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一个清脆的声音远远叫道:“渤海石头,你回来了?你怎么也不去找我?”就见韩石停住脚步,皱着眉头咕哝道:“天,怎么又来了!”谷雨心说不知是什么人让他烦成这样?一面顺着韩石的目光看去,却见一个女真族少女骑在一匹高头大马的背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两人,正用着满怀好奇和蔑视的视线打量着自己。
“这是哪儿来的驱口?”完颜木兰盯着谷雨上下瞧了两遍,眼神停留在她的脸上。军中找不到女子的衣衫,谷雨现在穿的仍是被俘那天谟葛人的服饰,早就已经肮脏破烂不堪,韩石正要带她去买一身新衣的。
“你怎知她是驱口?”驱口这两个字很是刺耳,韩石不禁有些不耐烦地随口反问了一句。
“呵呵,驱口的身上是有味道的,一股怪味儿,不信你闻……”她一句话没说完,谷雨已经愤怒地叫了起来:“你的身上才有怪味!”
“咦?你居然会说我们的话?”木兰惊讶地看了这个女驱口一眼。韩石这可也是第一次听说谷雨居然还懂女真语言,不由得奇道:“你很厉害嘛!会说汉话,又会说女真话。”
“爹教我的。”谷雨想起阿爹曾经给她讲过,汉人有个打仗很厉害的将军,留下一本专门教人打仗的书,里面就有一句话,是说只有把敌人的底细全都摸清楚了,才能够打一仗胜一仗,所以从两年前开始,爹就一直教她学女真话。家里没有继承的男丁,谷雨想爹大概是把自己当作儿子来对待,希望她将来也能为国效力的吧。想到惨死的父亲,不禁差点又落下眼泪来。
“喂,你们两个,少当着别人的面打情骂俏,羞也不羞?”木兰已经瞧出来谷雨就是属于韩石的女奴,可是却没想到他两个还并没有那种关系。
“很好,那么我们去别处打情骂俏。”韩石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招呼谷雨道:“走。”
跟在木兰身后的婢女“小蘑菇”大声叫将起来:“渤海人,你怎可对公主这样无礼?亏我家公主还是特地来……”
“住口!”木兰喝了一声,小蘑菇气呼呼地别转头去不做声了。
谷雨不觉一愣,面前这个女真少女居然是什么公主?那身份一定不低,比自己在辽国的地位……不,不去想那些,倒是这个渤海人,他不是金国的兵吗?为什么肯在公主面前这么护着自己,甚至不惜跟公主翻脸?
一愣神间,韩石已经拉着她绕过木兰主仆两人往前走去。木兰在背后气恼地叫道:“渤海石头!你走了,可别后悔!”
韩石长长地吹了一声口哨,扬长而去,头也不回一下。小蘑菇心知公主准又要发脾气,害怕地摸着后脑勺道:“公……公主……他……”
“不准在我面前提那块石头!”木兰把满肚子气发泄在胯下的坐骑身上,抬脚用靴上的马刺用力扎了一下马肚子,策马飞奔去了。
奉圣州城里的契丹遗民虽说不少,可是却没有谁敢从女真兵的手里收容一个同族的女子。韩石又不可能把她牵到驱口市上去卖掉,因此在城中瞎转半天,除了买到几件替换衣服之外,就没办成别的一点事情。他看看今日无望,只好打道回营,以后再想法子。谷雨却是松了一口气,也不知是高兴呢,还是有点失落。
回到营房,却听说阿虎迭正在到处寻他,已经找了小半天了。韩石不知出了什么大事,连忙跑去找到阿虎迭来问他,只听他有些气急地道:“韩石,你怎么搞的?迭勃极烈派了人来责问,说一早就传你去见他了,怎么到现在也不见你的人影?”
“啊?”韩石吓了一跳:“什么时候?我怎不知道?”
“别说了,撒改勃极烈叫我告诉你,立刻去迭勃极烈那儿见他。”阿虎迭推着韩石出了帐篷,催他快走。
韩石心里奇怪,斡离不无端端要见他做什么?他来不及多想什么,牵着马掉头出营去了。
来到斡离不的都统行辕,向卫兵通报了自己身份和来意,韩石在门口等了老半天,才得到一句传话,让他进去。斡离不坐在椅子里,手里拿着一本汉字写成的书翻来翻去,一见韩石进来,当即怒道:“混帐,你这厮怎地如此不把一军主帅放在眼里?我一早即命人唤你来见,如何磨蹭至今才到!给我拉出去先打五十鞭,再来回话。”几个金兵拥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把韩石扯住。
“都统大人,小人并未接到召唤啊。”韩石确实很委屈。
“嗯?!”斡离不神色更怒:“她明明说当面亲口告诉你的,你还敢骗我?!”
“请都统大人召那传令之人来当面与小人对质。”韩石豁出去了,反正没接到命令就是没接到命令,难道斡离不还有什么必要故意拿这种事情来陷害自己一个小虾米?
“放屁!”斡离不用力拍了一下茶几,一碟糕点给他震得跳了起来,许多碎屑溅出盘外:“大金的公主,岂也是你说见就见的?”
“公主?”韩石愣了一下:“木兰公主?”
“嘻嘻,就是我!”他还没想明白过来,屏风后面已经响起一声银铃般的笑声,木兰穿着一身女真少女的短袄长裙,脚步轻捷地转了出来,冲着韩石做个鬼脸,笑道:“谁叫你对我爱理不理,我就偏不告诉你哥哥传令,让你挨骂,这下知道本公主的厉害了吧?”她还是今早无意中听见斡离不命人去传韩石,灵机一动死乞白赖地跟都统哥哥讨来这件差事,没想到韩石居然对她那么冷淡,她一气之下就旋马回来,却对斡离不谎称已经当面交代过韩石了,特地要瞧他一个笑话。
斡离不此刻也弄明白事情的缘由,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斥道:“木兰,军国大事,岂也是你女孩儿家胡闹的!还不快点回自己房里去呆着,瞧过几天父皇驾到,他怎么骂你。”金国皇帝阿骨打是个甚有威严的人,木兰虽然得他宠爱,可是对父亲也十分惧怕,听得哥哥把父皇抬出来,当即一吐舌头,挽着斡离不的手臂笑道:“哥哥干嘛这么凶,小心将来变得跟父皇一样,整天价板着脸,都没妃子喜欢靠近。”她口中数说斡离不,眼神却瞟到韩石那边去,似乎是在说他不也是整天价板着脸的么?
叫人带走了公主,斡离不无奈地晃晃脑袋,心想这回见了父皇,非得让他把这块狗皮膏药带回上京去不可,否则以后行军打仗,她都在左右捣乱,那还得了!他说话不喜大绕弯子,看了一眼韩石,直截了当地道:“我叫你来,是要提拔你做我帐前的合扎亲兵。”所谓合扎亲兵,那是皇帝和皇室几位大将身边亲兵的专用称呼,能够做上这种亲兵,在任何人来说都是很荣耀的。
韩石当然知道这是好事,连忙行了个大礼谢过斡离不,道:“多谢都统大人赏识,小人以后一定会好好效忠。”虽然并没什么效忠斡离不的打算,不过场面话是一定要说的。
“嗯,甚好。”斡离不点了点头:“听撒改说,这次袭破谟葛人部落,是你用的计策?回头去领赏。”
“不敢当,还是靠大家拼命。”韩石道:“勃极烈若要赏小人,请分赐诸军便可,小人一个单身汉,要那些钱财也没意思。”说到单身汉三个字,韩石的心里不禁又浮现出谷雨的容貌来。他很奇怪自己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想起她。
“哦?”斡离不有些惊异地望一眼韩石:“我听南朝汉人的读书人说,大将不贪财不贪色,那么一定是贪权了?”他口中所谓的南朝就是宋朝,那时候北宋重文抑武,皇帝每天最怕的事情就是武将专权篡位,从赵匡胤杯酒释兵权以后,整个北宋武将的脊梁就再也没挺起来过。韩石虽然不太清楚这些东西,不过总能听得出斡离不口气十分不善,连忙跪下道:“小人并不求自己飞黄腾达,只是感激撒改勃极烈的知遇之恩,想报答他罢了。”他这个借口刚出口,立刻觉得有点失言,斡离不不是一向不怎么喜欢撒改么?他把自己跟撒改的关系说得太近,岂不是正好撞在刀口上?
不过斡离不听了,好像并没表示出什么反感,只是叫韩石起来,对他道:“那以后你就跟着我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的。”他一面说着,一面随手翻书,翻了两页,似乎看到什么不懂的地方,眉头渐渐皱了起来,顺手拿书卷对旁边侍立的一个汉人书生招了一招,道:“你,过来,给我解一解这几句。”
那书生唯唯诺诺走上前来,接过书卷,看了一眼,道:“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古之为军也,不以阻隘也。寡人虽亡国之余,不鼓不成列。这句是说,我们中华在春秋的时候有一个诸侯,治国很是仁义,每次碰到打仗,只要敌人已经负伤,就不再去杀伤他,也不捉头发斑白的老兵来当俘虏。打仗更不可凭借地势险要取巧,而是要面对面堂堂正正地作战,敌人没摆好阵势便不发兵进攻。此所谓仁义之师也。”
“仁义之师?”斡离不听懂了他的解释,不觉大笑起来:“我瞧是找死之师才对。你不杀人,难道人就不来杀你了?敌兵没排好阵势的时候不打,难道等他们预备万全了才打?真是笑话。我问你,那什么仁义的瓜人,后来打胜了还是打输了?”
“这……”那儒生脸色如土,十分不甘愿地答道:“打输了。”其实那个“瓜人”后来不光打输,还把自己一条性命也给输进去了,只不过他实在不太好意思在这个女真蛮人面前自暴其短,数说自己老祖宗的不是罢了。
“哈哈哈!”斡离不仰头长笑一声,道:“汉儿的书上,有些东西挺好,有些东西就全是写出来害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