讲；然而，要是那些我们不大去拜访的蜂房会对我们苛刻而且不信任的话，那么我们天天留心着的蜂房也会很快地习惯了人们的慎重而贤明的光顾。末了，要使得我们能够几乎一点也不怕去调弄那蜜蜂，则尚有若干小小的方略，这是要因地制宜的，而且只能从实际经验里学到。但此刻应该揭露它们发怒的大秘密了。
三
蜜蜂这东西，本性上是这样和平，而且这样耐心，蜜蜂这东西，永不刺人（除非你迫害它）。但当它一回到它那蜡牌坊的国度里时，它是否仍旧保持它那温和的忍耐的性格或者一变而为暴躁而可怕的危险，那就全要看它的祖国是否富饶或贫乏而定了。这又是当我们研究这些好精神而神秘的“小人民”时，我们人类逻辑的先见完全失败之一端。在我们看来好像是当然的——蜜蜂们理应出死力以防守它们的那样辛苦地聚积起来的财富——一个城；像我们在好的养蜂场所见，这城里的无数量的小房内充溢着那种甜美的饮料，好比几千只桶儿从地窖里一直堆积到屋顶小阁，金色的石钟乳似的流过那些臂褶的墙壁，而且芳香远远地直送到外边，愉快地跟那些张开了的花萼的不久长的芬芳相应相和，而蜜的更持久的香气又唤起了对已被时间结束了的花萼的记忆。然而不然。蜜蜂的住所愈富饶，那它们在这周围作战的热心就愈低减。试开一个富饶的蜂房吧：如果你小心地用一道烟把那些守望的哨兵赶进城去，那么蜂民就不会和你争夺那些战利品了，那是蜂们以前从美丽而晴暖的季节的一切微笑一切爱娇里获得的。
试一试看：我担保你不吃亏，如果你只拣那分量沉重的蜂房下手。你可翻转它，弄空它；那些彷彷徨徨的小东西完全是不伤人的。什么道理呢？敢是那些可怕的女将军丧失了胆量么？是不是富饶使它们变得怯弱了？是不是它们也像我们那些繁荣的市镇里的太享福的人们似的，把防御危难的责任委诸于那些守门的不幸福的佣兵？不然。从未见蜜蜂的勇气因饱暖而低减。反之，蜂国愈富饶，则它的法律施行得更加严厉而紧密，一个聚积着逾量财产的蜂房里的一位劳动者比另一贫乏蜂房里的劳动者更为勤勉。还有些别的原因虽然我们不能够完全领会，但似乎亦颇可信，如果我们不嫌解释得太野，以为那些可怜的蜜蜂一定被我们那可怕的举动怔住的话。骤然间看见了它的大住宅被开了，被倒翻了，敞开了半边了，它大概以为是一个免不掉的天灾降临了，它就觉得若去抵抗未免不智。它不抵抗，却也不肯飞开。似乎它本能地已经在那破坏中看到了它未来的住所，而这，它希望用那毁坏了的市镇的材料再建起来，它放任了现在的，就为了要留用于将来。或者，还有，也许它像那寓言中的狗似的——“那只把主人的午餐挂在它颈上的狗”，知道一切是不可补救地丧失了时，便宁愿为了抢夺它的一部分而死，痛快地吃一顿而后和生命告别？我们不能准确地晓得，我们还不能灼知我们人类兄弟们的最简单的行动呢，如何会洞见蜜蜂们的动机？
四
然而，事实是这样的：由每次加于那蜂城的举动所得的证明，由每次蜂们看来好像是不能逃避的灾难所发生的结果而言，往往是一当那发昏的病症在营营扰扰的蜂群中传布开了以后，蜂们就立刻飞在它们房上，凶猛地撕开了冬藏的神圣的盖膜，一头钻了进去，把全身都浸在那甜桶里，一口气吮吸那百花之酿，贪婪地吸，拼醉地吸，直到它们的铜环形的身体放长了胀大了，跟打足了气的皮瓶一般。这样饱装了蜜汁的蜂就不再能够把它的腹部弯到可以放刺的角度了。这当儿，它就变成了所谓“机能上的”不能伤人了。普通都以为养蜂人用了喷烟器将在外收集蜜汁的战士们弄醉，弄得半死半活，然后利用此昏迷的无抵抗，直捣那无量数的正在睡觉的女将军们的宫闱。但这个意见是错误的。开头放的烟是赶逐城门口那些守座进去而已，这些守座们老是在那里看望而且时时刻刻想打架；接着再喷射两三道的烟，则是在劳动者（工蜂们）中间引起恐慌的；是这恐慌引诱起蜂们的不可思议的贪馋，而这贪馋造成了蜂的无能为力。就是这样的事实证明了人可以不戴手套不蒙面网而把最繁荣的蜂城打开来，检视它们的房，摇掉那些蜂，将它们放在脚边，将它们堆起来，像挖玉蜀黍的子粒似的将它们拉出来，舒舒齐齐收了它们的蜜，在嗡嗡的如云的被掠夺的工蜂们中间不会有受到一刺的危险。
五
但是，谁要是那样去碰碰贫乏的蜂城，他可就该死了！慎莫招惹那些贫乏的蜂群呀！在这里，烟失掉了它的魔力，你刚刚喷着第一道烟，还没喷完，立刻就有两万狠而暴怒的恶魔从城里冲了出来，立刻制服了你的一双手，刺盲了你的眼，钻得你满头满脸。据说是除了熊和骷髅娥，没有其它生物能够抵挡那铁甲军的忿怒。这时最要一着：切莫挣扎。这会狂怒将会波及邻近的蜂国，而且那滴落的毒液的气味也会把周围一切的蜂群激怒起来。除了立刻躲进丛莽去，再没有别的安全的方法。蜜蜂比黄蜂不记恨些，也宽宏大度些，蜜蜂不大穷追它的敌人。如果连逃也不可能的话，只有绝对的不动也还能够使蜂们静下去或者自己飞开。蜜蜂畏惧而且攻击任何突然来的动作，可是不动了时也就立即邀得它们的赦免。
贫乏的蜂城，与其说它是在活着，倒不如说它一天一天在死灭，而正因为它们房里没有蜜，所以烟对于它们就不起作用了。它们不能像那些幸福的部落中的姊妹似的狂饮一个饱，而亦没有重振家业的幻想以分散它们的作战的意志，它们的惟一的念头是死在那被侵犯的城门口，它们是苦惯了的、提心吊胆惯了的，然而它们敏捷，它们没有顾虑，它们用了前所未闻的英武勇敢和决心死守它们的国土。
因此，小心的养蜂人在动手开一个贫乏的蜂房以前，必先得孝敬那些饿肚子的蜜仙。他的孝敬是一个有蜜的空房。它们马上攒住了这礼物了，于是乎用烟来帮忙，它们就自己喝胀了肚子，饱得发昏，跟那些富饶蜂房里的有资产的“市民”一样也无能为力了。
六
人们还可以找到更多关于蜜蜂的发怒以及它们那简单的禁忌的资料。这些禁忌常常是这样古怪，以至于乡下人一向而且现在还是——把它们归源于道德的根由和深湛的神秘的直觉。例如，有一偏信，以为这些贞洁的采葡萄者受不住一个不贞者——特别是犯了奸情的人走近身。要是这些和我们同居于此不可思议的大地上的最有理性的东西，当真会那样操心到一个通常是很无害的不检者，这才是可怪了。实际上，它们不转这种念头；但是，全部生涯都倚赖于百花之争芳竞艳的它们，憎恨我们偷了香气去，却是实情。我们会相信贞洁比恋爱少发出些气味来么？难道这就是吃醋的蜜蜂们之所以怨恨么？难道这就是那“神话”——说蜜蜂深恨风流放荡的人的来源么？若是如此，那么这一个“神话”必得归入其余许多“神话”的一类里去，这些“神话”意在推崇自然现象常把人类的情绪送给了蜜蜂的，然而最好是尽可能地少把我们小小的人类的心理混入我们所不容易明白的一切事物，最好是只从外面——在我们人这边或在物那边去寻求解释：因为说不定倒是外边有着我们还在等候的绝对的天机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