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时代之二
文/李嘉玮
之一是小波的,纪念他。
——写在前面
看到L和小强的照片,忽然想起第一次和小强做同桌的时候,那天早上他来迟了。老班问他怎么迟了,他说自己做着吃了一点就迟了。老班问吃的啥,他说吃了点米汤,炒了两个菜。老班问啥菜,他说西红柿炒鸡蛋,辣椒炒茄子。
龙龙说这些的时候微微笑着,这笑我有点意外,我觉得他会咬牙切齿,或者一脸冷漠,至少不应该笑。
我是一个小说家,很有名气,但大家都不知道,就像龙龙一样,他是个诗人,诗人和小说家不同,诗人要写的东西不多,只要在灵感来了的时候发个说说,接着说说下面就会有一大堆小女生评论,哇,您真有才。或者没带手机,用指头蘸着口水写在手心里,在没被吹干之前跑到教室挪到纸上,可小说家不同,要在手心上写小说,加个手背也不够用,而且我妈妈不让我吮指头说那样不卫生,手机里也不能输,打太多字会摁坏键盘,我舍不得我的手机,因为在这个好多人不用Nokia的时代,我用着会显得特立独行,小女生比较喜欢这样的男生,而且我不用手机输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手机里存着我和L唯一的一张合照,摁坏就没了。所以我注定要待在寝室码字,于是每个夏季闷热的傍晚我坐在30℃的寝室开着窗看汗液滴到稿纸上思考其为何不像眼泪一样立马渗开的时候,龙龙总是摇着扇子趿着人字拖从窗前飘过去,L就跟在他后面。然后他俩会叫我说,走,去玩啊。我说,不了,还没写完。
每次都一样,这家伙是故意的,因为只有我待在寝室码字的时候他才会带着L来叫我一块去玩,而我闲着没事干的时候他就偷偷带着L出去,有次我俩都在宿舍,突然他手机响了,他接起电话呱呱呱说了一大堆,然后挂了电话就开始收拾头发,我问你去哪,他说,哦,一哥们叫着打篮球,然后他就收拾好头发踩着人字拖出去打球了。
所以龙龙在我的小说里是一个很丑还猥琐的人,一米四八,五官挨在一块。
而L,这里我有必要说说L,她是那种天生丽质难自弃的人,不管在这座城市还是小说里,龙龙经常说L就是他的全部灵感,是他的缪斯女神,说这话的时候龙龙前面的刘海会飞起来,露出好看的额头。和L的相遇很神奇。我是一个写小说的人,所以人们看不到我,这样的好处让我在写小说的时候能够不被打搅,可坏处是,我走在阳光下,得躲着人走,他们走得的径直,我得左闪右躲,不然他们会撞飞我。
那天中午我正在路上小心翼翼地走着,后面一个人突然一把拉住我说,小心。我一惊,就被脚前面的砖块绊倒了。都说了要你小心。说话的人就是L。我顾不上屁股的感觉一下子站起来说,你,你看得到我?废话,就是没见过你这么傻走路左摇右晃不看脚下的人。L说话的时候嘟着嘴或者眨着眼睛呼着气,反正就是与众不同。
事实证明特立独行的女生对小男生也有致命的吸引力。我一下子就觉得她漂亮了。
后来我又问,那你看到的我是什么样子啊。L白了我一眼,说傻瓜,就走了。
以上,就两个人看得到我,L和龙龙,后者我不想承认。想想看,世界上就你喜欢的那个人看得到你,多浪漫啊。
我们的数学老师是一个很可爱的中年男人,他讲一道数学题讲着讲着就讲错了,然后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这一瞬间,第一桌的男生飞给女孩一张字条,龙龙会打一个大大的眼泪都挤出来的哈欠,L把手里捏了半节课的沁着汗的小熊饼干迅速塞进嘴里,因为L是个美女,所以这样的动作不会让人感到不雅,人们习惯叫它率真。很多年之后我再想起这个下午就会发现,窗子外面教学楼的墙皮一点点脱落,墙壁上大片大片的爬山虎的叶子下,午睡的虫子被吵醒,等我们再次回到学校时绿荫中的它们已经不知道换过几副面孔了。L喜欢带着我们俩走路,而且总是走在我们中间,也不奇怪,夹在两个一米八几的人之间无论如何都有安全感,太阳从我们左边升起右边落下,L走在路上总能发现一些奇怪的东西,她告诉我人民广场那坐着卖气球的女人总是对着旁边的空气说话,一次她发现马路边的一个小屁孩老盯着她看,丫就乐了,兴冲冲地跑上去捏人家小孩的脸蛋,捏得很起劲,一边捏一边说,姐姐是不是很漂亮啊,是不是啊,说嘛。小孩突然哇哇地哭起来,L吓了一跳,正准备再去问他为什么哭,就被我们果断架走了。后来小孩牵着爸爸找到学校,指着L说,就是她打我的。我们仨走在路上,龙龙停下来捡路边的花石头,抬起头看到我们,呆呆地说了句,两个影子,像一个人。真是个诗人。我们一直走着,如果是这是部韩剧,这样下去我们中间总有一个人会在路上被车撞到,这个人只能从我和龙龙中间挑一个,然后L悲伤哭泣死去活来,然后L会和另一个活着的相知相许,每个清明节提一听啤酒,在墓前映着黄昏分着喝完,再后来就牵着小孩来告诉他没有墓里这个叔叔就没有今天的你。当然,我们的故事不会这么狗血。
学校里盛传着这个月十二日就是世界末日的消息,老师们告诉我们不要相信谣言,我忧心忡忡,L一脸期待,龙龙四十五度角望着天空,眼神深邃,脖子僵硬。
龙龙用他捡来的五颜六色的石头到吉卜赛人那换了一个水晶球。晚上他神秘地叫L来宿舍,拉上窗帘,压低声音跟我们说,给你们看个东西,但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发出声音。我们屏住呼吸,于是黑漆漆的房间里三双眼睛明晃晃地眨着,慢慢地,龙龙轻轻揭过桌子上的黑布,微光像银河一样缓缓蔓延开,映出龙龙因激动而通红的脸。他说,这个水晶球可以预言未来。于是我们把手放在上面,看着水晶球越来越亮,越来越亮,慢慢照清楚了屋里的东西,凳子下的发黄的袜子,搭在衣架上的有味道的内裤,脏又皱的蓝色格子床单,窗台上奄奄一息的乌龟,但这些都没关系,没人理会它们。我看着这光有点太亮,说,我们把手放下吧。龙龙也觉得亮得瘆人,说嗯。L只好恋恋不舍地放下。砰砰砰。我们仨都吓了一跳,有人敲门。我们石头剪刀布决定谁去开门,我赢了,他俩说赢的去。很多年之后我为成了一个既有名气又为众人所知的小说家而四处奔走时才明白,人们排斥的不是能力的高或低,而是不同。我去开门,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我转身的时候手不小心碰到了水晶球,啪,我们听见它砸在地上的声音,光芒消失,屋子里随即归于黑暗,龙龙摸索着开了灯,才看见屋里的情况,L正蹲在许多玻璃碎片和一摊液体前面,她用手指蘸了一下液体,塞进嘴里。不要喝。我和龙龙异口同声。L吮了吮食指说,像一块五的那种,有点甜。我看见龙龙眼里的沮丧又不知道说什么。没事啦,那些吉卜赛人老是拿着一些假把戏来骗人。L站起来坐在床上。黑暗中,我们忧伤起来。至于那天敲门的人,至今也不知道是谁。
十二日这天,我正在教室为小说里一个女主起名字,为主角起名字这种事是很烦人的,烦到我都忘了这天就是盛传中的世界末日,首先,女主角的名字不能太文艺,像什么顾溪年南惜夏,别人一看就觉得你很能装,但又不能起小黄小明这种让人觉得你肤浅的名字。L打断了我的思路,她叫我到老地方,我们这儿有家烧烤店叫很久以后,因为是烧烤店,所以果汁不要钱,我们三个经常坐在里面喝果汁,老板人很好,笑眯眯地看我们喝。L是喝果汁也会醉的人,她举起玻璃被摇摇晃晃地走到店老板前说,干杯,为了世界末日。我们以前讨论过关于世界末日的事。
L说,你知道世界末日吗?
我说,知道啊,但不知道什么时候。
L说,我们去找,好不好,你记得《梦旅人》吗,他们在墙上找末日,那么单纯,可是呢,可是小悟死了,卷毛死了,Coco死了,其他人都活着。
L说话的时候窗子外面飞过一只像电影里一样的乌鸦,我没有告诉L。
L真的醉了,龙龙背着她,我们并排走在池塘边,夜凉如水,这不是文学的修饰,有风吹来水面上的寒气,我觉得冷了,脱下外套盖在L身上。便宜你了。我对龙龙说,今天真是世界末日吗?龙龙笑着,龙龙用他特有的深邃眼神看着我说,小时候我不敢到水边走,妈妈说水里有水鬼,它们寂寞了,就会把过往的行人拉进水里替换自己,它们长着水草一样颜色的长长的头发,因为很长时间没有剪过了,它们手里握着尖利的鱼叉,会生吃你的肉又不要你死。那天我们走了好久,有的没的扯着,L中途醒来一次,然后又睡着了。
再后来,再后来我就掉水里了。
这事情也许可以说明一些道理,想要的东西不一定会来,但你怕的东西一定会来找你,我挂了而L被背走了。我在S的怀里醒来,S是个男的,换句话说,我在一个男的的怀里醒来。
我说,我死了?
S说,没有。
我说,这是哪?
他说,海里。
S不是水鬼而是鱼人,他长得特别像海贼王里的小八,我问他知不知道路飞,他说那是什么,然后我认真地告诉他,如果你哪天碰到一个戴着草帽说我要成为海贼王的男人,你要跟他混,你一定会成为最厉害的鱼人。我说这些的时候S一脸崇拜地看着我,他说我是伟大的先知。我把写的小说递给他看——掉进水里的时候我背着书包,书包里装着我的全部手稿,这让我一度很苦恼,因为按一般的程序走,我死后人们翻我的遗物,发现我写的小说,然后会来一大帮评论家,他们争先恐后地阅读,惊讶我的作品感慨我的英年早逝,小说被多家出版社争夺,盗版早就流向各个阶级。也许龙龙也因为我的关系而为人所知,在腰封上写着纪念好友×××的方式下出版几本诗集。但我是带着有我痕迹的重要物件消失的,这都不像是死了。——S说,这是你写的吗。我说,是啊,有什么问题吗。S什么问题都没说,带着我的小说飞快地跑了出去,他把小说交给镇长,镇长大叔看完后当即拍下桌子说了一个字,印。于是,我成了这里的名人。总体来说,鱼人岛是个不错的地方,路边还是有咬着指头的小屁孩,自言自语的疯女人,酗酒的男人,失恋的情人,拄着拐杖看下棋的大爷。
傍晚我和S坐在屋顶抽烟,看着远方罩着的亘古不变的蔚蓝,我嗅到一股危险的静止的气息。为了避免悲伤,我转头看向S,其实S作为一个鱼人长得还是不错的,如果嘴巴不伸出去那么长,眼睛不鼓出来那么大。S也看着远方,我觉得他是有话要说。S开口了,他嚅动嘴唇的样子很艰难,你,你会预言是吧?
我说,嗯。
贼王的男人,你要跟他混,你一定会成为最厉害的鱼人。我说这些的时候S一脸崇各个阶级。也许龙龙也因为我的关系而为人所知,在腰封上写着纪念好友傍晚我和S坐在屋顶抽烟,看着远方罩着的亘古不变的蔚蓝,我嗅到一股危险的静止的气息。为了避免悲伤,我转头看向S,其实S作为一个鱼人长得还是不错的,如果嘴巴不伸出去那么长,眼睛不鼓出来那么大。S也看着远方,我觉得他是有话要说。S开口了,他嚅动嘴唇的样子很艰难,你,你会预言是吧?
我说,嗯。
他说,我认识一个女孩,但我们不说话很久了。
S说的女孩也叫L,我见过一次,我走在大街上,一个鱼人拿着我的小说找我要签名。我说,签什么名字啊。她说,L。我抬起头仔细端详这个叫L的女孩子,她在鱼人里的确与众不同,她的眼睛没有因为大而鼓出来,而是像我第一次见到L时那样眨着。当然,我不会对一个鱼人有兴趣,人鱼另说。S抽烟的样子很像龙龙,老师们在校园每个角落蹲着,看到我们吸烟就走过来跟我们说你知道吗,吸烟有害健康。我和龙龙就跑去厕所,那段日子烟雾环绕,带着一股恶臭。龙龙说,夜里写了好多诗,醒来全忘了。然后他深深吸一口,吸到肺里,烟噙在嘴里,好久才慢慢吐出来,龙龙有着修长的手指,拿起烟来像是漫画里的少年。S的侧脸在一片汪洋的蔚蓝的映衬下,成了一幅奇异的抽象画。
龙龙说L是他的缪斯女神,这话我也说过,但他们都不知道,因为我是在路上跟一条狗说的,当时它咬着我不放,不论我说什么它都不松口,后来没辙了,我索性坐下和它聊起来,天南海北地侃,直到说到这句的时候它才放走我。我后来一直怀疑这狗是不是L或者龙龙训练好了来套我话的,但又想到他俩都讨厌狗身上的味道应该不可能,这事就不了了之了。一般来说,天天挂在嘴上的不一定是真的,事实是没人知道的事,L并不是龙龙的全部灵感,他还有梦,那也是他的灵感来源,他经常睡着的时候说一些很牛的话,但醒来又记不得,而我从来不做梦。
S说那你帮我预言我们会怎么样,为了报答S的救命之恩,更为了以后能白吃白喝,我说,你们会幸福地在一起。我答应S帮他和那个女孩重归于好,至于为什么不是帮他俩成为恋人,S腼腆地说,不用,就以前那样子就行,那样就已经很好了。
找到L之前我就想好要怎么说了,我要给她说S是如何如何地怀念他们曾经的那段时光。在一块麦地里见到L,L对我的到来很吃惊,可我一见面就把想好的话全忘了,只好直接说,S想跟你和好。L说,什么?我又一次一字一顿地告诉她,我、说、S、想、跟、你、和、好。L说,S?我们一直没怎么啊?然后轮到我吃惊了,我说,S告诉我你们不说话好久了,他以为你生他的气。L说,我说呢,他都好久没来找我玩,我还以为他在忙呢。后来的事就简单多了,我带着S找到L。我们一块去逗鲨鱼玩。
我想不通为什么他们总喜欢把简单的事情整得复杂,把自己困在里面绕来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