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她……叫紫岚……”眼神穿透江蜜,落在她身后很远的地方,而他的思绪也随之飘得很远很远……
那……又是一年寒梅盛开的季节,他知道,这个时候母亲又该在那个地方等着父亲的到来了吧。尽管自他记事以来,父亲赴约的次数少之又少,但是母亲一定会在那片梅林等着他的。
母亲告诉他,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太忙所以才会这么久地才来看他们一次。其实,他一直都知道,父亲不是因为没有时间才对他们母子疏于照料,而是因为他有太多女人,而母亲不过是一介奴婢出身的女子。母亲总爱细细地抚着他的脸,望着他出神,他知道,母亲又在想父亲了——因为他有一双酷似父亲的眼。
明明还是一个六岁孩童,他却比一般的孩子要老成许多,望着他的眼你有时会怀疑是不是他是一个拥有孩童身躯的成年男子。
天,又飘起雪了,近来母亲身体很是不好,他还是去梅园给母亲送件厚衣去吧。
“你猜今年大都督会来看四夫人吗?”
刚走过小径,便又听到了下人们的窃声交流,他的脚步未停下,如同她们的话语也从未因他的脚步而停止。
“听说,最近燕夫人又有喜了,大都督可疼她疼得紧。何况燕夫人还是燕将军的女儿,而四夫人只是……恐怕大都督不会来了吧……”
“说得也是,要不是四夫人的如花容貌恐怕她永远也坐不上这夫人的位置……”
随着他与她们的反向而行,他已经渐渐听不到她们还说了什么。他还是一径的沉默,只是拿着貂毛厚衣的小手抓着衣领泛白。
还未进园,已有梅香阵阵,他的脸上露出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笑容。
“清儿,你这是干什么?”凌厉的男子嗓音飘来,让他有一霎那的震惊。
笑僵住。他的父亲终于来了吗?
“我……我只是想要你多看我们母子一眼啊!你不要走好不好?”
绕过一颗梅树,他见到了依旧一身白衣的母亲,站在雪地里仿佛要与这大地融成一片,而她的颈上竟放了一把匕首。
“清儿,我以为你是个不会无理取闹的女人……”看了女子一眼,男子转身就要离开。
“不!子惠,你不要走!我真的会动手的……”泪,刚滑出眼眶已凝结成冰,血,冲破皮肤渐渐失温。
“你以为你是什么身份?一个婢子而已!”哼,给她几分颜色就开起染房来了?男子甩袖,毫不留恋地踏步离开。
“哈哈哈……”女子忽然发疯似的笑了起来,然后,刀起、刀落,一朵妖冶的红莲在这个纯白的世界里盛开……
貂皮厚衣掉落在雪地上毫无声息,雪地上那一排小小的脚印也很快被大雪掩去,如同那个倒在雪地上的女人。
为什么呢?到底是为什么呢?他以为父亲会娶母亲,那他必然也是爱着她的吧,但是为什么他能这么残忍地把母亲逼上绝路呢?他知道,只要父亲一句软语,母亲便会毫不犹豫地放下手中的匕首,即使那只是一句谎言。
而他自己呢?他为什么连上前再看一眼母亲的勇气都没有?他……他好怕母亲会告诉他,她宁愿这个世界上没有他,那么当初她就不会抱有不该有的希望。他好怕母亲到了最后一刻竟是恨着父亲,也是恨着他的……
不知疲倦地向前走着,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方,又该在哪里停下。
“紫儿,走!不要回头,往前跑!”
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前方响起,打断了他纷杂的思路,紧接着一个小肉球从那片白茫的灌木中滚了出来。
“呜……哥哥……”显然,小圆球不能理解为什么哥哥会把她丢出来。
兵器的撞击声让他领悟到,他很可能遇到了一场江湖恩怨,或者是……官场暗杀。如若在平日,他定会二话不说转身远离这是非地,但是此刻雪地上那个哭泣的小身影竟让他迟疑了。于是,他上前,很吃力地抱起她,然后拼命地向着他来时的路跑去。
“呜……额要哥哥……”小女娃看起来才学会说话没多久,白净的脸上沾满了血迹煞是惊人。
不行,他要救这个小女孩,她……在她身上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如果……如果那时候他敢站出去,那么他的母亲,得到的会不会就是另一个结局?
身后,传来刀剑相交的声音,他却没有回头,只一心一意拼命地向前奔跑。
一路跑回府中,府里的仆人个个都震惊地看着他,因为在他们一边急着到处找他,一边焦虑着到底要如何把四夫人自尽的消息告诉他的时候,他竟然浑身是血地抱着一个血迹斑斑的女娃跑进了王府,然后以令人生寒的语气对着众人说:“我母亲的后事好好料理,她喜欢梅花,就把她葬在那片梅园里吧……从今以后,这冷府里便再没有四夫人,而她,今后便是这里唯一的小姐。”
说完这些话,他在众人的惊呼之中连带着怀中的小娃倒在了地上。等他醒来的时候才知道,原来他的背后被砍了一刀,导致高烧不退,而他的双腿因为在雪地中走了太久而险些废掉。幸好啊,当时的神医郑大夫出手救了他这个不足六岁的娃,而他唯一的条件便是让他留在府中。
这件事之后,众人便在议论着这大都督为四夫人特意而建的冷府怕是从今后该要没落了,而只有他知道这才是个开始。
“哥哥……”忽然,从门口传来一声不甚清楚的呼唤,而后一个圆滚滚的身躯晃了进来。
“哥哥……”呵,是那个他捡回来的小娃啊。躺在床上,他微笑着向她招了招手。今后,他便只有她了……
“小娃知道自己叫什么吗?”他好像听到那人叫她“紫儿”,那声音颇为稚嫩,应该是她口中的哥哥吧……
“叫、叫紫来……”小娃的口齿还不甚清楚,他听不清后一个字是什么,听着像是“来”音,但……一般人家不会以这个字给孩子起名吧,何况是一个女孩。
“好,小紫儿,以后你就叫紫岚,美丽的紫色山雾……我叫高长恭,不过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就让我来当你的哥哥吧……”是的,他不喜欢甚至是厌恶他的姓他的名,他注定要抛弃这个万恶的姓氏,如同他注定做不来一个长恭之人……所以,他的紫儿从不叫他的名,她小时叫他哥哥,而长大后便只唤他兰陵。
两年之后,那个叫做高澄的男人被刺杀了,凶手竟是他一向最为唾弃的奴才。
而在那个离刺杀之地千里之外的冷府中,一个眸里透着寒气的少年正站在书桌前看着一张近来东魏流传甚广被称为天意的童谣——百尺高竿竿折,水底燃灯灯灭(澄字的拆解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