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呆呆地掉着眼泪,既不敢往韩石这边看过来,也不敢乱动出声,甚至连呼吸都是勉强摒住,只是时不时不由自主地抽噎一声,让韩石听了心里堵得慌,不禁没话找话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骨予。”少女有些畏缩地轻声回答。她不敢太违拗这个女真兵,倒不是怕死,而是害怕韩石突然兽性发作扑上来侮辱自己。
“谷雨?”韩石稍微愣了一下,这名字不太像契丹人会取的,不过倒是很好听,让他一时间联想到了江南那谷雨时节碧草青青的美景。
“那你姓什么?耶律还是萧?”韩石知道契丹人只有这两个姓氏。
“我姓……”谷雨眼眸中露出恐惧的神色,躲闪地垂下眼皮不让韩石看见:“我姓萧。”
“萧谷雨吗。”韩石点点头:“我叫韩石,石头的石,你以后直接唤我名字也可以,叫我韩大哥也可以。”说到这里他不禁苦笑一下:“估计你不会叫的了,我杀了你爹。”
“战场无恩仇,”韩石耸耸肩膀:“我跟你爹拼命,谁死了都是自己运气不好,怪不了别人。”这一句话说出,谷雨忿恨的眼神不禁又朝他投射过来,韩石只若不见,自顾自地道:“不过现在我说要救你也是真的,你老老实实听话也罢,不稀罕受我恩惠也罢,总之我既不能让你死,也不会让你受那些金兵的欺负。我劝你还是合作点,省得每次我都得这么绑起你来,麻烦得很。”
“你……”谷雨迟疑地看了韩石半晌:“为什么要这样?”
“……”韩石回应着她的目光,只觉得那两道眼神之中含满了悲伤与迷惑,那是对自己命运的悲伤,对这个人杀人的世道的迷惑。那目光一直看进他的心里,让他也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不真实起来。他沉默良久,忽然轻轻叹了口气,把头转了开去望着帐篷的角落,低声道:“为我自己。”
连着两场仗打下来,韩石立了两次功劳,撒改对他很是满意,不但在众亲兵面前大加盛赞,许诺等回奉圣州以后向哥哥习室禀报,好好地提拔他,而且还答应让他随便提一样东西作为奖赏。韩石把谷雨带到撒改面前,指着这个契丹少女说他就要她的时候,撒改只是微微惊讶了一下,旋即大笑着拍起了韩石的肩膀:“小子,我们行军打仗的人,要个家实在是累赘,女人这东西,哪里没有?何必非要这个?”
“勃极烈答应我,想要什么奖赏都可以的。”韩石执拗地摇头,又看着谷雨重复了一遍:“我只要她,别的什么都不想要。”
“算了,你想要就要吧。”撒改无所谓地晃晃脑袋:“先把她关在俘虏营里带回去,等回到奉圣州,怎么安置就随你了。不过……”他打量了一眼谷雨:“唔,室韦野女人能长出这副花儿一样的容貌来,倒也不简单,难怪你小子迷上了,哈哈,哈哈!”说着忍不住又大力拍了两下韩石的肩头。
谷雨始终默默地站在韩石身后一语不发。她不愿意接受这个杀父仇人的保护,但是她却又十分清楚地知道,如果拒绝的话,等待在自己面前的除了死之外还有比死更加难受的ling辱。她紧紧地咬住了下嘴唇,皮肉跟着心一起在滴血,撒改和韩石围绕着她的身体放肆的谈笑着,那笑声在她耳边逐渐变得模糊起来,忽而很近,忽而又很远,忽而震耳欲聋,忽而又几乎听不见。她的眼前一阵发黑,终于再也支持不住,身子软软地向前倒了下去。
四周围一点光亮也没有,黑暗中似乎有什么怪物潜伏着窥伺,充满了恐惧的寒气从每一个方向直逼过来,包裹住了谷雨的身体,让她情不自禁地颤抖。她忽然想起父亲,于是开始大声地呼唤阿爹,可是就连她的声音也消失在这片黑暗当中,一点儿也听不到了。
谷雨惊惧地在漆黑的世界中疾走,忽然间远处似有火光若隐若现,跟着那火的暖意便沿着空气传了过来,温柔地***着她的身体。一种食物的香气萦绕鼻端,一刹那间她似乎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家里,坐在雕梁画栋的精室之中,一面听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着东家俊儿郎,西家俏衙内,一面羞红了脸地替父亲端上一杯好酒。
她一下子醒了过来,只觉得眼前明亮,身边果然有一堆火在,火上也果然有一口铁锅,里面烧煮着肉汤一类的东西咕咕冒泡,只是她身在的地方却并非上京的家里,而是一处十分简陋的帐篷。谷雨迟钝地打量着四周,目光落在抱膝坐在火畔打瞌睡的韩石身上,蓦然意识到这里正是金兵的营帐,自己已经成了一个俘虏、奴隶,阿爹早已经死了,而杀死他的就是面前的这个女真兵。
不知道是疏忽了还是故意的,韩石居然没把她的手绑起来。谷雨心下暗喜,壮着胆子站起身来,四下瞧了瞧,确定帐篷里只有他们两人,当下蹑手蹑脚地往韩石随意放在身边的长刀走去。她要杀了这个女真人,哪怕豁出去自己的命不要,也得杀了他。
可是她刚跨出两步,韩石就像被什么打了一下后脑勺似的猛一抬头,醒了过来。谷雨吓得心中狂跳,急忙坐了下来,装作没事人一般看着他。
“给。”韩石从锅里盛出肉汤,端到谷雨面前。谷雨看了一眼他用来盛汤的器具,一时不觉黯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那是辽国皇帝赏赐给她父亲的一只金丝碗,她记得碗底上还刻着一些表彰的文字。夹山行宫被攻破的时候,阿爹带着她仓皇逃命,什么财物也顾不得带,不论金银还是珠宝统统抛在了泥淖之中,后来便给这些可恶的女真兵尽数掠了去。
她不肯去接那碗,仇人的施舍和照顾令她觉得十分屈辱。就算饿死,她也不想吃敌人的东西。爹曾经讲过汉人里有两个叫做伯夷和叔齐的忠臣好汉,他们自己的国家给人灭亡了,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吃敌国的粟子,于是两人一块饿死在山里了。爹提到他们的时候都是拍着桌子称赞的,所以谷雨觉得那一定是对的。
“不喝算了。”韩石缩回手来,自己把汤喝得哗啦啦作响,还捞着锅里的肉骨头猛啃,吃得满脸满手都是油。他那副心满意足的样子诱得谷雨忍不住口中生津,肚子也不听话地跟着咕噜噜叫了起来。
“你刚才不是想杀了我么?”韩石埋头在汤碗上奋战,看也不看谷雨一眼:“杀我是要看机会的,说不定明天就给你撞上大运,也说不定得等个十天二十天、十年二十年。你有本事饿它二十年不吃饭还不死的么?”
谷雨乍一听韩石竟已发觉了自己刚才的企图,不由得惊恐地缩了缩身子,生怕他突然扑上来报复。不过他却只是自顾自地坐在那里填他的五脏庙,连看也不往自己这边看一眼,这让谷雨稍微安心了些,却又觉得有点失望。
“总之,你要想给你爹报仇,就先好好想想怎么保你自己的性命吧。”韩石总结性地来了一句,跟着又动手盛满一碗汤放在地下,还在里面放了两块大大的肉,然后就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谷雨颤抖着双手捧起了那只曾经属于自己家里的金丝碗,一阵温热立刻从她的手臂传了上来。她闭起眼睛,轻轻啜了一口,泪水马上就不听话地滚落下来,落在香气扑鼻的汤里,喝起来有点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