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德珍
《五台山》2000年第6期上,显要位置登载了周润恩的短篇小说《人与狗》。
这是一篇颇具阅读魅力的小说。
“天亮时圆宝做了一个梦,梦见白白亮亮的窗户纸贴上了大红喜字。”欢乐的色彩给小说埋下了悲剧结局的种子。然后是“梦见窑洞多了一个人——寡妇白秋云”。尽管生活在最低层,尽管贫困得一无所有,但圆宝对生命仍有现实的幻想——他还得渴求一种生理的满足——在这里,圆宝尚没有想到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于是,我们又看到了圆宝身边的哈巴狗——玉儿——这个圆宝从鹰嘴下救下的弱小的生命。就是这只狗,在圆宝拼命赚钱的时间里,与圆宝相依为命,相濡以沫。鹰嘴下生还的狗的命运和大地上为生命而奔波的人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而这种人与狗特殊环境的结合,使我们不能不为人与狗的命运而着迷,我们也不能不一口气读完小说。人的外在的孤独在狗的排遣下,离我们渐渐远去。狗的善解人意,狗的智商和开发,使我们对狗增加了亲近之感。——狗眼中“特殊的光芒”渐渐消失,狗渐渐“能讲一口流利的人话”。小说用近一半的篇幅渲染着人与狗情感的交融——阅读过程中,理智时时告诉我们,哈巴狗——玉儿,已取代了白秋云在圆宝心目中的地位,哈巴狗许多时候就是圆宝现实中的情人。
这种人与兽的恋情,将演绎出怎样的故事?哈巴狗会不会想办法让圆宝娶到白秋云?抑或是哈巴狗会作出一个义救恩主的壮举?
于是,小说在极尽渲染之后,把我们带到了金矿里。不管哈巴狗怎样与圆宝相依为命,相濡以沫,圆宝内在的孤独感是永远不可能由哈巴狗玉儿排遣——而只能由白秋云或比白秋云“嫩”,比白秋云“受看”的女人来排遣。我们为圆宝庆幸,因为圆宝“一个冬天最少也能剔万数八千元的矿”。圆宝赚够一万元,便可娶白秋云为妻,开始过一种没有孤独的生活了,而哈巴狗也许会在新的环境中,做许多令人更感动的事情。——挖吧,圆宝,赶快挖,挖够了就永远远离金矿——废弃的金矿,时时都潜伏着危险。——不幸终于降临,金矿冒顶,圆宝和哈巴狗被压在金矿里。
当我们读到哈巴狗为救圆宝而刨土石这一段时,我们不能不为哈巴狗的忠诚而感动“…爪子磨秃了,肉皮磨破了,鲜血染红了岩石。”——忠诚的小小的哈巴狗,你将怎样回报圆宝的救命之恩?——从鹰嘴下使你生还,又用奶粉、药水使你伤愈;人类最忠实的伴侣,你将怎样上演一段壮烈的故事?——我们真的很想知道下文。于是,小说用一种十分阴冷的笔调给我们展示出如下的故事。
——出逃无望。饥饿在袭击狗与人,人面对晃来晃去的狗,闪出一种“人吃狗”的欲念,但马上人性之善压抑了这种念头。可是,谁也想象不到,人没有吃狗,狗却把人的袜子、衣服脱去,将人——恩主——活生生地吃得仅剩下一堆白花花的骨头。——这一段叙述具有磁一般的魅力但又浸淫着一种不忍卒读的力量。
这的确是一篇少见的、颇具震撼力的小说。
当我们一口气读完这篇小说,我们不得不为小说真实的力量所打动。——它也许是一个寓言故事,但我认为更是一篇真实的小说,非常平淡,但非常真实。就象我们生存在大气中,冬季降临,寒风袭来,我们换上御寒的棉衣;夏日将近,热气弥漫,我们脱掉多余的衣服,一切都是在一种自然的律动中行进,没有困惑,没有突兀,没有不相理解。于是,这种真实的生命力,穿透我们的灵魂,我们的灵魂不得不为这些不幸的生命而悲泣,我们的灵魂也不能不为这种现实的苦难而悸动。
但是,这种魔一般真实的力量,其坚实的基座在哪里呢?在于同情,也即慈爱之心。任何文学作品,如果只是真实,也不能打动人的灵魂。我们只有依据对人类苦难深切的同情,对生活在最低层的人们悲惨命运深切的关注,才能让读者在感动中实现灵魂的洗礼。许多作品都在描摹凡夫俗子的恩恩爱爱,记述人世间灯红酒绿场合里的生生死死,但是这些作品没有依附于天才作者对苦难和悲惨命运的同情之心和严肃的审视精神,我们虽然能从中得到阅读的快感,可是,这些作品,只能是过眼烟云,永远不能给我们的心灵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只有同情弱小,才能仇恨强暴。只有满怀善良的天性,才能孕育正义的雷霆。周润恩的同情心,使他不能不关注黄土地上那些悲惨的人们;不能不因着强大的同情心,而产生出朝气蓬勃的艺术热情。满怀同情,便必须诉述,于是,他决不逃避真实的现实,而高举起反抗的旗帜,义无返顾地把一个赤裸裸的真实,震撼人心的真实,冷峻地呈现在了读者的面前。
真实是艺术的本质。善是真实生命的源泉(只有善才能发现真实)。但真实与善只有通过理性才能抵达完善。再没有比理性更光辉的太阳了。只有理性,才能明辨是非,才能分清善恶。只有理性,才能看到民族的苦难,才能听到使命的召唤。只有理性,才能在历史和现实的演绎中,感受到专制对人性的扭曲,对生命的扼杀。只有理性,才能把正义的笔深深地插入现实伤痛的土壤,写出碰撞我们灵魂的作品。人类就是在理性大纛的引领下,才能走过黑暗,步入光明。
而周润恩,就是在理性光辉的照耀下,使真实、善和理性实现了完美的组合,为我们的心灵留下沉重的思考。
人救狗,狗吃人,这难道只是自然界弱肉强食、物竞天择的生存圭臬吗?狗吃人巨大的悲剧背后,我们看不到贫困这个恶魔吗?而在这贫困恶魔的背后,我们思考到的又是什么呢?
诗人、作家面对这个世界,只能羞涩地微笑。但真正的诗人,真正的作家,又怎能放弃手中控诉的这一丁点权力呢?如果我们放弃手中这一丁点权力,人类社会理性的圣火将由谁来点燃和传送!
一百年前,美国著名作家杰克·伦敦在他的短篇小说《热爱生命》中,叙述了淘金者波尔面对饥饿和狼的侵袭,吸食饿狼的鲜血得以生还的故事,唱出了人类热爱生命的伟大凯歌。还是一百年前的杰克·伦敦,在其另一部小说《雪虎》中,他给我们讲述了一段狼狗义救恩主的感人故事。而一百年后的今天,中国北方土地上的周润恩在其小说《人与狗》中,却给我们上演了一出狗吃人的生命悲剧。
远古时候,我们的祖先在追求理想过程中,只能“道渴而死”。而在当代,我们的生命依然是动物生存供龛上的祭品。为什么,我们这个民族上演的永远是沉重的悲剧?为什么,我们民族的苦难永远和我们的肤色一样不能改变?
周润恩,我陌生的朋友,你能步入天堂吗?你已看见天堂那架辉煌的步辇,可是,你能忍受住滚滚红尘中利欲的诱惑吗?你能承受住沉痛的思考给你带来的永久的孤独和悲愤吗?
周润恩,让别人去歌功颂德吧,你必须正视苦难。让别人去吟风弄月吧,你必须满含泪水。让别人去狂歌劲舞吧,你必须承受孤独!
——你只有通过炼狱,才能进入天堂。
在这里,在我高兴和痛苦之余,我不能不为《五台山》杂志社“凡好作品都登”“都可登在首篇”的气度而折服,这种兼容并包,推出新人的做法,是一定会使《五台山》越办越好的。
真理和真诚的殉道者们,祝你们走好。
二000年十一月十七日于静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