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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情天化恨海

北朝历大德四十一年八月十五日,是皇帝魏渊六十华诞的大日子。

当日清晨,魏渊起身梳洗穿戴完毕后,在寝宫接受了皇后岳氏、太子魏琪及众皇子、众嫔妃的大礼叩拜。太子魏琪衮冕整齐,精神抖擞地将一篇前骈后骊的颂词念得抑扬顿挫,声情并茂。魏渊微笑地倾听着,心中却殊无半分的喜意——人至六十,行将老朽,还有甚么欢喜可言?忽而想到稍后的白日间,还要御太和宫接受亲王、百官及南朝使团的贺拜,就觉烦闷不堪,若非怕于礼不合,他定要下诏命今年一切从免。

此时,司礼监掌印兼内书房秉笔的大太监王奉恩急匆匆地奔入殿内,口中高声叫唤道:“陛下大喜,陛下大喜!”太子的颂祷也被他的大呼小叫打断,戛然而止。

魏渊不满地望着他,厉声呵斥道:“甚么事情大惊小怪的,没见到太子正在致贺辞么?枉自你如今还是宫中的太监首领,居然一点礼数都没有。将来上行下效,这宫中还不乱了套!”

王奉恩跪地叩首,连称死罪,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笑意。魏渊无可奈何,道:“有甚么快说,一会儿朕还要御太和宫,接受百官的朝拜。”

“叩禀陛下。”王奉恩从袖中掏出一本折子,道:“兵部刚刚送上了来自沃野边关的捷报。”

“捷报?”魏渊豁然起身,颤声道:“难道沃野战事已开,那朕为何不知?”

王奉恩笑道:“陛下,鞑虏可汗的王帐尚在南下途中,边关战事并未打响。”魏渊怫然不悦,道:“既然战事未开,又何来甚么捷报,你莫非是消遣朕来着?”

王奉恩道:“奴才在圣驾面前岂敢胡言乱语,不过,今晨兵部的确收到来自沃野边关的飞鸽传书。”他展开折子,念道:“大德四十一年八月十五日子时,我部两千骑兵在陇西王的统领下,渡河奇袭驻扎沃野镇黄河北岸的鞑虏前锋一部共万余人,大获全胜。此战火烧鞑虏十里联营,击毙乞豆部大将一名,斩首四千余级,俘虏千余人,并缴获战马、军械。粮草无数,鞑虏残兵推却数百里。此战告捷后,我部拟将防线推进至黄河以北,并分筑壕营,以抗日后南下的鞑虏大军。”

魏渊听得瞠目结舌,良久才道:“边关为何轻启战端,这是何人的主意?”

“陛下,这是兵部与奴才商定的结果。”王奉恩神情淡定,轻声道:“眼下本朝与高车都在争取南朝襄助,可南朝皇帝却是首鼠两端。此次南朝使团北上贺寿,实有打探本朝虚实的目的。奴才方与兵部商议,决定令陇西王先发制人,主动以极少兵力迎击盘踞在黄河北岸的高车前锋,以此向南朝显示我军的战力,以坚定南朝皇帝在战事开启之后,倒向我方的决心,彻底免除后顾之忧。”

“喔。”魏渊恍然,颔首道:“有道理。”

王奉恩笑道:“南朝晁国公戚猛的一名布衣当时就在这两千骑兵之中,不但见证了我军以少胜多,痛歼鞑虏的战事,据说还出力不小。”

魏渊讶然道:“竟有这等事情?南朝皇帝尚未表态,戚猛就敢擅作主张,派遣手下与鞑虏为敌,难道不怕南朝皇帝震怒之下,要了他们的脑袋?”

“他们要不要脑袋,奴才可管不了。”王奉恩道,“奴才只知道如此一来,南朝势必骑虎难下,与本朝联手几成定局。”

一旁的皇后岳氏躬身笑道:“今日陛下大寿,大清早就数喜临门。由此可见,陛下授命于天,我朝社稷昌盛,臣妾打心眼里欢喜不已啊。”太子及众皇子、嫔妃也连连附声称颂。

魏渊龙颜大悦,迸出一阵大笑,道:“传旨,即刻摆驾太和宫,朕要将这个消息诏告百官及天下。”

※※※※※

“原来上差竟是南朝的官员?”魏五楼微微有些诧异,道:“王公公这是打的甚么算盘?”

楚听雷已卸下了甲胄,施施然地坐在梁州大营的帅帐中,喝着一杯清茶。听到魏五楼的问话,微微笑道:“王公公为促成南北两朝联手,可谓用心良苦,此次就是让小人来亲眼见识一下王爷麾下大军的神威,日后回去也好如实禀告柴王、晁国公,并由他们转呈吾皇。再则,小人在南朝只是国公府上的一介布衣,王爷这一声官员实在是折杀小人了。”

“哈哈哈哈。”魏五楼大笑道:“上差少年英雄,不但骁勇善战,更难得的是足智多谋,今日一战必然名动天下,日后在贵朝当真是前途无量,前途无量啦!”

“这也是王爷成全。”楚听雷恭谨地道,“若非王爷拨下两千貔貅之士,小人岂能侥幸办成差事。要说功劳,当以王爷居首。”

“这个……”魏五楼多少有些尴尬,微微咳嗽一声,道:“能跟着上差办事,是他们修来的福分。本王也只是做了份内之事,怎比得上差在刀山火海中纵横驰骋。”

此时,一旁的统制罗睿插话道:“听说此战全赖大人潜入胡营,以口技疑兵,使鞑虏大军崩坏,我军方能大获全胜。卑职初闻之下,只觉匪夷所思,竟不能信,后听死休军将士众口一词,才知世上真有如此神技。”

楚听雷笑着摇摇头,道:“雕虫小技而已,不足挂齿。此番亏得全军将士浴血死战,奋勇杀敌,方以少胜多,大功告成。”

罗睿正色道:“非也,非也。东晋之时,匈奴围困晋阳城,晋将刘琨以一曲胡笳令匈奴铁骑弃围而走,传为千古佳话。由此可见,一支胡笳在手,神乎其技之时也能决胜军前,拯万民于危难。大人如今以口技为剑,一举击破鞑虏上万,远非当年刘琨所能及。卑职念及神往,只恨未能在阵前亲眼所见,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楚听雷嘴角浮着笑意,道:“将军过奖了,哪里称得上甚么神技。在下幼时,家中曾有一奴仆是杂耍艺人出身,偶尔会以这口技逗弄在下。在下年少无知,缠着他学了这门技巧,闲时便时常以此为乐,着实荒废了不少练字、习武的正经学业,为此,没少令先父动怒。如今想来,还历历在目。”他轻吁了口气,又道:“不久前,在下在袲阳青楼中听到一歌伎演奏琵琶,竟能以区区几根琴弦泻出崩崖飞瀑之声,且令人身临其境,不禁略有所悟。心想,若将幼时学成的口技辅以内功发出,兴许所收效果不会比这琵琶之声差。呵呵,谁曾想,当时一闪而过的念头竟能在今日军前破阵之时用上,真是惭愧至极。”

魏五楼与罗睿听得连连感慨,魏五楼道:“那个杂耍艺人恐怕怎么也不会想到,十余年前的游戏之教,竟能为今日的不世奇功埋下伏笔;那个青楼歌伎又何尝能料到,其指下的一首无心之曲,竟能为上万鞑虏奏响丧钟。世事当真奇妙,本王可谓大开眼界啊!”

罗睿笑道:“从前听江湖上的朋友说起,武功练到绝顶之时,摘叶飞花也能杀人。日后卑职定要告诉他们,大人的口技才是这世上最犀利的神兵利器!”

三人相视一眼,不禁放声大笑。欢声之中,魏五楼豁然起身,道:“本王特设了宴席,为上差庆功。走,咱们喝酒去!”

※※※※※

“大人,我等就送到此地了。”罗睿在马上拱手道。

楚听雷拱手还礼,轻声道:“在下此次得蒙罗将军关照甚多,感激涕零。能认识罗将军这般豪爽豁达的人物,实在是在下的荣幸。”

罗睿大笑道:“这句话让卑职来说还差不多。大人折杀卑职了。”

楚听雷勒返马首,回身对跟在后面的赵延、刘斐二人抱拳道:“先前多有不恭之处,还望二位见谅。”赵延、刘斐忙躬身还礼,连称不敢。

“如此,各位珍重!”楚听雷掉转马头,就要上路。

“大人!”赵延在身后高声叫道,“若将来南北两军联手,死休军全体手足愿再度追随大人,在麾下效犬马之力。”

楚听雷朗声而笑,策马奔出,身影越去越远,但铮然有力的声音却还停留在清风中——“一定!”

※※※※※

虽然不似来时那般匆忙,但楚听雷也行得极快,八月十八日已到了京畿的地界,翻过前方的小山,离袲阳城最多就只有二十里的路程。他在马上看着日影,默默计算着时辰,寻思即便在路上打个尖,填填肚子,也能赶在城门下匙前回到袲阳。

马儿拐过一道弯,便见到前方崖壁峭绝,其下大河波涛滚滚,汹涌而过。在险峻山崖的边上,有间小小的凉棚,挑出一片破旧不堪的青旗,竟是家酒肆。楚听雷牵马走近,探头打量了一番,瞅见凉棚内空空荡荡,一桌客人也见不到,只有一位七旬老者正在柜台之上昏昏欲睡,任那些污秽肮脏的破桌烂椅歪歪斜斜地堆在棚中,也懒得去收拾一下。他微微皱皱眉,本想走开,却无奈饥渴不堪的马儿却怎么也不肯挪步,只好作罢,高声叫唤着掌柜出来栓马。

那老掌柜颤颤巍巍地移步出来,慢吞吞地给马儿备下清水、草料,良久,才将楚听雷引至棚中坐下。

楚听雷拣了张尚算干净的桌子坐下,透过凉棚之中漏风的洞眼,还能隐约听到下面大河浪涌彭湃的声响。他出声问道:“掌柜的,你这儿有甚么吃的?”老掌柜翻着白眼,道:“客官,老儿这荒郊野店可做不出甚么好菜,馒头酱肉倒是管够。”

楚听雷苦笑一声,忙挥挥手,道:“那就快端点出来,吃完好赶紧上路。”那老儿冲着厨房招呼了一声,又问道:“客官喝酒么?老儿这儿的酒是自家酿的,倒还香醇。”楚听雷随口接道:“那就打上一角尝尝。”

过了片刻,后进的布帘掀开,一老妇端着食盘将酒菜送到楚听雷的桌上。楚听雷也顾不得碗筷上油迹斑斑,只想尽快吃完上路,一时狼吞虎咽,顷刻就将酒菜馒头一扫而空。

“掌柜的,这就结帐吧。”楚听雷打了个响嗝,叫道。

那老儿在柜台后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半天也不吭一声。楚听雷等了一会儿,终于按捺不住,起身扔了一锭碎银在柜台上,道:“得了,别算了。”说罢,就要出门。

“客官留步。”那老儿眯缝着眼睛,慢悠悠地道:“这点儿尚不够会钞啊。”

“不够?”楚听雷一愣,道:“您老看仔细了,这里足足有五钱白银,您老怕一天也挣不了这么多吧?”

“客官,的确不够。”那老儿平心静气地道。

楚听雷无可奈何,只好道:“那您说要多少?”

那老儿伸指在算盘上一阵疾打,这回倒算得忒快,当下即算了出来:“一千二百万两!”

楚听雷愕然半晌,不禁哑然失笑,道:“您老莫非是成日里想钱,想成了失心疯!一千二百万两?把您老这小店反复买上十万次,怕也买不出这价钱吧。”

后进的布帘被人狠狠摔开,先前那老妇走了出来,鄙视着楚听雷道:“本教近十万兄弟的性命,每人就算只值一百两纹银,也有一千万两。还有那越州城中尚不及运走的两百万两藏银,如今定然已落入官府的手中。这帐目清清楚楚,尚未算上楚公子一分一厘的利息。怎么,楚公子还嫌多么?”

楚听雷怔怔地注视着她,良久才苦笑着坐倒,轻声叹道:“小怜啊小怜,你的易容功夫看来又精进了不少,方才近在咫尺,我竟未能认出你来。”

那被唤作小怜的老妇冷冷一笑,道:“楚公子有经天纬地之能,小女子不用上点心,又怎能报得了杀兄大仇?”

“喔。”楚听雷露出恍然的神色,道:“我手刃令兄的这笔血债尚不在这一千二百万两之中,想来还要加上我这颗人头吧。”

小怜抚掌微笑道:“小女子初识楚公子那天起就曾说过,楚公子是难得的聪明人,与你打交道最是省力不过了。既然楚公子知道这血债血偿的道理,小女子也就不用再多说甚么了。”

楚听雷扭头看着那老掌柜道:“这位定是吴淳吴兄吧,恕楚某眼拙,竟未能识荆。适才言语间多有冒犯,还望吴兄见谅。”

那吴淳冷哼一声,并不言语,只是岿然挺起身躯,适才的老迈龙钟之相立时消失不见。楚听雷笑着道:“两位武功在楚某眼中不值一晒,眼下却如此的有恃无恐,想来方才的酒菜之中必有玄机,楚某应是已着了两位的道道了吧?”

小怜叹道:“以楚公子的才干,若是尽心辅佐我兄长,本教日后取了天下,楚公子又何愁没有施展抱负的机会?即便是……哎!不错,小女子和吴哥哥都清楚,凭我二人要想真刀真枪杀了楚公子,只怕来世也未见得有机会。说不得,只好使点阴谋诡计了。楚公子也不要心存甚么侥幸,这天虫丹虽非剧毒,但在化人内功之上却称得上天下第一。”

楚听雷暗暗提动内息,果然丹田之内空空荡荡,不由笑道:“看来你二人着实下了不少的功夫,连这传说中的天虫丹也能寻到。我今日若是不死,实在对不起你二人这一番辛苦。只是,楚某尚有一事不解,你二人怎知楚某今日会从这里路过?”

吴淳缓缓从柜台后走出,对小怜道:“大小姐,与这贼子说这些废话做甚?一刀杀了,砍下首级送到教主坟前祭奠才是正事。”

小怜摇头道:“也不急在这一刻,这荒山之中人迹罕至,还怕他插翅飞了不成。杀他之前也让他明明白白的去死,免得在阎王爷面前做个糊涂鬼。”

吴淳冷笑道:“总之大小姐切勿念及旧情忘了教主及本教的弟兄是如何惨死的,若大小姐不忍下手,趁早言语一声,我与这贼子毫无情谊,包管一刀了结。”

小怜哼了一声,不去理他,只对着楚听雷道:“我与吴哥哥听说楚公子随戚老贼一同出使北朝,眼巴巴地跟了过来。可到了以后,在驿馆门前接连守候两日,都未见到楚公子的身影。这才按捺不住,逮了个南朝官员问话,方知楚公子竟去了沃野边关带兵与鞑虏作战。前两日,这大街小巷都在传言南朝使团中一个姓楚的少年率两千骑兵大破上万鞑虏,将楚公子的事迹吹得是天花乱坠。我与吴哥哥一合计,便在返回袲阳的必经之路上买下这间酒肆,专等楚公子大驾光临。”

楚听雷摇头苦笑,道:“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未曾想楚某竟也落得那禽兽一般的下场,为了几个馒头,几块酱肉送了性命。”

吴淳怒气勃发,道:“禽兽?禽兽尚且懂得知恩图报!可教主对你掏心掏肝,视为首席智囊,甚至明言大功告成之日,就将大小姐许配于你。可你却居心不良,做了戚老贼的走狗,不但勾结官兵,里应外合令汉州城陷落,致数万本教弟兄殉难。这还不算,居然在龟山之上亲手刺死教主,实在是大逆不道。我看你连禽兽也有所不如!”

楚听雷道:“吴兄,我本是戚大将军派到大慈大悲教中卧底,怎说得上是甚么走狗。再说,我领的就是颠覆贵教、伺机刺杀孙教主的差事,跟大逆不道就更不相干。”

吴淳一时语塞,小怜冷冷道:“吴哥哥,斗嘴你是斗不过他的,无须再说了。”又对楚听雷道:“你说各为其主,我没话说。我只想再问你一句,我兄长那般待你,你心中终无一丝愧疚么?还有,你从前对我说的那些话,做过的那些事,可曾有一句、一件是出自真心?”

楚听雷凝视着她的双眸,缓缓道:“小怜,时至今日你再问这些又有何用?难道我说杀了令兄之后心中确有愧疚,从前对你也是真心实意,你就能饶我不死么?”

小怜却执拗地道:“我就是想知道!”

楚听雷点点头,冷声道:“那我告诉你,手刃令兄我不但无一丝内疚之情,还沾沾自喜,引为生平得意之作。接近于你只是看在你贵为邪教教主之妹的份上,都是虚以委蛇罢了。”

小怜一行清泪流下,在易了容的脸上淌出一道雪白的痕迹,颤声道:“如此便好,我动起手来也就再无半分的犹豫了。”

楚听雷垂下眼帘,神色淡定从容,道:“我与令兄,与大慈大悲教无甚恩怨,只不过身负血海深仇,要借令兄的人头来铺平这复仇之路。我杀令兄之时没有丝毫的迟疑,你今日向我讨还血债又要犹豫些甚么呢?”

小怜抬袖拭去泪痕,蹭出一片纤美洁白的肌肤,笑容浮现在半黄半白的脸上,竟有说不出的诡异,道:“楚公子教训得是,小女子这就动手了。”

楚听雷点了点头,忽而发出悠然的叹息,道:“此后你我二人阴阳相隔,两世为人,你可要多多保重。”转头看了吴淳一眼,浅笑道:“吴兄多年来尽心服侍于你,可谓忠心不贰。但我却知他对你素有情意,但一是碍于我插在其中,二是碍于身份,不敢向你表白。但如今大慈大悲教灰飞烟灭,你二人再无主仆之别,我也即刻就将赶赴黄泉,这两个障碍都将不复存在。我看吴兄为人耿直豪迈,值得托付终身。”

吴淳在一旁被说中了心事,脸上不禁涨得通红,偷偷地扫了小怜一眼。小怜却怒气上涌,道:“你我二人再无瓜葛,这种事情就不敢劳烦楚公子操心了。”突然目光流转,笑道:“楚公子若是想一味拖延时间,等那天虫丹的药效过去的话,我劝你还是省省吧。虽然此次我下药不多,但楚公子的内功三日之内是绝然不会恢复的。”

楚听雷缓缓起身,掸了掸衣衫,微笑道:“那就请动手吧。”

小怜手腕一翻,亮出了一只锃明雪亮的匕首,寒意凛然地直指楚听雷的心口,手却微微有些颤抖。吴淳等了半晌,也不见动静,忍不住轻声道:“大小姐,不如让我来吧。”小怜摇了摇头,紧咬着贝齿,深深望了楚听雷一眼,突然间身法闪动,抄到了他的身前。

一朵鲜血飞溅,宛如凄丽的桃花在小怜的眼前绽放。楚听雷胸前插着匕首,脸庞挂着平静的微笑,身躯却被那一刺的冲力带着踉跄后退,撞在凉棚的棚壁之上。草草搭救的凉棚无法承受他的重量,啪的一声洞开,楚听雷后仰着栽倒,直直坠入崖下的大河之中。

“啊!”小怜低呼一声,抢了上去。从洞开的棚壁望去,只见到下面溅起一朵巨大的水花,倏然即没。大河的流势似没有受到半分的阻碍,依旧汹涌地奔腾着。

小怜颓然跪倒,失神的眸子只是怔怔地望着下方流淌的河水,人仿佛泥塑一般一动也不动。良久,良久,吴淳才鼓足勇气走上前,轻轻扶着她的肩膀,唤道:“大小姐,大小姐,你没事吧?”

小怜茫然地回过头来,点点的晶莹在空洞眼眶中打着滚,终于抱住吴淳的双膝,哇的一声恸哭起来。

※※※※※

八月十九日,清晨。

醉花院打杂的下人老何打着哈欠,奋力地拉开了那扇朱漆大门,冰冷的寒风顿时蜂拥而入,吹得他连打了几个冷战。

“这鬼天气,才八月间竟冷成这般模样,到了寒冬腊月还让人活么?”老何嘴中嘟哝着,把手缩在袖笼中,探出半个身子到门外,鬼头鬼脑地张望着。却只见笼罩着青薄雾气的浣溪街上,人迹全无,一派萧条,全无夜间纸醉金迷的奢靡气象。

他摇摇头,寻思着是否等雾气散尽再去菜场采购,却瞥眼见到门槛前有团灰蒙蒙的东西,上前定睛一看,竟是个人,蜷缩在那里,似乎睡得正香。

老何顿时精神焕发,摆出一张名门大院凶奴恶仆的臭脸,高声骂道:“哪里来的臭叫花,瞎了你的狗眼,敢在这里睡觉,还不给老爷滚起来。”边说边上前踹了两脚,着脚处却硬硬梆梆的,磕得脚底生疼。他呲牙咧嘴地笑骂道:“兔崽子,睡觉都找不准地方,活该冻成人棍。”说着用脚又去拨弄着那人,却突然打了个激灵,整个人哆嗦起来。

“血,有血!”老何转身就往宅院里跑,一边惊惶失措地大呼小叫道:“宣二爷,死人了,门口杀死人了!”

醉花院的管事华宣领着几个下人绕出影壁,正好撞上被吓得一脸惨白的老何,顺手就赏了一个耳光,叱骂道:“吼个屁,大清早惊扰了姑娘们,看你怎个死法。”

老何嘴角不停地抽搐着,捂着脸结结巴巴的道:“宣……宣二爷,门口有个死……死人,浑身都是血。”

华宣是醉花院老鸨金锁的乡下亲戚,到京城已经多年,跟着金锁见过不少大场面。此刻镇定自若地走到门口,捂着鼻子随意一瞟,挥挥手道:“这瘟生多半是昨夜与人争风吃醋,被捅了一刀,活该死催。你们几个把他拖开,扔远一点,别让咱们院子沾上了晦气。”

他身后的几个下人答应一声拥上前去,七手八脚地将那人架了起来。其中有个下人突然咦了一声,对华宣道:“宣二爷,这瘟生好像前不久在咱们这里嫖过姑娘。”另外一人点头道:“是啊,好像和金锁妈妈还挺熟的。”

华宣皱着眉头上前仔细看了一眼,脸色大变,急忙叫道:“快快抬到厅里去,找人去叫妈妈出来。老何,你他妈的别愣着,还不快把门给掩上。”

金锁闻讯赶出来一看,见这尚不知死活之人竟是小主公楚听雷,不由倒抽了口冷气,也顾不得脏,俯在楚听雷身上又探鼻息,又摸脉搏,良久才直起身子长出了口气,厉声喝道:“华宣,赶紧去莫太医的府上将他请来!”华宣犹豫了一下,道:“那好歹也是太医院的医官啊,小的可不知能否请得动。”金锁呸了一声,道:“那死不要脸的三天两头上我这儿白吃白嫖,我向来连屁都没放过一个,今次不过让他帮个顺手之忙罢了。他若是敢不来,你就告诉他,以前欠下的那些滥帐我可是一笔一笔都记着的,隔天就去找他老婆收帐去。”华宣答应了一声,发足狂奔了出去。

金锁招呼着下人们将楚听雷抬到她的房间,又命人生火盆,烧热水,好一阵忙活之后,才将众人赶出房去。几个下人出来,难免要交头接耳地猜测一番,最后得出这瘟生多半是妈妈相好的结论,才哄笑着散去。

※※※※※

“进来吧!”房间里面的人有气无力地招呼了一声。

金锁心急火燎地推门进去,见床前堆满了沾血的药棉,莫太医瘫坐在椅上,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用一张方丝帕擦着满头的大汗。

“怎样?”金锁颤声问道。莫太医白了她一眼,道:“人是死不的了,不过伤到了肺叶,今后保不准会落下甚么病根。我说金锁妈妈,以后再有这种事情,可别把本官搅和进来,传了出去,莫某今后也就别再指望有甚么前程了。”金锁连连赔笑道:“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莫太医翻着白眼道:“听你那龟奴说,你这儿还一笔一笔记着本官的帐啊?”金锁打着哈哈道:“那哪能啦,还不是怕您老不肯来,跟您老开个玩笑么!”莫太医呸地吐了口浓痰在地上,鼻子里直哼哼,一脸的不爽。金锁笑道:“今个儿真是辛苦您了,咱们这儿新来了个尚未**的黄花闺女,我这就叫她来给您捏捏骨,舒坦舒坦,您看可好?”

莫太医眼睛顿时一亮,指着身旁案几上的一张纸道:“药方写好了,你着人去抓就成了。”金锁正要道谢,却见他拍了拍额头,道:“对了,过几日本官有个同乡回京述职,本官与几个老友要为他接风,就在你这儿摆一围酒,给安排几个懂事的姑娘,可别又找些扎手扎脚的过来!”金锁暗自咒骂着,却不得不满面堆笑地应承了下来。

千恩万谢地将莫太医送了出去,自有人将他带去安顿。金锁折回房间,到床前见楚听雷兀自沉睡着,忙仔细把了把脉搏,才松了口气,放下纱帐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接着两日,楚听雷一直昏睡不醒,时不时还发着高烧,莫太医又来看过两次,只说无妨,不过是受伤之后遇水受冻,加之伤口感染所致,开了两剂去热退烧的药,叫金锁煎与他吃了。

到了第三日,楚听雷终于醒转,睁眼就看到有过一夜之情的樱姿那梨花带雨般的俏脸。金锁闻讯而来,一时竟也手足无措,只知道不停唤着老天保佑,直到楚听雷实在按捺不住,憋出了一个“饿”字,才想起吩咐下人去洗米熬粥。

楚听雷填饱了肚子,又倒头大睡了一觉,悠悠醒来时见金锁坐在床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想要强撑着身子坐起,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咬牙切齿。

金锁轻轻将他按到在床上,没好气的道:“别动,躺着说话吧。”

楚听雷艰难地道:“姊姊可是怪我给你添了这许多麻烦?”金锁哼了一声,道:“属下怎敢。只是为小主公不知轻重生气,谁知这又是去哪里惹是生非,差点连小命都送掉了。”

楚听雷挤出一丝苦笑,道:“这次可不是我去生事的,是有人寻仇来了。”

“喔?”金锁微微有些动容,道:“何人?”

楚听雷突然迸出一阵猛烈的咳嗽,差点背过气去。半晌才缓了过来,不禁诧异地问道:“怎会突然咳成这样?”金锁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太医院的莫太医说正好伤到了肺叶,虽不至于有甚么性命之忧,却可能会落下些病根,看来指的就是这咳嗽之症了。”

“那还好。”楚听雷微微笑了笑。

“还好?”金锁无名火起,道:“小主公若知那一刀刺偏一点,咱们多少年来的心血就得付之东流的话,不知还说不说得出这个好字来?”

楚听雷又咳了两声,才道:“姊姊不知当时的情形何等险恶。我着了大慈大悲教教主之妹孙小怜的道,全身内功被药物化去,行同废人,在那荒山野岭之中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当时想来想去,也只有拼着挨上一刀,再借势撞破凉棚坠入河中逃遁这一条路可走了。”

金锁疑惑地道:“那怎知她那一刀不会正中要害?”

楚听雷苦笑着道:“不得已,我只能拿话刺激于她,盼着她手抖上那么一下,我就有一线生机了。现在看来,这一宝还是押对了。”

金锁摇头叹道:“太过行险了,当时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么?”突然想起甚么,眼角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道:“小主公逃到属下这儿来倒差点成了一大败招,若不是华宣认出你来,早被属下院中的几个小厮扔进阴沟之中,这会儿只怕该生虫了!属下现在想起还直感后怕,小主公当时为何不直接回驿馆求救?”

楚听雷咳着道:“我是怕孙小怜见不到我的尸身心有不甘,若守在驿馆门前堵上两日,我九死一生的从河里爬出来,又挣扎着走上二十里路进城的一番辛苦岂不白费了。”

金锁皱着眉头道:“这丫头竟能令咱们无所不能的小主公吃上如此大亏,这份心计,这般手段着实了不得!属下不明白,小主公为何当日没有将其斩超草除根,以至留下这等心腹大患?”

楚听雷长叹一声,颓然道:“她是我故意放走的,险些就印证了自作孽,不可活的老话。”

“喔。”金锁多少有些恍然,本就细小的眼睛此时眯成了一条缝,里面却隐约闪烁着狡黠的光芒,悠悠地道:“原来……”

“不要说了!”楚听雷抬高声音打断了她的说话,也顾不得伤处被骤然的提气扯出撕心裂肺的疼痛。金锁笑得花枝乱颤,高深莫测,道:“小主公怎知属下要说甚么?属下想说的是,原来这丫头还在京畿的地面上,属下这就派人去将她宰了,为小主公报这一刀之仇。”

楚听雷恨恨地看着她,旋即又咳得天翻地覆,良久才呻吟着道:“好了,姊姊就别耍我了!”金锁咯咯的笑着,道:“那小主公说怎办?”

楚听雷叹气道:“虽然以后相见只能是你死我活,但不管怎么说,都是我对她不起。你们今后不准去动她,给她条活路吧。”

金锁不置可否地笑着,突然道:“蕊心死了。”

楚听雷点点头,道:“柴王看清楚了是谁下的手吧?”金锁道:“看到了。妖妇派了个宫女前来,那小妮子竟认出属下与薛灵儿的武功同出一门。属下怕她告知薛灵儿知晓,泄了我们的底,不得已只能杀她灭口了。”

“柴王又如何呢?”楚听雷微笑着道。

“还不是哭得死去活来的,发誓要让他老娘付出代价。”

“哼,这才是开始而已。”楚听雷咬牙切齿地道:“那妖妇的报应终于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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