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翘却面如土色,浑身颤抖,竟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蓟子训忙道:“你别急,别急。” 却又忍耐不住,问:“苍舒大哥他们没事吧?”
连翘低着头,却道:“苍舒师兄他们都没什么事,只是英石师兄却受了重伤,苍舒师兄让沈衍和羊涉两位师兄先护送他们回山。”
蓟子训吁了一口气,拍着胸口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连翘却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团,挨着门坎簌簌发抖,蓟子训心里不由一痛,揽过她仍有发抖的身子,轻轻地环抱住她,道:“不用怕,都过去了,我知道那种回忆很痛苦,不去想它,忘记它。”
连翘抽抽噎噎地伏在蓟子训的肩膀上,道:“真的好可怕啊,就这么生生地撕裂了自己,而且是如痴如狂地撕裂了自己,就好象生来就是为了要粉碎自己,想起来都毛骨悚然……”
蓟子训却忽然想起恶磊族人,他们列队被拘祢老祖吞噬时,不也是一声不吭,任由凶虐,所不同的只是扼杀生命的刽子手是他人还是自己。
连翘却忽地紧紧地攥住了他的手,蓟子训这才感觉她的手竟是湿漉漉冰凉得无一丝生气。
连忙捏紧她的双手,使劲地搓着直至冒出热气,只是感觉这手有些粗糙,好象是经历了许多坎坷磨难。
连翘却抬起头,一双眼睛有些熠熠生辉,盯着蓟子训道:“死了好多人,幸好是你的防护罩护住了我,我才得以脱险,苍舒大哥他们都是你那火息防护罩救的,没有你的最后那一下,现在你眼前的我将是一堆肉屑。”
蓟子训低着头,喃喃道:“还是死了好多人,还是死了好多人……”心里却生起一股沉重的悲哀和愧疚,总觉得是因为自己才使他们最后没保住性命。
连翘抚着蓟子训的脸道:“你已经救了我们许多人了,你已经很尽力了,而且说起来,我们都是你的师兄师姐,却还要让你出手相救。”
蓟子训笑了:“对啊,我已经尽心了,也已经尽力了,就不该有什么遗憾了,走吧,我们出去转转,不知道有没有吃的,我都觉得有点饿了。”
连翘嘻嘻笑了:“湛真师姐他们早准备好了,你跟我来。”
蓟子训推开门,和连翘两人并肩拐了几个弯,正要跨过一道门坎,却忽听得一人哇哇大叫,拍着胸口大口喘气,破口大骂:“死小训,要吓死人啊,走路象鬼一样的,一点声音都没有,我的小魂都飞走半个了。”
正是大鸿,却见他一手往嘴里塞着一大块肉,一手却提着个酒坛子。
连翘傻了眼,指着大鸿道:“这是湛真师姐他们为小训准备的,你全偷吃光了?”
大鸿嘟囔道:“白天哪有胃口吃东西,睡了一觉却饿得不行,就来了,我哪知道是为小训准备的。”
蓟子训还未说话,又听得门外走来一人,却是音皑,三人齐齐问道:“你也来偷吃东西的?”
后面却传来苍舒的声音:“不只他一人,我们都来了。”
竟是正一派苍舒、湛真、若其、音皑、元敬、岑彭、谢自然他们都来了。
苍舒拍着蓟子训的肩,想说些什么,蓟子训却大声道:“都来了就好,一起吃顿早饭吧,这肚子还真饿啊。”还未说完,不知谁肚子竟咕咕叫出声来,众人齐声哄笑。
蓟子训却东张西望,音皑附着他耳边道:“说起来泄气,晚饭时我们是一口都吃不下,赤都那些护卫真不象是人,死了这许多人,竟还能吃得津津有味。”
蓟子训看了他一眼,却又望向门外,道:“若是这样再来几次,你便不会吃不下饭了。”音皑打了个寒蝉,连忙走开。
等他们用过早饭,臧宫长老他们也都起床了,见到苍舒他们点了点头,却对蓟子训道:“一起用早点吧。”
蓟子训还未应话,旁边走上两个护卫便引着他进了一个房间,里面已经摆着一些时鲜果蔬,另有侍女递上一杯淡绿色的液汁,臧宫长老掀起面纱一饮而尽,对着蓟子训道:“你也来一杯?”
蓟子训闻那气味有些膻腥味,连忙摇头道:“不了,我刚用过早饭。”
臧宫长老顾自捡起一个水果,轻咬了一口,盯着蓟子训看,忽道:“这次我们护卫队死了八十来人,但幸好最后有你护着,还是挽救了不少人,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
蓟子训让他看着不自在,皱了下眉头,笑了笑:“还是等你用过饭吧,看着你吃饭,我不习惯,你也不习惯。”
臧宫却伸手按住了他,蓟子训忽地发现她的尖尖如嫩笋的手指竟同昨天那地上冒起的销魂指有几分相似。
臧宫缩回了手指,道:“你不用要急着回去,也许我该跟你说些事情,你知道上次山门遇刺被抓的刺客后来怎么样了?”
蓟子训道:“你不问我倒都快忘了,那一家仨后来怎么了,好象一进晦晚院就音信全无。”
臧宫沉默了一会,道:“他们仨人是你们正一道派独门禁锢术擒住的,你还记得当时是谁出手伤了他们。”
蓟子训低头想了会,道:“当时太乱,我记得不是太清晰,只记得好象是晦晚院的红袍长老出的手。”
臧宫长老道:“出手擒了那率先发难的中年人,是你们的器部长老蕃响,另两个妇人和少年却分别是陶伯和惩部长老出的手。”
蓟子训笑道:“你倒看得清楚,不过谁擒住不都一样吗?”
臧宫长老却望着手上的鲜果,似乎要从中找到什么玄机,道:“我只是想弄明白这三人的下场是不是跟被他们擒的人有关,第二天我们去的时候,中年人没了头,那妇人没了身子。”
蓟子训道:“那少年人还剩什么?”
臧宫却忍不住轻轻地颤了一下,道:“什么也没,连一根头发都没留下,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蓟子训笑道:“让你说得怪怪的,或许是这少年人杀了他们俩,然后自个儿逃走了。”
臧宫长老喃喃道:“不用说你们正一道派的禁锢术独步天下,白岳山,锁妖关,就是神仙也脱不了这八度锁魂牢。”
蓟子训吓了一跳,道:“锁妖关,你说的是便是玉晨坡的锁妖关?”
臧宫长老道:“不错,只是锁妖关的入口却并非玉晨坡,而是在晦晚院。”
蓟子训道:“那你现在弄清楚了擒他们的人跟他们的下场有什么关系?”
臧宫长老手中的鲜果却啪地跌落在地,竟是浑然不觉,良久才道:“行彰影藏,老少相宜,三教九流下三滥,我想他们三人正是下三滥的行彰之行者。”
蓟子训道:“你且慢慢说来,这什么是行彰影藏,什么是老少相宜,什么又是下三滥,你说得我都迷糊了。”
臧宫长老站了起来:“我们该上路了,昨天我们碰到的便是影藏之影者,山门上的刺客应该是行彰之行者,也只有下三滥者的手段才会这般诡奇可怖,处处出人意表。”
新的一天又在烈火烤炙中开始了,昨日一战,仅余百来人红衣护卫,众人都闷声赶路,一言不发,唯有远近树上的蝉声凄厉地鸣叫着。
蓟子训趴在马背上似睡非睡,心里却老是想着昨天那场风云变色的遇伏,明明是同归于尽的杀伐,却偏偏叫什么情定三生,忽地想到生死与共、生死相随这些流传已久的才子佳人的传说,或许这便是这情定三生的缘由吧。
苍舒策着马奔了上来,道:“现在我们进了广郡府的地界,再奔一天,便可到广郡府了。”
蓟子训伸了伸腰,却问道:“什么是下三滥?”
苍舒闻言僵直了身子,拍马指着前方,道:“一路上还有许多坎坷,悠着点神,别想得太多。”却顾自往前驰去,竟不理他的问题。
蓟子训又趴回马背,大鸿在边上却吃吃地笑:“下三滥便是行者、隐者、宜者,干的全是杀人越货的勾当。”
蓟子训奇道:“你怎么知道?”
大鸿道:“我家里开的便是车行,这走南闯北的人知晓的自然比常人要多些。”顿了会儿,又道:“你别怪苍舒大哥,凡修道中人谁都不愿谈及下三滥,下三滥根本就是些修道败类的乌合之众”
蓟子训奇道:“这也叫乌合之众?”想起昨天灰衣人狂热赴死的情景,两人面面相睇,均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一路下来,真个是热气蒸人,嚣尘扑面,远山接天处,飘荡着蜃气,这山这天便全变了形状,碧天无云,四野无遮,护卫们持着的长矛都油亮光润,直仿佛让日头晒得榨出了油。
在这样的天气下,人和马都变得有些懒洋洋,一股淡淡的慵懒和忧伤笼罩着队伍。蓟子训想说些什么,可一时又找不到话题。
突然前面有人惊叫,蓟子训一听却好象是连翘的声音,慌忙和大鸿策马前奔,却见苍舒等正一弟子都已经聚在一起,只是那些红衣护卫却仿佛恍若未闻,依旧不紧不慢地前行,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蓟子训往人堆里一看,却见地下横着二具尸体,尸体已经腐烂发臭,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绿油油的东西,一被惊起,却飞舞起一大群绿头苍蝇,白鼓鼓的肥蛆从脸上眼鼻等窍孔里里爬进爬出,只是这尸骸却干瘪无肉,整个是一副包着皮的骷髅。
一股恶臭和着热气在四周弥漫着,飘荡着,连翘、湛真等人已经呃呃地捏着喉管狂吐,蓟子训扭转了头,却见那些护卫都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等人,似乎觉得有点大惊小怪。
苍舒叹了口气:“走吧,这是饿殍,今年奇热,已经很多日子没下过雨了,赤地千里,火龙肆虐,百姓遭殃。”
在严酷的天威下,生命是无奈而又无力的,何况人性,他隐隐有些理解昨天那些以身赴死的刺客,也许对于他们来说,死却是最好的归宿,生命反而成了一种累赘。
蓟子训心莫名地揪紧了,忽地想到臧宫长老那晚和若其的对话,天下修道人何至万千,又有谁为这熙攘苍生谋生存。
修道是追求生命的极致,求的是更久更坚强的生命力量,这是两个极端。
蓟子训问身边脸色有些发白的大鸿:“你求道为的是什么?”
大鸿笑说:“你这问得有些傻,当然是光宗耀祖,出人头地,不受人欺负,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衣锦还乡,娶妻生子,福荫后人。”
蓟子训看着远处因着蒸气变得有些扭曲的天地,喃喃道:“不知这天尽头是什么地方,怎么看不太真实啊。”
“天尽头便是赤都。”一旁行着的马车忽地掀开舆帘,臧宫长老也凝视着远方,那双碧眼似乎给蓟子训带来一丝惊快。
“那赤都尽头呢?”
“赤都尽头是天之山,地之海,天地无穷处,谁又能去过呢。”
蓟子训忽然问:“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要杀你呢?”
臧宫笑道:“谁又能知道呢,也许杀了我,有些人会舒坦一点。”
蓟子训笑说:“你为什么要修道?”臧宫大概不会为了光宗耀祖、出人头地去修道吧。
臧宫掩嘴笑说:“我修道了吗?我只是个俗人,一个为更多俗人谋生存的俗人。”
蓟子训又反问自己,你修道了吗?却连自己都答不上来。不觉点了点头。
臧宫长老道:“这种天气也辛苦你们了,待到了赤都,我要好好地答谢你们,不过要让我留着命在哦。”
苍舒不知什么时候跟着蓟子训的身后,闻言道:“长老放心,只要我们正一弟子留得一口气在,就一定恪尽职守,安全护送你回赤都。”
蓟子训也笑了:“这么大热天,无论杀人或者被杀,都是一件很辛苦的事,若我是刺客,一定会选在春暖花开时节,那样心情也会好点。”
苍舒捏着剑鞘打着蓟子训的后背,笑骂:“就你胡说,杀人要挑季节吗?”
大鸿却道:“若是我,一定会选在最让人难受的时候,比如现在。”
此时已过午时,正是人最困,马最乏的时候,臧宫却缩回了头,苍舒喃喃道:“风大放火天,月黑杀人夜,这艳阳天的却宜杀人放火。”
蓟子训也紧紧了脖子,正于此刻,忽听得前面有人群喧闹声,红衣护卫都勒马停了下来,为首的大汉往马车边嘀咕了一番,大声道:“安营扎寨,搭灶生火,下马!”
所谓安营扎寨,其实也是简陋,仅是竖起几根木棍,上面扎个篷顶,用以遮阳生荫纳凉,臧宫长老也下了马车,若其照例是跟在她后面。
大鸿等人都躲在树荫下大口喘着粗气,蓟子训忙前忙后,帮着护卫们一起扎帐,一起安灶,一起生火,却是兴致勃勃,好象一点都不感觉困倦和炎热。
前面也是一群赶路的队伍,看样子是一队行脚商人,大车小车地驮着大包小包。大鸿却远远地跑了过去,他家开的也是车行,算是他乡逢故知吧,只是不知是不是他们家的。
不一会,大鸿便领着一个首领模样的中年人过来,道:“他们是去广郡府贩货的车队,这是班头亨永。”
苍舒他们都相互见了礼,亨永看样子也是久走江湖的人,不但活络,而且为人和善,擅言,不一会便和蓟子训他们打成一片,只有红衣护卫他们却都远远地躲在一边。
若其却走了过来,对苍舒道:“长老让你和小训过来一下。”
亨永笑了笑,似乎非常理解,道:“大家都在外讨生活,你们去吧,我也回了,有空再聊,出门在外,靠的就是朋友多。”
苍舒点了点头,便随若其到了臧宫长老的帐逢,却是例外搭起的四边披着篷布的营帐,臧宫长老后面立的是那个护卫首领。
待大家都坐了下来,臧宫长老道:“再过一晚,我们便到了广郡府,广郡郡守子羽,和我颇有渊源,按照我们约定好的,今晚便会有人前来接应,所以这段时间更应小心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