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不怕我以后报复你么。”沼梩问道。
“谢谢你的提醒,如果可以我也想斩草除根、永除后患。可惜我并不愿意这平安镇上的百姓给你作陪葬。”启明有些无奈地一耸肩。在保持平静的情况下,即便是面对自己憎恶的敌人,他说起话来还是像在和闲人聊天。
“你这算是侠义心肠?”
“废话,你们这个江湖里什么大侠能像我这样用阴招暗算你么。”启明有些不满意地说,“也算我倒霉,碰上你这个缺德的瘟疫方士拿人命作试验,想要放手不理又于心不忍。哼,现在的情势,你也只有相信我的承诺,把那些镇民治好。至于你以后的报复,我也只能小心点别让你找到。发誓之类的就不必了,对你估计也没什么约束力。”
沼梩愣了一愣,现在他真的相信启明绝不是所谓江湖中人。
“好,老夫今天因为一时贪念中了暗算,怪不得别人。只要阁下遵守承诺,老夫答应救治这平安镇上所有中毒的镇民。而且,以后绝不会对阁下和平安镇施以报复,也不会像五虎帮透露半点今晚事情。”沼梩出人意料地爽快和诚恳。
启明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接着又点点头,“行,那么交易成交”。
他手指一点发出一道木蚀真气仅仅解开沼梩左臂的穴位,然后平摊开手掌,“把解药给我吧”。
沼梩也不多做罗嗦,一手伸进怀里,拿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扔在启明手里,“把药粉撒在井水里,半个时辰之后,取水给中毒者服用,服后再半个时辰见效。你若是信不过老夫,可以给我先喝。”
启明洒然一笑,针对的是他最后那句话,
“先失陪一会儿。”说着,他向着平安镇里唯一的一口水井的方向快速掠去。
他设计沼梩的地点在镇子的中心位置,与水井之间隔着几重宅院。几个个起落之后,他就来到水井旁边。他不怕沼梩在解药里使诈,“半个时辰取水、半个时辰见效”,时间一到真伪立辨,沼梩不会笨到拿自己的老命开玩笑。
打开瓷瓶上的木塞,把瓶子的药粉全数倒入井中。启明仿佛如释重负一般地悠悠呼出一口气。
然而,就在这时,突然有半声惊呼传进他的耳中。声音里充满了惊恐、愤怒和难以置信。
沼梩!启明心中猛地一惊,一瞬间分辨出了这声音的主人。
……
等启明赶到时,原本的五堆篝火已经灭去了一堆,沼梩仰面躺在地上,圆睁的双目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而生命已经从他的身上消逝。
启明缓缓地伸手把沼梩的双眼合上,同时提聚起全身的真气,将自己身为武者的六识提升到顶端。
从他离开沼梩到现在,不过是短短十几息的时间。尽管全身穴道被制的沼梩已经没有多少反抗能力,但他布下的杀阵仍在。对方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破阵、杀人,无论如何实力绝不在自己之下。
对方是谁,为什么要杀沼梩,是否一直隐藏在暗处等待着机会,又会不会对付自己。一系列问号在启明的脑中闪过。
或许验查一下沼梩的尸体可以得到些许线索,但他却不敢。此时此刻稍有分心,就可能使他面临和沼梩一样的下场。
他觉得有些头疼,自己一时的恻隐之心所带来的麻烦,看来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也觉得有些沮丧,计划周详、掌控全局的成就感已经荡然无存。当捕蝉的螳螂,发现自己身后的黄雀时,恐怕就是他现在的心情。
“出来吧。”一阵莫明的夜风荡起,把启明的声音带进四周的黑暗里。
噼啪……只有跳跃的篝火中,木柴爆裂的声音不时响起。
哼!忽然启明的耳中传入了一声束音成线的冷哼,其中带着强烈的讥讽。
声音送入大脑,立刻引起他所有的六识感知循着音波投向黑暗中某个角落。下一个瞬间,墨阳出鞘,他决定先发制人。
但这时,异变又生。
躺在地上“死去”了的沼梩突然睁开双目,猛地抬起左臂,整只左手上在刹那间绽开无数细小的裂口,爆出一团浓烈的血雾,罩向启明的全身。
启明此时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篝火外围一线,全部的心神都投诸在墨阳之上准备对暗处隐藏的敌人发动抢攻。沼梩“死而复活”后突如其来的攻击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于是,变生腋肘之下,他提聚真气的节奏被彻底打乱,大脑中的应变也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退!身体的行为并非来自于大脑的控制,而仅仅凭借着一种本能。启明表面虽然懒散,但对于武道修习还称得上勤勉,此时正是长久修练所形成身体自然反应解了他的一时之危。
但也仅仅只是一时而已。
启明退得很快,眨眼间已经退出十步之外。但半空中的那团血雾却有如活物,竟然发出一片嗡响,有如附骨之蛆对他紧跟不放。
浓烈的血雾迅疾地散开,同时逐渐转薄,笼罩在启明的身周。只要眼力足够好就可以发现,这“血雾”其实是由无数细小如针尖、通体殷红的生翅小虫结成。它们此时就好像饿极了的蝗群一般,密密麻麻地扑向启明的身体。
再也顾不上隐于暗处发出那一声冷哼的敌人,启明收回自己所有的心神,提聚起全身的火烈真气注入墨阳,长剑挥动划出一道道灼热的气墙向身周推去。这些气墙一接触到血蛊立刻纷纷炸开,化成一道道火圈向外辐射。
他已经认出这是南越异族著名的“血蛊”,按照他的常识蛊虫毒物是最怕火的,于是他选择了火烈真气来焚烧这些血蛊。
然而,就如先前的沼梩,启明在心神慌乱下也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如果沼梩的血蛊怕火的话,组成杀阵的那五堆篝火之一又是如何灭掉的呢。
灼热的火焰把血蛊结成的血雾烧成了一片嫣红,煞是好看。然而,所有的血蛊却好像闻到了蜜香的蜜蜂,一齐发出仿如欢呼的尖利翅鸣,贪婪地吸收着火焰中的火行灵力,随后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短短的一息之间,火烈中蕴含的火行灵力被吸蚀干净,血蛊的数量飞速增长了上百倍。
等到启明醒悟时,为时已晚。
仓促间他想要重新凝聚真气,但无数的血蛊蜂拥着扑到他身上,尽管大多数血蛊都被他金土二行的护体真气震死在体外,但仍有不少穿过他急切之间来不及护住的腋下、脚踵等部位的细小毛孔钻入他的体内。
立刻一阵阵深入骨髓的刺痛通过神经传人启明的大脑,同时无数血蛊卵经着他血液瞬时布满了他的全身。
剧痛中的启明猛地发出一声撕破天际的巨吼,全身的五行真气勃然喷发,毫不顾及损伤自己的经脉,在体内往来绞杀,试图清剿侵入的血蛊。
然而一切却只是徒劳,无数的血蛊被杀死的同时,却有更多的蛊卵吸收他的血肉精华而孵化,不断咬噬他的经脉骨髓。
而另一方面,由于各种不同属性的真气交互冲击,启明身体不断地承受着真气撞击所产生的反震力,经脉间巨大的疼痛直冲他的大脑,令他几乎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只是依靠墨阳插入地面的支撑才勉强维持着身体的平衡。
他感受到自己的生命精华开始流失。他知道,这样下去不出片刻的时间,自己要么被血蛊吞噬变成一具干尸,要么因为体内真气的暴走爆体而亡。
这两种结局都是如此的凄惨,他禁不住想要在心里苦笑。而就在这生死之际,几年前的那一段问答忽然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
“月伯伯,什么是江湖?”名叫启明的少年问道。
中年男子模样的月来客微微一笑,“江湖?!一个错失就可以让人付出生命代价的地方都是江湖。”
“江湖在哪儿?”少年又问。
“江湖它无处不在。”男子抬起头遥望天际。
……
只为一个错失,就必须付出生命的代价!
在进入清江书院之前,跟着月来客游历天下的那一年多里,所到之处的亲身见闻早已使他懂得了这句话的道理。但毕竟他这些年来都只是一个生活在清平世界中的书院学生,毕竟他还十分年轻。
年轻人往往容易因为自己的一时得计而得意,得意的结果就是导致大意。如果说贪念会蒙蔽一个人的心智,那么大意则会使人大脑迟钝。
通常的认知中,所有中级以上的法器、灵符制成之后都有封印,发动时则必须先由使用者以真言或者结印的方法传递自己识海中形成的神念解开封印。
启明的土重真气制住了沼梩的穴道,也封锁了沼梩的神念。于是在他看来,一个无法发动法器与灵符的方士与废人无异。可是他却疏忽了很重要的一点,他对沼梩的了解来自五虎帮的情报,但谁又能保证五虎帮情报没有半点疏漏呢,他又如何可以确定沼梩仅仅只是一个方士呢。
而事实是,沼梩后天修习的是方术,这使他成为一个有名的方士。但与此同时,他天生所拥有的一半异族血统使得他还具备着另一种能力,一种神秘的同时也是恐怖的能力,血蛊。
蛊降术是流传在真龙王朝疆域之南,南越各族中的一种秘术。而血蛊则是蛊降术中以血缘传承的一种天生能力。具有血蛊血统的婴孩一生下来体内就藏有蛊虫的虫卵,随着婴孩长大成人,虫卵也孵化出无数微小的血蛊虫,经过认主之后寄生在主人的血液中。不同血统的血蛊有着不同的用处,而沼梩的血蛊是极其歹毒的一种。它们一旦被主人放出,沾上敌人的身体之后就立刻钻入其体内,一边以几何级数的速度繁殖,一边咬噬敌人的血肉骨髓,吸取敌人的生命精华,直到将敌人吸成一具干尸再重新回到主人的体内。
“小伙子,你的确很厉害,老夫见过的年轻人里大概也只有他可以和你相比。不过你还是嫩了点,嘿嘿。”沼梩依然躺倒在地上,但说话间不自禁地透出一股得意,“等我的乖孩子们吃饱了自然有力量回来解开我的穴道。嘿,你应该自豪才是,这么多年来能把老夫逼到放出血蛊的你是第三个,前两人可都是江湖上成名的高手了。”
启明现在和沼梩一样,连动一下手指都十分困难。不过听了沼梩的话,他还是努力地抽搐着自己的脸颊,牵动嘴角勉强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
他并不觉得愤怒。中计是因为自己的大意,是自己活该。如果不是先入为主地认为沼梩已经没有了任何抵抗能力,如果他仔细地验查一下沼梩的“尸体”,如果……诸如此类的“如果”有很多,但此时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他也不觉得后悔。虽然多管闲事的后果是让他遭遇到一个书院学生绝对不应该遇上的麻烦,但这原本就是他依着自己的秉性所作出的选择,自己乐意则无怨无悔。
他甚至都不觉得绝望。因为此刻的他只是在犹豫,不想死的话他就必须发动那一招。那是父亲的生前好友月来客唯一教过他的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用的最后一招。但是从内心来讲,他可能宁死都不想用上那一招,因为那一招的后果实在太严重,严重到他几乎无法承受。
体内的五行真气已经失去了控制,徒劳地左突右冲,追逐剿灭着几乎无处不在的血蛊。启明只维持着自己大脑中的最后一点清明,心中是一片犹豫不决的天人交战。
但就在这时,仿佛无边无垠的黑暗中,毫无征兆地再次响起了一声冷哼。不过这一次并不是束音成线地只传给启明一人,冰冷中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在这样的夜晚格外清晰,同时传入启明和沼梩的耳朵里。
启明此时才终于确定,黑暗中的确隐伏着除了他和沼梩之外的第三人。而随即他又惊讶地看见,沼梩的脸色变了。即使是被自己设计制伏的时候,沼梩的脸色也不曾变得如此难看。他此时脸上的神情就和他刚才诈死时一模一样,恐惧、愤怒、绝望还有难以置信。
一阵用来解开法器封印的真言咒语在虚空中缓缓响起,声音低沉阴冷。隐伏在黑暗中的那人念得很慢,这显示出他对法器的使用还很生疏。他所念的言咒也很长,这显示出他所解印的法器一定是一件威力极强名器。
随着音节特异的言咒不断起伏,沼梩的脸上竟然泛出一层狂热的光泽,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这不可能……”,而眼神则已经逐渐接近疯狂。
蓦然,言咒的最后一个音节重重落下,一团灿烂的银光突然在黑暗中的某出绽放,随即一片散射银芒剖开了空气中的黑幕,把启明和沼梩全部笼射在内。
混沌天鉴!《玄兵名器录》上十大一等名器之四。
感受到银光中可以分解一切五行灵力的阵法波动,启明在心里发出一声惊呼。同时,一个父亲笔记曾反复提起的名字跃然出现了脑海里。那是一个与浪子剑齐名的人物,那也是一个与浪子剑仇深似海的人物。
不过,这已经是他脑海中最后的一个念头了。随即伴随着银芒透入体内,一阵无法抵挡的晕眩直冲他的大脑,使他在下一刻终于失去了所有的知觉,身体一摇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