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天芳
虽说是古文论课的一次小考，但考完后同学们还是心神不宁，互相对答案，争是非，喋喋不休，直到下节课预备铃声响过，这才想起还没有去方便，赶快往教室外边跑，慌忙中值日生将黑板擦得乌烟瘴气。其时，讲授古典文学课的霍松林先生已经站在讲台上了。
或许是对这种乱哄哄的气氛不满，霍先生一边轻轻地擦去讲桌上的粉笔尘灰，一边问：“上节课要你们背诵《卖柑者言》，可都背过了吧？”经他这么一问，同学们才恍然记起还有这么一档事，只因要全力应付古文论的考试，早将它忘到爪哇国去了。但大家心里明白，教授不过是问问而已，他从不在课堂上破费时间，检查作业和背诵，诸如此类，是中小学老师的事。坐在教室后排的几个男生，想必深知这一点，所以他们坦然地大着胆子回答：“背过了！”以期蒙混过关。
那一天，真是邪门，霍先生一反往常，来了真格的。你们说背过了，好，咱们检查一下。他盯着名单，先从教室后排开始，叫起一个，背不下去；又叫起一个，还是背不下去……毕竟不是中学生，如此这般被先生呼名点姓，瞠目结舌，支支吾吾，众目睽睽之下，那一份尴尬真叫尴尬。
我预感到，如果没有人能背得过，教授会一直这么检查下去。这难堪也一定会轮到我的头上。无奈而急中生智，赶快将讲义拿到桌斗下，在老师喊别的同学时，我只管埋下头，来一个冲锋性记忆。好在那卖柑者的话言简意赅，区区十数行，不像当今人一旦发言便长篇宏论；也好在当年的我正值记忆旺盛的好时光，背一篇百字短文并不是太难的事。果然，我的名字被霍先生点到，但我已经有了底气，我故意背得很慢，一字一句，用以掩饰我的不熟练，那声音听起来倒像是从容不迫：
“杭有卖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溃。出之烨然，玉质而金色，……视其中，干若败絮……”
教授似乎长出了一口气：终于有个学生背过了。他扫了一眼教室后排的同学，不满地问：“她能背得过，你们何以背不过？”
“她……她是刚刚背的！”“她是偷偷背的！”没料到，我的那些男同窗，颇不服气，居然赤膊上阵地揭穿我。更没料到，我敬爱的教授竟不理睬，他带着明显的偏袒说：“我不管什么时候背过的，只要背过都算数嘛！”
张牙舞爪的男同窗，立刻泄了气，偃旗息鼓。
或许因这一段不算经历的经历，我至今每每在各种场合见到霍松林先生就想起这一有趣的镜头，也因此至今对卖柑者的话铭记不忘，脑际间时时涌现出那极冷竣的反诘句：“盗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致而不知理，坐糜廪粟而不知耻。观其坐高堂，骑大马，醉醇醴而饫肥鲜者，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哉！”
惊心动魄间，常常告诫自己：这辈子千万别假冒伪劣，尤其是做人的假冒伪劣。宁可是货真价实的小橘子，也不要是那烨然于外的大柑子。
宁可是货真价实的小橘子，也不要是那烨然于外的大柑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