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龙隐峡。
日薄西山,残阳如血。
夕阳下,一条古道横卧两山之间,从远远处绵延而来,又蜿蜒着通向远方。
苍茫暮色里,道旁停了几辆车马,十余人站在车马旁,个个均是面色紧张,却又有几分期待。
中间一辆最大的车旁,一个人正焦急不安的踱来踱去。此人三十来岁年纪,虽然容貌清秀,一身锦袍,然而顾盼间不经意地流露出一股英武之气。他走得几步,便侧耳听听马车中动静,神色间显得忐忑不安。
马车上,不时传来几声呻吟。
过得良久,一声婴儿啼哭从车厢中传来,打破了四周的寂静。马车上有妇女声音喊道:“好了!生了!生了!”
车帘一掀,一个中年妇女钻了出来,对那中年男子道:“恭喜大人,夫人生了个公子!”
那男子登时都将方才怪事抛在了脑后,神色轻松下来,满脸笑容,问道:“大人孩子都无恙罢?”
那妇女也是满脸喜色,笑道:“大人洪福,母子都平安。”
那男子喜道:“辛苦你了,待回头我定重重谢你。”说着话,他又叫道:“各位兄弟辛苦了,待到了地方,每人赏银十两!”
众人轰然答应,齐声道:“谢大人赏赐!”
那男子待稳婆收拾停当后退下,便迫不及待钻入马车,小心将车门关好,回头对车中躺着的秀美女子柔声道:“茹儿你受苦了,儿子呢,让我看看。”
那女子疲倦的一笑,指了指旁边的襁褓,眼中露出欣慰神色,低声道:“他睡着了,你轻着点。”
男子轻轻抱起襁褓中的婴儿,低声道:“茹儿,你说,给孩子起什么名字好呢?”
那女子微笑道:“那还不是由你这个当爹的。”
那男子猛然想起,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玉佩给婴儿挂在项上笑道:“这玉佩我早就请人做好了,只不知是男是女,所以只刻了我列家的姓氏,余下的地方空着,待我想好了名,再给他补上。”
虽然他动作轻柔,却还是将婴儿弄醒了。那男子见他睁开双眼,小嘴轻轻一咧,似乎便要哭出来,伸手轻轻打了自己一个耳光,道:“我可真笨,把我的乖儿子给吵醒啦。”
哪知那小小婴儿小嘴张开,竟然笑了起来,一张小脸如蓓蕾初绽,笑得极其欢畅。那男子一怔:“咱们的孩子怎么生下来就笑,真是奇了。”旋又笑道:“奇就奇罢,我列云生的儿子自然要和别人家的孩子不同。”说着在孩子小脸上轻轻一吻,将孩子举了起来,口中“嗯哦”不停地逗弄。
这男子名叫列云生,原是北唐国边关一员偏将。因为戍守边城有功,前些日子朝廷颁下旨意,将他升为总兵,要他回京述职。只是他的妻子此时身怀有孕,眼见已将临产,然而旨意上说的清清楚楚,要他即日动身。没奈何,只得选了最宽大的马车让夫人坐了,带了十余名心腹小校一路缓缓行来。
孰料这一日走到这远近无人的龙隐峡内,夫人被连日的颠簸动了胎气,竟然便要生产。幸好列云生早已料到此节,临行时专门以重金寻了个稳婆,要她一路跟来伺候,这时果然是有备无患,虽然忙乱了一阵,但总算平安生了个儿子。
休息片刻,车队又缓缓前行。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晚风吹来,拂动道旁林木,沙沙做响。
列云生骑在马上,更是满腔喜悦。想自己年方而立便已经官升三品,眼下又是喜获麟儿,今后只须倾力报效朝廷,他年定能博得个封侯拜将,封妻荫子。到那时若能指挥百万雄兵助朝廷一统天下,便是做个凌烟阁名臣也非难事。
意气风发,只觉胸中有满腔抱负欲要施展,天下更是无事不可为。便在此时,忽听道旁一生唿哨,山林中涌出好些人来,个个黑衣黑裤,手持火把。明晃晃的火把为数着实不少,足有百余支。
列云生吃了一惊,然而他毕竟是武将出身,虽惊不乱。从士卒手中取过自己长矛,催马走上前去,喊道:“你等何人?难道要打劫当朝总兵么?”
那一众盗贼中走出一匹马,马上首领模样的人笑道:“总兵?便是皇帝老子从这里过,也须给老子交上买路钱。识相的,尽早将金银财宝交了出来或可饶你等不死,否则老子现磨的刀快,却是管杀不管埋!”
列云生十余年行伍生涯,久经沙场,这时虽见贼人势大,敌众我寡,竟然分毫不惧。他细一思量,心中便有计较:眼前形势,须得擒贼擒王,只要解决了为首之人,这一帮草寇乃是乌合之众,便不足为虑。
主意料定,列云生便不再多话,一催坐下战马,挥动长矛,向那为首贼人刺去。那强盗吃了一惊,不曾料到列云生竟敢率先动手,猝不及防下急举手中刀一挡,“当”的一声,暗夜中但见火花四溅。
这贼首心中大怒,唿哨一声,众贼人纷纷涌了上来,与列云生手下士卒战在一起。
列云生急于解决敌人,手中长矛便如*般攻向那贼首。却不料这强盗武艺也当真了得,虽然处于下风,却是尽自支持得住,列云声一时竟拿他不下。
战了二三十合,列云生耳中便听惨叫不绝,偷空看时,自己手下士卒虽然英勇,毕竟人数太少,杀了十余名贼人后已是非死即伤,余下数人护在自己妻子车前,兀自死战不退。
列云生心中焦急,枪法便有些散乱,片刻间屡逢凶险。他勉强稳定心神,连出数矛,终于寻着敌人一个破绽,将他手中刀打落地下。他心中一喜,长矛横扫,将那贼人从马上扫翻在地。列云生跟着跳下马来,正待一矛将之刺死,忽听背后有人大喊:“住手!”
列云生回头看时,心中大震,自己手下士卒已然死伤殆尽,那稳婆也死在地下,妻子却已被贼人从车中抓了出来,手中仍死命抱着婴儿的襁褓。那孩子却也奇怪,竟然一声不响,没有啼哭。
便听抓住妻子那贼喊道:“把长矛抛下了!”
列云生眼见妻子被抓,只得一声长叹,“当啷”一声,将长矛抛在地下。
这当儿那贼首惊魂方定,站了起来冷笑一声,举手对那贼作了个砍劈姿势。那贼心领神会,一剑便从列云生妻子肋下刺了进去。
列云生目眦欲裂,口中狂叫一声,便欲冲上前去。忽然胸口一疼,一截剑尖从胸口透了出来,剑上沾满鲜血。在他背后,那贼首手握剑柄,面目狰狞。
眼见胸前鲜血顺着剑尖汩汩流出,列云生只觉胸口剧痛,口鼻中再也吸不进气息,浑身无力,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妻子缓缓闭上了双眼。直到此时,她的双手仍然紧紧抱着孩子,不肯松开。
列云生只觉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模糊,周身的感觉也在渐渐消失,只剩下撕心裂肺的心痛。十余年来的杀场鏖战,青云直上的步步升迁,夫妻恩爱的欢乐时光,初获麟儿的满腔喜悦,还有满怀的抱负,都化为五彩斑斓的画面一一从眼前掠过,最终都渐渐远去,只留下了满腔的不甘。
就这样,列云生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那刺死列云生妻子的贼人狞笑一声,从她怀中将孩子提了起来,对着首领喊道:“头儿,还剩一个小杂种!怎么办?”
那首领道:“斩草除根,送他去见爹娘罢!”
那贼人闻言,将手臂高高举起,松开了手,那孩子便向下落去,眼见便要在地上活活摔死。
突然,半空中一道绚丽光华闪过,色彩缤纷,美丽异常。光彩流动,正好来到孩子下方,在他落地之前堪堪将之接住。
众人目瞪口呆中,那一道七彩光华飞舞回旋,向一旁飞去。所有贼人的目光不由自主都随之看去,却见那光华飞至道旁半山坡上,在一个人面前缓缓消失,那孩子已被这人单手抱住。那孩子此时居然还是一声不哭,反而咯咯轻笑,似觉在空中飞来来去的甚是有趣。
那强盗头目凝神看时,却是一个道人。黑暗中看不清楚面目,只依稀看到他宽袍大袖,站在树下,袍袖随风飞舞,颇有出尘之态。
他心中惊诧莫名,心知遇上了异人,急忙开口道:“阁下何人?”
那道人冷笑一声,道:“虽然上天有好生之德,然而似你等这般人,世上便只有一个也嫌多了!”话音刚落,却见他袍袖一拂,半空中灿烂光华再现,瞬间掠过众贼人身上。光华过处,众人纷纷无声无息地委顿在地,竟无丝毫抵抗之力。
那道人缓缓来到仍然挺立不倒的列云生身前,见他气息已绝,却兀自圆睁双眼,显是死不瞑目。
那道人长叹一声,道:“贫道来迟一步,未能救你一家度此大难,然而我出尘子定当抚养你的孩儿长大,你这便放心去罢。”说着袍袖又是一拂。似乎是听到他的言语,列云生的双眼这才闭上,身子慢慢倒地。
那道士出尘子转身欲行,忽听背后有微弱呻吟声传来。他回头循声看去,却见列云生的妻子躺在马车上,身躯微微颤动,竟还未死。
出尘子急步走了过去,低头查看她伤势。一看之下,却不禁叹了口气。原来那一剑从肋下刺入,身前穿出,伤口处血如泉涌,流在地下好大一滩,周身鲜血几乎流尽,虽然未死,此刻已是气若游丝。
出尘子伸出手去按在她背上,真气流转,送到她体内。列云生的妻子“啊”地一声,睁开双眼,看到出尘子手中抱着孩儿,突然精神一振,对出尘子道:“求求你,求求你莫要杀他,他……他才出世不过一个时辰啊。”
出尘子道:“夫人且放宽心,贫道并非贼人,乃是路过的云游道士。”
列云生妻子的神情顿时轻松下来,低声道:“道长,我已经不成了,求你抚养这孩子长大,来世纵然是做牛做马,我也必然报答您的恩情。”说话间脸色焦虑,紧紧盯着出尘子。
出尘子道:“夫人你放心罢,贫道定将他抚养成人。”
列云生妻子顿时安心,吐出一口长气,缓缓道:“这孩子项间……有块玉佩,上边……上边有他的姓氏……道长,来世我定然报答……报答您的大恩……”语声越来越低,终于悄无声息。
出尘子低下头,看了看怀中的婴儿,面露怜悯之色。然而一看之下,忽然“咦”的一声,似乎深感奇怪。他将婴儿举了起来,对着月光细细察看,面上惊讶神色却是越来越浓。口中喃喃自语道:“这孩子怎么如此奇怪?”
这出尘子乃是世间少有的奇人,早已悟得大道,飞升仙界。只是他不喜仙界清冷,时常出没尘世之间,游戏风尘,济世救人。前几日他路过左近,听说此处龙隐峡常有莫名怪风盘旋呼啸升天而起。心道莫要是妖怪作祟,故而赶来一探究竟,却不料遇上了如此惨事。只是他还是来晚了一步,只救下了这小小婴儿的性命。
刚才他随意一瞥,却见这孩子神敛于内,气发于外,眉目间隐隐有五色之气,乃是体内经脉通顺之像,不由得大是震惊。细一察看,这婴儿果然天生周身经脉俱已打通,竟是修道的天生良才。
出尘子低头向婴儿项间看去,果然一块玉佩正在月光下闪烁着清冷光芒,光芒中一个篆文隐约可见。他低语道:“你父母既是遇贼寇而亡,你便叫列御寇罢。”
光阴飞逝,岁月流转。
不知不觉间,华阳山的草木已经随着四季交替枯荣了一十八次。然而华阳山挺拔依旧,并不曾因时光流逝而改变。
这一日,清晨,华阳山山林间。
一声狂啸,惊得林木间飞起无数栖鸟。长草开出,一只雪玉可爱的白兔从草丛中钻出,没命奔逃。紧接着一阵冷风吹过,草丛中跳出一只斑斓猛虎,声势威猛,紧追不放。这猛虎跑动间带得风声嗖嗖,草丛纷纷伏倒,真不愧了“龙从云,虎从风”之叹。
那白兔深知若不逃走,难免落得虎口之食的下场,因此上拼命奔跑,在山林间来回穿梭,要甩下猛虎。那虎也是捕食心切,不肯轻易放开。如此一追一逃,转眼间跑出甚远。那兔跑着跑着,慌不择路,猛然急速变向时收不住势子,竟然一头撞在了一株大树上,顿时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那猛虎大喜,盯着白兔,前爪略一按地,便向白兔扑去,正是所谓的饿虎扑食之势。却不料此时旁边传来一声大喝:“等一下!”
一道蓝白色光华闪过,正挡在猛虎身前,“砰”的一声,这老虎从半空中摔下,晃了晃脑袋,似乎被撞得不轻。
脚步声响,一个少年从树丛中走了出来,这少年十七八岁年纪,顾盼间颇有英气。他来到白兔身旁,伸手将它抱起,笑吟吟的对那猛虎道:“我知道你饿啦,不过这兔子如此可爱,你就饶过它罢。”
那老虎已然翻身爬起。它似乎很惧怕这个少年,竟然不敢向前扑击,只是瞪着少年手中白兔,摇头摆尾,喉间传来低沉吼声,好像极为不满。
那少年接着道:“对不住,这个月已经是第三次从你口下中抢走食物啦,这样罢,我给你打一只野猪怎么样?”
那猛虎好像听得懂人语一般,连连点头,随即轻吼一声。那少年展颜一笑,猛然间身形拔地而起,幻作一道蓝色光芒,在半空中飞驰而去,转眼间消失在林中不见。那老虎却仍然伏在原地不动,似乎在等待什么。
过得不久,半空中破空声由远及近呼啸而至,紧跟着是重物呼呼的下坠声传来,“砰”的一声,空中掉下一只野猪来,已是半死不活。那老虎轻轻一声欢啸,扑上前去大口撕吃起来。
半空中,那少年哈哈一笑,又幻作蓝色光芒呼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