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里地,对于骑兵的速度来说不过片刻就可到达,斡离不知道自己这是在下一个赌注,他赌谟葛人不会那么冒失地来捋女真大兵的虎须,哪怕是正被西夏兵给缠住了的女真勇士,他们也是不可小看的。他认为以谟葛人的游击性格,他们一定会选择坐山观虎斗,等到金兵和西夏其中的一方开始败退,然后再决定是悄悄溜走还是冲上来捡便宜。
探马接连传回西夏军队的情报。两万人中约莫有五千左右的铁鹞子重骑兵,五千左右的轻骑兵,此外一万人全是步兵。西夏的重步兵也是很让人感冒的,不过斡离不既然决定要打,就不会再有任何的犹豫和惧怕,他看了一眼刚才在地下草草绘就的地图,道:“银术哥领一猛安抢上左翼高坡,以弓箭压制敌人步兵,撒改领一猛安绕击右翼,牵制敌人的轻骑兵,其余人等分六纵队,重骑在前,轻骑在后,尽从正面冲击,先把西夏人的铁甲骑兵打垮,对方军心一定会乱,到时就任凭我们宰割了!”
他用尽量夸张的语气给部下们打着气,一把掀下自己的镔铁头盔,大声叫道:“大金的勇士们,都勃极烈的海东青们,现在到了用你们的利爪把猎物撕成碎片的时候了!”
斡离不这一次没有留在中军指挥作战,而是身先士卒地带领着他的海东青们挥舞着狼牙棒冲杀了下去。李宏肇也不示弱,见敌人以铁甲骑兵打头冲击,当即命令铁鹞子顶了上去。重骑兵对上重骑兵,马蹄的奔腾声响成一片,不过很快又被震天的喊杀声和兵刃碰撞声给盖下去了。马背上的骑士带着冲锋之后巨大的惯性重重地撞在一起,他们手中的兵刃互相撞击,迸出耀眼的火花,落在泛着冷冷寒光的铁甲之上,立刻便像手心的雪花一样消逝无踪。
撒改所部的十个谋克分成十支小队,冒着如雨般的飞矢,向着西夏兵右翼直冲过去。韩石紧紧跟随在撒改身后,羽箭带着破空风声,呼呼地自他的耳畔飞过,可是他已经无暇去躲,也没有办法去躲了。
按着女真骑兵的作战习惯,都是先以楔形打入敌人阵中,然后各谋克纵横冲杀,一面搅乱敌人的阵形,一面自己人之间相互呼应照顾,就这样把成片的敌人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首尾不能相顾,结果就被女真骑兵一口口地吞掉了。
这一次撒改仍然采用传统的战法,可是当他冲入西夏骑兵阵中的时候,却敏锐地发现事情不太对劲:在金兵的冲扰之下,夏军阵形并没有太过混乱,他们只花了很短的时间就反应过来,镇定地依着右翼主将的指挥对女真骑兵发起包围。他们甚至还反过来试图把女真兵分割开来,已经有两个谋克远远陷入敌阵之中,正在奋力抵抗着越围越多、越涌越密的夏兵。
撒改觉得情况不太妙,而且似乎正变得越来越糟。他果断地命令亲兵摇旗示意十个谋克都往自己的身边聚集过来,打算把所有兵力集中在一起,冲破敌阵杀出重围,然后再一次地杀回来。
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下来,混战中韩石竭尽全力地保护着自己——此时此刻,惟一保护自己性命的方法就是掠取别人的性命。他背后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又在丝丝作痛,似乎还裂了开来,让他每挥一下刀都感觉到一阵剧痛。不过这痛与那些吃了他一刀的敌人比起来真的不算什么,因为他们全都死了。
砍空的数目与砍中的几乎差不多,韩石已经记不清自己挥出去多少刀,又有多少刀斩中了敌人,总之当他有暇喘一口气的时候,他已经连同整个谋克一起向前穿过整个夏兵右翼,然后又在人和马的大潮中被裹挟着调头杀了回来。
“勃极烈,我去把夏人的大将干掉!”阿虎迭一眼望见西夏右翼的主将正在人马簇拥下指挥若定,一时气就不打一处来,举起狼牙棒指着他大声叫道。
撒改望了那西夏将领一眼,也扯开嗓门回答道:“带你本部!”乱战之际,多说任何话都是多余的,阿虎迭吆喝一声,一马当先地往右翼主军大旗杀了过去。
他像一头猛虎般不顾一切地向前猛冲,狼牙棒舞成一团,上面粘着的敌人的脑浆和血液就在此时飞溅开来,在他周围形成一小片淡淡的血色光影。几个部下接二连三地倒了下去,阿虎迭仍是盯住了夏将策马冲去,眼看距离那夏将只有数个马身之遥,忽然七八名西夏骑兵一下子围了上来,各举兵刃往他这边招呼。阿虎迭见状,用力一咬牙,仰天大声唤道:“阿爹!”
呼声未落,只见他右臂举起,用力一掷,狼牙棒带着呼呼的风声直往那夏将飞了过去。几柄马刀同时砍在他的身上,阿虎迭痛呼一声,身形一晃,险些倒栽下马。他一手紧握缰绳,另一手自马鞍旁摘下铁剑,忍痛继续作战。
却说那夏将压根没料到竟会突然有这么大的一坨铁块凌空飞来,待要躲避已经来不及,虽有两名亲兵挥刀为他挡架,但狼牙棒其重足有接近百斤,又加了阿虎迭拼命一掷之力,岂是两把马刀能挡得住的?砸飞了几把刀之后,又垫着一柄重重地夯在夏将胸口,登时打得他口吐鲜血,仰天便倒。他胯下的战马给一柄飞出的刀扎了一下,扬起前蹄惊奔,那夏将的双足还扣在马镫之中,瞬间便给拖出了十几步远。
夏兵失了主将,登时就有些混乱。撒改见阿虎迭得手,立时命令金兵变阵冲扰敌阵,像切豆腐一般把西夏兵切成了好几块。韩石这时也已带人杀到阿虎迭身边,砍倒了几名西夏兵,大声问道:“阿虎,你有没有事?”
阿虎迭的手臂、肩头和胸口都吃了刀,胸前因有鳞甲护着并无大碍,小臂却是鲜血横流,白森森的骨头已经露了出来。他毫不在意,也用同样洪亮的声音回答道:“你何不去问那些西夏人有没有事!”
那边西夏军的正面,铁鹞子也渐渐败下阵来。斡离不铁一般的意志力战胜了夏军的人数优势,金兵以不要命的劲头,在自损三成之后终于把铁鹞子也给打得落花流水。骑兵先后败阵,步兵独力难支,很快在银术哥箭矢如雨之下被迫向后撤退。
步兵这么一退,也就更加带乱了骑兵本就开始混乱的阵形,一霎间几乎所有西夏兵都先后掉头逃跑。斡离不等的就是这一刻,他一声令下,所有金兵快速地整理了一下阵形,以追奔逐北常用的半月阵,像飓风一样冲着夏军横扫了过去。
日头将落的时候,又下起了小雨。细细的雨丝落在刚刚平静下来的战场上,溶化了地下尚未干涸的血迹,带着这些西夏人的鲜血渗入异国草原的土地。空气中似乎犹自回荡着惨烈的喊杀声,到处都弥漫着刺鼻的血腥气味。这一战女真骑兵战死了将近千人,剩下的也几乎人人挂花,从勃极烈到阿里喜,每个人的身上和手上都沾满了鲜血。
李宏肇带着败部退却,斡离不麾军追杀一阵,夺取了一些军器辎重,也就放弃再追,任凭夏兵逃回西夏国境去了。至于谟葛部的那些游骑,眼见金兵大胜,甚至根本没敢上来挑战,就又转头往北去了。
其实这个时候金兵已经成了强弩之末,如果谟葛人鼓起勇气奋力一击的话,那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笑到最后的就会变成他们;可不幸的是他们的头领、谟葛部族长的儿子菹泥刮失并没有那样的胆量与魄力,所以在错失了这个大破金军的良机之后,他下一个即将失去的就是他和他族人的性命了。
人和马都稍微休息了一下,斡离不下令分出一小部分轻伤员押着俘虏、保护着重伤员在后面慢慢回归夹山大营,自己则领着还能继续作战的二千五百人,趁着暮色连夜追赶谟葛部去了。
因为自己人死伤不少,加上从夏军那里夺来了一些马,所以这二千五百人能够每人骑两匹马。斡离不决定毫不停歇地赶路,一定要追着谟葛部挖到他们的老巢,把这个祸害一网打尽。
女真士兵都很疲劳了,但是没有人出声抱怨,他们只是默默地坐在马鞍上打着瞌睡。韩石有时候实在不得不敬佩这个民族的忍耐力和狠劲,就像战后的日本那样,大家都吃不饱肚子,可是仍然拼命地工作,最后终于让日本在战争的废墟上站起来了。想想红军长征,那日子不见得比现在好多少,可是那些人仍然撑下来了。是什么力量让他们能够如此漠视人体的极限?
韩石努力在脑子里思考着一个又一个的问题,以免自己也在马背上睡过去。跟那些老兵不同,他的马术水平不过尔尔,要是真的在马背上睡着,说不定就要一个跟头摔下马来,接着就在后面大军的马蹄下变成一块肉饼。
室韦民族号称是在马背上长大的,谟葛人的马术尤其精湛无比。这批谟葛游骑带着金军在草原上兜了两天两夜的圈子,始终既不让他们追上,又若即若离地逗引着他们,让他们不舍得就此放弃。斡离不渐渐觉得不太对劲,莫非谟葛人是想耗尽金兵的体力,然后再掉头发起攻击?深谙兵法的斡离不懂得以逸待劳的道理,于是他决定放弃这块即将到口的肥肉,不再理会谟葛部,命令全军扎营休息,明天一早就返回夹山一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