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食物,全国各地无大差异。常听人讥评美国人,文化浅,不会吃,有人初到美国留学,穷得日以罐头充饥,遂以为美国人的食物与狗食无大差异。事实上,有些嬉皮还真是常吃狗食罐头,以表示其箪食瓢饮的风度。美国人不善烹调,也是事实,不过以他们的聪明才智,如肯下工夫于调和鼎鼐,恐亦未必逊于其他国家。他们的生活紧张,凡事讲究快速和效率,普通工作的人,午餐时间由半小时至一小时,我没听说过身心健全的人还有所谓午睡。他们的吃食简单,他们也有类似便当的食盒,但是我没听说过蒸热便当再吃。他们的平民食物是汉堡三文治、热狗、炸鸡、炸鱼、皮萨等等,价廉而快速简便,随身有五指钢叉,吃过抹抹嘴就行了。说起汉堡三文治,我们台北也有,但是偷工减料,相形见绌。麦唐奴的大型汉堡("BigMac"),里面油多肉多菜多,厚厚实实,拿在手里滚热,吃在口里喷香。我吃过两次赫尔飞的咸肉汉堡三文治,体形更大,双层肉饼,再加上几条部分透明的咸肉、蕃茄、洋葱、沙拉酱,需要把嘴张大到最大限度方能一口咬下去。西市滨海,蛤王、蟹王、各种鱼、虾,以及江瑶柱等等,无不鲜美。台北有蚵仔煎,西市有蚵羹,差可媲美。堪塔基炸鸡,面糊有秘方,台北仿制像是东施效颦一无是处。西市餐馆不分大小,经常接受清洁检查,经常有公开处罚勒令改进之事,值得令人喝彩,卫生行政人员显然不是尸位素餐之辈。台北的牛排馆不少,但是求其不像是皮鞋底而能咀嚼下咽者并不多觏。西市的牛排大致软韧合度而含汁浆。居民几乎家家后院有烤肉的设备,时常一家烤肉三家香,不必一定要到海滨、山上去燔炙,这种风味不是家居台北者所能领略。西雅图地广人稀,历史短而规模大,住宅区和商业区有相当距离。五十多万人口,就有好几十处公园。市政府与华盛顿大学共有的植物园就在市中心区,真所谓闹中取静,尤为难得可贵。海滨的几处公园,有沙滩,可以掘蛤,可以捞海带,可以观赏海鸥飞翔,渔舟点点。义勇兵公园里有艺术馆(门前立着的石兽翁仲是从中国搬去的),有温室(内有台湾的兰花)。到处都有原始森林保存剩下的参天古木。西市是美国北部荒野边陲开辟出来的一个现代都市。我们的台北是一个古老的城市,突然繁荣发展,以致到处有张皇失措的现象。房地价格在西市以上。楼上住宅,楼下可能是乌烟瘴气的汽车修理厂,或是铁工厂,或是洗衣店。横七竖八的市招令人眼花缭乱。
大街道上摊贩云集,是台北的一景,其实这也是古老传统"市集"的遗风。古时日中为市,我们是入夜摆摊。警察来则哄然而逃,警察去则蜂然复聚。买卖双方怡然称便。有几条街的摊贩已成定型,各有专营的行当,好像没有人取缔。最近,一些学生也参加了行列,声势益发浩大。西市没有摊贩之说,人穷急了抢银行,谁肯搏此蝇头之利?不过海滨也有一个少数民族麇集的摊贩市场,卖鱼鲜、菜蔬、杂货之类,还不时的有些大胡子青年弹吉他唱曲,在那里助兴讨钱。有一回我在那里的街头徘徊,突闻一缕异香袭人,发现街角有摊车小贩,卖糖炒栗子,要二角五分一颗,他是意大利人。这和我们台北沿街贩卖烤白薯的情形颇为近似。也曾看见过推车子卖油炸圈饼的。夏季,住宅区内,偶有三轮汽车叮哨铃响的缓缓而行,逗孩子们从家门飞奔出来买冰淇淋。除此以外,住宅区一片寂静,巷内少人行,门前车马稀,没听过汽车喇叭响,哪有我们台北热闹?
西市盛产木材,一般房屋都是木造的,木料很坚实,围墙栅栏也是木造的居多。一般住家都是平房,高楼公寓并不多见。这和我们的四层公寓七层大厦的景况不同。因此,家家都有前庭后院,家家都割草莳花,而很难得一见有人在阳光下晒晾衣服。讲到衣服,美国人很不讲究,大概只有银行职员、政府官吏、公司店伙才整套西装打领结。如果遇到一个中国人服装整齐,大概可以料想他是刚从台湾来。从前大学校园里,教授的特殊标帜是打领结,现亦不复然,也常是随随便便的一副褦襶相。所谓"汽车房旧物发卖"或"慈善性义卖"之类,有时候五角钱可以买到一件外套,一元钱可以买到一身西装,还相当不错。
西市的垃圾处理是由一家民营公司承办。每星期固定一日有汽车挨户收取,这汽车是密闭的,没有我们台北垃圾车之"少女的祈祷"的乐声,司机一声不响跳下车来把各家门前的垃圾桶扛在肩上往车里一丢,里面的机关发动就把垃圾辗碎了。在台北,一辆垃圾车配有好几位工人,大家一面忙着搬运一面忙着做垃圾分类的工作,塑胶袋放在一堆,玻璃瓶又是一堆,厚纸箱又是一堆。最无用的垃圾运到较偏僻的地方摊堆开来,还有人做第二梯次的爬梳工作。
西市的人喜欢户外生活,我们台北的人好像是偏爱室内的游戏。西市湖滨游艇蚁聚,好多汽车顶上驮着机船满街跑。到处有人清晨慢跑,风雨无阻。滑雪、爬山、露营,青年人趋之若鹜。山难之事似乎不大听说。
不知是谁造了"月亮外国的圆"这样一句俏皮的反语,挖苦盲目崇洋的人。偏偏又有人喜欢搬出杜工部的一句诗"月是故乡圆",这就有点画蛇添足了。何况杜诗原意也不是说故乡的月亮比异地的圆,只是说遥想故乡此刻也是月圆之时而已。我所描写的双地,瑕瑜互见,也许,揭了自己的疮疤,长了他人的志气,也许,没有违反见贤思齐闻过则喜的道理,唯读者谅之。
独来独往
狮子和虎,在猎食的时候,都是独来独往;狐狸和犬,则往往成群结队。性情不同,习惯各异,其间并不一定就有什么上下优劣之分。萧继宗先生的集子名曰"独往",单是这个标题就非常引人注意。
萧先生非常谦逊,在自序里说:"我老觉得一旦厕身于文学之林,便有点不尴不尬,蹩手蹩脚之感,所以我自甘永远做个"槛外人"。""我几篇杂文,可说是闭着眼睛写的。所谓闭着眼睛也者,是从没有留心外界的情形,也就是说与外界毫没干涉,只是一个人自说自话,所以叫它《独往集》。"客气尽管客气,作者的"孤介"的个性还是很明显的流露了出来。所谓"自说白话",就是不追逐时髦,不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不说言不由衷的话。写文章本应如此。客气话实在也是自负话。
萧先生这二十六篇杂文,确实可以证明这集子的标题没有题错,每一篇都有作者自己的见地,不人云亦云,这样的文章在如今是并不多见的。作者有他的幽默感,也有他的正义感,这两种感交织起来,发为文章,便不免有一点恣肆,嬉怒笑骂,入木三分了。
我且举一个例,就可以概其余。集中《哆嗉》一篇,对于"喜欢掉书袋做注解的先生们"该是一个何等的讽刺。我年来喜欢读杜诗,在琉璃厂搜购杜诗各种版本及评解,花了足足二年多的时间买到六十几种,(听说徐祖正先生藏有二百余种,我真不敢想象!)我随买随看,在评注方面殊少当意者。我们中国的旧式的学者,在做学问方面(至少表现在注诗方面者)于方法上大有可议之处。以仇兆鳌的详注本来说,他真是"看乞砣穷年",小心谨慎的注解,然后"缮写完备,装潢成帙",进呈康熙皇帝御览的,一大堆的资料真积了不少,在数量上远超过以往各家的成绩,可是该注的不注,注也注不清楚,不该注的偏偏不嫌辞费连篇累牍刺刺不休,看起来真是难过。(不仅仇兆鳌注诗如此,他如吴思齐的《杜诗论文》,其体例是把杜诗一首首做成散文提要,也一样的是常常令人摸不着要领。)对于先贤名著,不敢随意讥弹,但是心理确是有此感想。如今读了萧继宗先生的文章,真有先获我心之感,他举出了仇兆鳌所注《曲江》一首为例,把其中的可笑处毫不留情的揭发出来,真可令人浮一大白。萧先生虽未明说,这篇文章实在是对旧式学究的一篇讽刺。研究中国文学的人要跳开"词章"的窠臼,应用新的科学的整理方法方能把"文章遗产"发扬光大起来。
萧先生在最后一篇《立言》里临了说出这么一句:"今后想要立言,而且想传世不朽的话,只有一条大路,即是向科学方面寻出路。"这一句可以发人猛省的话。
割胆记
"胆结石?没关系,小毛病,把胆割去就好啦!赶快到医院去。下午就开刀,三天就没事啦!"--这是我的一位好心的朋友听说我患胆结石之后对我所说的一番安慰兼带鼓励的话。假如这结石是生在别人的身上,我可以完全同意他的看法,可惜这结石是生在我的这只不争气的胆里,而我对于自己身上的任何零件都轻易不肯割爱。一九六二年五月二十二日,我清晨照例外出散步,回来又帮着我的太太提了二十几桶水灌园浇花,也许劳累了些,随后就胃痛起来。这一痛,不似往常的普通胃痛,真正的是如剜如绞,在床上痛得翻筋斗,竖蜻蜓,呼天抢地,死去活来。医生来,说是胆结石症(Cholelithiasis),打过针后镇定了一会,随后又折腾起来。熬过了一夜,第二天我就进了医院--中心诊所。
除了胃痛之外,我还微微发热,这是胆囊炎(Cholecystitis)的征象。在这情形之下,如不急剧恶化,宜先由内科治疗等到体温正常,健康复原之后再择吉开刀。X光照相显示,我的胆特别大,而且形状也特别,位置也异常。我的胆比平常人的大两三倍。通常是梨形,上小底大,我只是在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图"上看见过。我的胆则形如扁桃。胆的位置是在腹部右上端,而我的胆位置较高,高三根肋骨的样子。我这扁桃形的胆囊,左边一半堆满了石头,右边一半也堆满了石头,数目无法计算。作外科手术,最要紧的是要确知患部的位置,而那位置最好是能相当暴露在容易动手处理的地方。我的胆的部位不太好。别人横斜着挨一刀,我可能要竖着再加上一刀,才能摘取下来。
感谢内科医师们,我的治疗进行非常顺利,使紧急开刀成为不必需。七天后我出院了。医师嘱咐我,在体力恢复到最佳状态时,向外科报到。这是一个很令人为难的处境。如果在病发的那一天,立刻就予以宰割,没有话说,如今要我把身体养得好好的再去从容就义,那很不是滋味。这种外科手术叫做"间期手术",是比较最安全可靠的。但是对病人来讲,在精神上很紧张。
关心我的朋友们也开始紧张了。主张开刀派与主张不开刀派都言之成理,但是我没有法子能同时听从两面的主张。"去开刀罢,一劳永逸,若是不开也不一定就出乱子,可是有引起黄胆病的可能,也可能导致肝癌,而且开刀也很安全,有百分之九十几的把握。如果迁延到年纪再大些,开刀就不容易了……"--这一套话很有道理。"要慎重些的好,能不开还是不开,年纪大的人要特别慎重,医师的话要听但亦不可全听,专家的知识可贵,常识亦不可忽视。……"这一套话也很中听。
这时节报纸上刊出西德新发明专治各种结石特效药的广告,不用开刀,吃下药去即可将结石融化,或使大者变小,小者排出体外。这种药实在太理想了!可是一细想这样神奇的药应该经由临床实验,应该由医学机构证明推荐,何必花费巨资在报纸上大登广告?良好的医师都不登广告,良好的药品似乎也无需大吹大擂。我不但未敢尝试,也未敢向医师提起这样的神药。
中医有所谓偏方,据说往往有奇效。四年前我发现有糖尿症,我明知道这病症是终身的,无法根治,但是好心的朋友们坚持要我喝玉黍须煮的水,我喝了一百天,结果是病未好,不过也没有坏。这次我患胆石,从三个不同的来源来了三个偏方,核对之下内容完全一样,有一个特别注明为"叶天士秘方"。叶天士大名鼎鼎,无人不知,这秘方满天飞,算不得怎样秘了。处方如下:
白术二钱白芍二钱白扁豆二钱炒黄蓍二钱炙茯苓二钱甘草二钱生姜五片红枣二枚就是不懂岐黄之术的人也可以看得出来这不是一服霸道的药。吃几服没有关系,有益无损,只怕叶天士未必肯承认是他的方子而已。又有朋友老远的寄给我一包药草,说是山胞在高山采摘的专治结石的特效药,他的母亲为了随时行善特地在庭园栽植了满满的一畦。像是菊花叶似的,味苦。神农尝百草,不知他尝过这草没有。不过据说多少人都服了见效,一块块的石头都消灭于无形,病霍然愈。
各种偏方,无论中西,都能给怕开刀的人以精神上的安慰,有时也能给病人以灵验的感觉。因为像胆石这样的病,即使不服任何药物,也会渐渐平伏下去,不过什么时候再来一次猛烈的袭击就不得而知。可能这一生永不再发,也可能一年半载之后又大发特发,甚至一发而不可收拾。所以拖延不是办法。或是冒险而开刀,或是不开刀而冒险,二者必取其一。我自内科治疗之后,体力复元很慢,一个月后体温始恢复正常,然后迁延复迁延,同时又等候着秋凉,而长夏又好像没有尽止似的燠热,秋凉偏是不来。这样的我熬过于五个月,身体上没有什么苦痛,精神上可受了折磨。胆里含着一包石头,就和肚里怀着鬼胎差不多,使得人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得安宁。好容易挨到十月底,凉风起天末,中心诊所的张先林主任也从美国回来了,我于二十二日入院接受手术。
二十二日那一天,天高气爽,我携带一个包袱,由我的太太陪着,准时于上午八点到达医院报到,好像是犯人自行投案一般。没有敢惊动朋友们,因为开刀的事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是喜事,而且刀尚未开,谁也不敢说一定会演变成为丧事,既不在红白喜事之列,自然也不必声张。可是事后好多朋友都怪我事前没有通知。五个月前的旧地重游,好多的面孔都是熟识的。我的心情是很坦然的,来者不怕,怕者不来,既来则安之。我担心的是我的太太,我怕她受不住这一份紧张。
我对开刀是有过颇不寻常的经验的。二十年前我在四川北碚割盲肠,紧急开刀。临时把外科主任请来,他在发疟疾,满头大汗。那时候除了口服的Sulhnilamide之外还没有别的抗生素。手术室里蚊蝇乱舞,两位护士不住的挥动拍子防止蚊蝇在伤口下蛋。手术室里一灯如豆,而且手术正在进行时突然停电,幸亏在窗外伫立参观手术的一位朋友手里有一只二呎长的大型手电筒,借来使用了一阵。在这情形之下完成了手术,七天拆线,紧跟着发高热,白血球激增,呈昏迷现象,于是医师会诊,外科说是感染了内科病症,内科说是外科手术上出了毛病,结果是二度开刀打开看看以释群疑。一看之下,谁也没说什么,不再缝口,塞进一卷纱布,天天洗脓,足足仰卧了一个多月,半年后人才复原。所以提起开刀,我知道是怎样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