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雷动平滦
大风扬起官道上的尘土,残阳在排成长龙蹒跚前行的人们脚下投下一条条惨淡的斜影,这些影子重叠在一起,默默地被一双又一双脚践踏而过。有的脚穿着蒙满了尘灰的靴子,有的只是麻鞋草履,有的则干脆赤着脚,裸露的脚底被沙石磨出血泡,在黄土上留下一个一个殷红的脚印。
天边响起一阵滚滚的闷雷,闪电蛇一样扭曲着撕破渐沉下去的天幕,一颗,两颗,三颗黄豆大的雨点从头顶厚厚的卷云后面坠落,打在艰难前行的人们身上,跟着就是一阵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从天而降。雨水肆意地倾泻在他们头顶,劈劈啪啪地在他们足下溅起肮脏污浊的水花,让他们本已疲惫不堪的脚步变得更加迟缓了。
“快走,快走,慢得像乌龟爬,又想挨打吗?”粗鲁蛮横的声音在他们头顶响起,骑着马的女真士兵挥起鞭子,劈头盖脸地冲着脚步踉跄的人们抽打下去,在他们的胸口和脊背印下一条条的血痕。挨打的人们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鞭笞,他们脸上露出麻木而绝望的表情,对于皮鞭的来势仅仅是稍微闪避一下,眼见无法避开,便索性一动不动地任凭给雨水浸透了的生皮鞭子抽在自己的皮肉上。
虽然承受着奴隶一样的虐待,但他们并不是奴隶。
他们是燕山府一带的住户,原先都是辽国的寻常臣民,其中既有契丹人,也有许多汉人、渤海人和奚人。
他们之中有破衣赤足的光棍田汉,也有乘坐着檐顶漏雨的驴车的高门望族,有青壮的汉子,也有黄发垂髫的老人和孩童,更有尚未出襁褓,被母亲抱着的呱呱婴儿。不论是富户还是贫民,他们的脸上无一不写满了风霜沧桑,无一不透露出难以掩藏的惊恐。人群中时不时有人发出惊呼和哀鸣,但是押送的士兵对这些毫不理睬,仍是挥着皮鞭一味地驱赶着他们在泥泞中行进。
夜色终于降临在雨中的大地上,迁徙的队伍停下来歇息了。
白天还很燠热的天气,随着大雨普降渐渐冷了下来,金兵驱使着人们树立起简陋的营帐,把他们胡乱往里一塞,就自行就着火饮酒取暖去了,却把这些燕人们抛下来在四处漏雨的帐篷里瑟瑟发抖,三五成群地抱在一起彼此温暖着冰冷的身体。男女之防此刻早已被丢到九霄云外,每个人心中所想的只有一件事:活下去。
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独自抱着膝头坐在靠近帐篷门边的地方,雨水从布幔与地相接的缝隙流进来,在他身下形成一滩积水,他却好像全无所觉,眼神空洞地凝望着前方,似乎正在思索些什么。
“衙内,衙内!”一个五十来岁、须发斑白的老苍头颤巍巍地挪步过来,解开衣襟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只瓦缶:“衙内喝口水吧,老奴放在怀里捂了个把时辰,该温了些。”
“禄伯,你自己喝吧,别管我。”青年伸手推开那瓦缶,触手之处仍是冰冷的没有一点热度。
“唉,这兵荒马乱的,连口水也没有,叫衙内喝这雨水,是太委屈衙内了。”老禄伯抬起手背擦着通红的眼睛,十分内疚地低头看着瓦缶里半罐子混浊的雨水,那是他刚才冒着雨去外面接来的。
“不,禄伯,你别这么说。”青年摇摇头:“乱世人命贱如草,我林归舟哪里还敢把自己当个衙内看待?比起爹跟娘来,我们如今有雨水可喝已经是大大幸运了。”
“老爷……”听得衙内提起故主,禄伯不禁又流下眼泪来:“老爷在顺州刺史任上真是爱民如子,又是修桥铺路,又是赈粥舍粮的,积了那么多的德,怎么到了儿还落得一个气死任上的下场啊!唉!真是老天没眼,老天没眼啊!”他一面说一面哭,老泪纵横,捶胸顿足,显得伤心之极。
林归舟只是摇摇头,愤然咬牙道:“禄伯,天有眼的,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金贼虐我人民,害死我爹爹,又ling辱娘和妹妹,他们不会有好下场的。”他是辽国顺州刺史林洹之子,金兵攻陷顺州之后,按着与大宋之约把顺州交割,却将家财一百五十贯往上的人户一律迁出,林洹不忍人民蒙受迁徙之苦,又苦身为文臣,手无缚鸡之力,只得脱guang了上身衣衫,肉袒负荆,亲自去见金帅乞求将老弱留下。金人自是毫不理睬,反命人把他下裳也脱guang了重打一顿军棍,林洹原是两榜进士出身,何曾受过这等屈辱,回家之后连伤带气,心痛旧疾发作,登时一命呜呼了。
于是林家也与寻常百姓一样被强迫着北迁,路上林洹的遗孀林王氏与女儿秀娥都给金兵掠去大加侮辱,林王氏当场便嚼舌自尽,秀娥至今不知下落何处。林归舟屡遭大变,不过大半年间就从光鲜无比的衙内哥儿公子爷变成一条狼狈不堪的落水狗,家人离散亡故殆尽,昔日身边前呼后拥的一班酒肉朋友也全都无影无踪,只剩下林禄一个老仆忠心耿耿地追随左右不肯离去,世事如此难料,实在让他觉得像是做了一场大梦一般。
“远岫!”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林归舟抬起头来,只见一个穿着半黑不白袍子的中年人踏着积水向这边走来,忙拖泥带水地起身施礼道:“陈参军。”来人是顺州录事参军陈禹,林归舟父亲活着时候的属吏。只见他走了过来,挥手示意禄伯离去,才在归舟身边坐定,令他附耳过来,低声道:“远岫,明后天之内咱们便可以到平州,那件事要做就是在平州动手。否则再往北去,便入宁锦,乃是金贼老家,事情便不好办了。”
林归舟的神色瞬间紧张起来,也压低了嗓音道:“当真要选平州吗?平州眼下是金人之地……”
“不,远岫你有所不知。”陈禹轻轻摇了摇头:“那平州的辽兴军节度副使张觉,本是个汉人,起初投金是出形势所迫,必不自愿。而且金人也未必对他推心置腹,此次我们到了平州,料想吾等前辽故官会有机会面见州中官吏,且看情形如何,再做定夺。只到时揭竿一起,须贤侄挺身而出,借林大人之名号令群众也。”
“小侄什么也不懂,谨遵陈参军吩咐便是。”林归舟起身作了个揖,又被陈禹拉着坐下:“贤侄不可妄自菲薄,吾观贤侄临危不乱,又有悲悯胸怀,颇得令尊昔日风范,假以时日磨砺,必成大器。”他抬起头环视一眼,道:“若当时平世治,我等读书人自然以学问为要;此刻金樽破碎,玉管聚尘,理应有投笔从戎的气概,为国家谋一大事,千万不可做那小儿女态,徒惹金贼耻笑。”林归舟眼神闪亮,用力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