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金使臣各自动身归国的时候,西北大战的帷幕终于拉开。这是一场早在预料中的战事,先前由于辽国屡次陈兵边境作为威吓,大宋自然不能不稍缓步伐,而在辽国被东面的金国完全拖住之后,谁都知道,西北的战局恐怕是已成定局。
果然,在大宋优势兵力以及早有准备的进攻下,西北原本平静的战局很快就有了变化。昔日驰骋西北大漠了无敌手的党项骑兵,一次又一次地在大宋弓手的面前碰得头破血流。而大宋兵马全线压上的结果就是,西夏根本就没有援兵可派。
盐州失守、宥州失守、夏州失守!
一连串的消息传到兴庆府,李乾顺已经连忧虑的兴趣都没有了。这个时候,他第一次品尝到了重文轻武的后果。曾经那支纵横西北无敌手的党项铁骑早就不存在了,战场上传来的更多是败绩,而不是破敌大胜的好消息。而曾经在党项人手中接连战败的陕西诸军却越打越强,以步克骑的战法越来越犀利有效,开战这两个多月来,他手中能用的兵越来越少,如今根本就连兴庆府也没有足够的人守卫。
“横山……丢了横山便是最大的失误,朕早该知道的!”
李乾顺独自一人坐在大殿上,心中异常酸苦。他幼龄即位,大权全部把持在母亲梁太后手中,更有外戚专权,若不是那时国势衰落,辽主派使者鸩杀他的母亲,恐怕他至死也是一个傀儡。他亲政之后大力推行汉化,重用汉臣,一步步削弱党项贵族的特权,看似把大权全都收归了自己手中,其实却埋下了深重的隐患。
当初差不多年龄的三国君主中,耶律延禧已经死了,若是前方战事还是如之前那样,怕是他也同样离死不远,只有那位大宋天子如今依旧风采飞扬,不仅在辽金之间周旋自如,而且还把大夏逼到了这样的境地!身为天子,他如何不恨?
“皇上!”
听得这一声唤,他恼怒地转过头去,见是平常一直服侍自己的宫人,脸色这才缓和了些,但依旧冷冷地问道:“什么事?”
“王后这一次阵痛得厉害,太医说……”
“不用说了!”李乾顺不耐烦地挥手示意她退下,随即闭上了眼睛。一直以来,大夏都是靠辽国的支持方才能够和大宋周旋,这已经是很久以来的惯例了,久到谁都认为这种局势会永远存续下去。但是,这终究是痴心妄想。
辽国几十万军队都被拖在辽东,而且还不能断言必胜,为此不得不和大宋达成妥协,用牺牲西夏作为代价,换取大宋的中立态度。对于辽国来说,这种态度并没有错,可是,对于大夏来说,这无疑意味着灭顶之灾。
整个横山都丢掉了,军中再也没有兵源补充,战死一个就少一个,而这些天来,前线的局势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就连晋王李察哥都已经多次受伤,更不用说别人了。
辽国的态度则是让王后耶律南仙寸步难行,即使她已经有了他的孩子,同样免不了要遭受宫人内侍的冷眼。而他尽管怜惜耶律南仙,这个时候却不能有任何表示。他是丈夫,但他首先是夏国之主,如果不能摆出明确的态度,那么,军中那些人还有什么信心作战?
也不知过了多久,刚才那个宫人又出现在了大殿侧门,犹豫了好半晌之后,她终于还是挪到了李乾顺身前,双膝跪地禀奏道:“皇上,王后她……”
“朕不是说过了吗,这种事情不必说给朕听,滚!”
李乾顺勃然大怒,重重地一拍扶手:“这个时候朕什么都不想听!”
那宫人跪在地上簌簌发抖,过了好一会儿,她这才鼓起勇气道:“皇上,王后方才产下了太子,只是……”
李乾顺突然一推椅子站了起来,几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除了耶律南仙之外,他还有其他几个妃子,然而,他至今没有一个子嗣,只有两个女儿。对于党项人的习惯来说,对于一个君王,女儿是根本没有用的,无论他将来还能不能在兴庆府站稳脚跟,他都需要一个儿子,一个能够承继王位的儿子。
当下他不再理会那个跪在地上的宫人,匆匆往后宫奔去,很快,他便看到了正躺在宫人手中的孩子,立刻上前一把抢了过来。
他低头俯视着自己的骨肉,见其在那里冲自己咧嘴直笑,心中不由浮上了一股异样的柔情,这是他在两个女儿身上从来没有感觉到的。他用笨拙的姿势逗了一会儿子,突然转头向几个宫人问道:“王后怎么样了?”
听到这个问题,几个宫人不免面面相觑,就连那些内侍也露出了异样的神情。好一会儿,其中一个胆子稍大的方才上前禀道:“皇上,王后产后大出血,那些太医正在尽力救治,但恐怕已经不行了。”
李乾顺几乎感到脑际轰然巨响,下意识地抱着儿子冲进了房间,而此时,那几个正在手忙脚乱施行救治的太医方才如梦初醒,慌忙跪拜了下去。
他根本不理睬那几个太医,疾步走到了床前,见耶律南仙脸色苍白地躺在那里,双目黯然无神,一颗心顿时狠狠揪了一下。她刚刚嫁来的情形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她为他出谋划策的情形他也清清楚楚地记得,她曾经想为他回国求助的情形他依旧清清楚楚地记得,而现在,这个曾经被自己称赞作冰雪聪明的女子,居然要死了?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他几乎是用最温柔的态度坐在了床头,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抱了过去:“南仙,这就是我们的孩子,你好好看看!将来,他就是大夏之主!”
耶律南仙没有转过头,但是,一行清泪却已经从她的面颊上滚落了下来,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这个时候,她能够说什么?难道她能指责自己祖国的背信弃义,难道她能指责丈夫的薄情寡义?不,她只能怪自己所生非时,倘若能够早生十年,倘若能够早十年嫁给李乾顺,一切说不定还有转机,但是,如今却什么都晚了!
终于,她轻轻挪动了一下头,看到了那个襁褓中的孩子,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丝微笑。不管怎么样,她终于生下了孩子,无论他将来是承袭夏王之位也好,是流浪天涯也罢,那都是她和他的孩子,那就足够了!至于她,却不得不回归天神的怀抱了!
见耶律南仙缓缓闭上了眼睛,李乾顺不由大惊失色,连忙叫来了几个太医。然而,一番诊断之后,几个太医全都束手无策,其中一个为首的太医更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道:“皇上,产后出血原本就难治,而王后已经心生死志,臣实在是回天乏术!王后这一昏迷,怕是不会醒过来了!”
听到这句话,李乾顺连退三步,最后无力地瘫坐在了床上。他最后扫了一眼那一张安静的面庞,突然用嘶哑的声音怒吼了一声,抱着孩子便冲了出去。
老天,你眼看就要夺走我的国家,为什么还要夺走我的妻子!
他一路也不知撞倒了多少宫人内侍,这才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大殿,最后才抱着孩子坐在了宝座上。为了这一张椅子,他的先祖李元昊曾经用了无数手段,他的每一位直系祖先,都付出了无数的代价,而现在,他这个承继者居然无法保住这个位置!在辽宋的夹缝间游刃有余,曾经借着两国力量不断壮大的大夏,难道真的走到了末路?
王后耶律南仙静静地走了,丧事办得极其简单,毕竟,在举国上下都知道辽国抛弃了大夏的时候,他就算再爱这个妻子,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但是,几乎是在妻子下葬的第二日,他便向天下宣布,立耶律南仙所生的李仁爱为皇太子。
然而,纷乱的战事并没有因为西夏皇太子的诞生而平息下来。
大观三年三月初十,西寿保泰军司三万人为宋军所败,余部逃窜!
大观三年三月二十一日,韦州失守!
大观三年四月九日,宋军兵困西平府!
传入兴庆府的依然是各式各样的坏消息,而早就激荡的民心更是越来越难以控制。李乾顺如今唯一庆幸的是,自己至少除掉了那些怀有异心的贵族,否则,此时在大军压境的情况下,恐怕有人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押着自己向大宋请功!
然而,当又一个消息传入王宫的时候,他终于遭到了最后毁灭性的一击——晋王李察哥中伏败死!
西夏并非没有其他的将领,但是,已经没有任何人能够代替李察哥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这些年来,每一次出兵总少不了李察哥坐镇,每一次军事行动他都是和这个弟弟商量,哪怕是耶律南仙,在政治军事方面也同样比不过李察哥的影响力。然而,继王后耶律南仙去世之后,他居然连这个弟弟也同样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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