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抵达大定府,在那里做了最后一次的休整和补充,尔后便准备开拔前往真正的前线。从辽阳到大定府,阿虎迭明显地感觉到韩石逐日变得冷静沉默起来,特别是从那天的俘虏事件以后,他没事做的时候便常常一个人沉思,有时想着想着,眼睛里会露出一种让阿虎迭觉得很可怕的神情,那种神情让他想起山林里伏伺猎物的野兽,一样都是那么安静,那么耐心。而且,他还一改从前每天要用短刀把胡茬刮干净的习惯,开始蓄起胡子,不几天就长出了一副青黑的挂腮胡。总之,阿虎迭是越来越摸不透他的这个朋友心里到底想些什么了。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滦河西岸的奉圣州。奉圣州原是辽国故地,此刻已经做了女真人追击辽主的桥头堡,阿骨打的次子、“迭勃极烈”完颜斡离不正率领万余大军驻扎在那一带。去年秋天的几个月里,斡离不已经率军向辽国皇帝藏匿的夹山进击数次,但是每次都因为在山中迷失了道路,怎么也找不到辽主大帐,只能空望这六十里泥潦而无奈叹息。
此次从后方补充上的士兵有六七个猛安,再加上前辽西京,云中那里,还有移赉勃极烈完颜粘没喝的一万多部队,合在一起将近三万人,这几乎是目前金国所能调动到前线的所有兵力了。斡离不寄希望于开春后即将发起的又一次攻击,能够让他亲手捉住耶律延禧那个老不死的狗皇帝。
踏着早春的残雪一路向西,越来越深入契丹人的草原,女真兵们脸上渴望战斗的神情也越来越明显。过了大定府,大金在当地的势力比东边薄弱很多,滦河以东还只见到一些散兵游勇的契丹人,等到一渡过滦河,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几乎每走一程都要遇到前来骚扰的辽兵骑队。只不过这些骑队并不敢对集结在一起的女真大军贸然发起攻击,只是远远窥探一番,便又立即飞马离去。
“阿虎迭,撒改勃极烈叫你过去!”过了滦河的第二天,大军刚刚停止行军准备扎营,一个阿里喜飞奔着跑了过来,对阿虎迭叫道。
“好!”阿虎迭答应一声,往中军大帐的方向走去。
不一会,他就转了回来,对众人道:“弟兄们,勃极烈要我们今晚做哨马!”
女真军队扎营很有讲究,为防止敌军突袭,必须及早审视地形,选择高地作为驻营之所。大营中主将驻在帐南,前置巡骑游哨,以下各猛安谋克按序列扎与帐后,每营俱留数马不解鞍。营里每夜都要更换夜号,以为辨识敌我之用。此外还要派出哨马在大营之外扎营,其规制亦与大营相仿,主将居中,环兵四表,天未黑即燃起营火,夜晚派出骑哨,传木刻巡逻各营。
哨马相当于夜晚的岗哨巡兵,是非常重要的任务,撒改交与他们这个蒲里偃来做,那是相当地信任,众女真士兵听了,脸上都现出既紧张又兴奋的光彩来。
他们牵着自己的战马离开大帐,按照撒改命令的方位,挑选了一个视线好的小山坡作为营地。哨马夜间不得解甲卸鞍,也不得睡觉,韩石与阿虎迭商量定了轮番更戍,阿虎迭带人巡营的时候,他便在这里放哨,反之亦然。现在阿虎迭带着十几骑出去了,剩下的都跟着韩石。
守了一会,觉得有些困乏,不由得靠在马鞍上,脑袋一点一点,昏昏沉沉打起了瞌睡。正在迷糊的时候,忽听一名蒲里偃大叫道:“不好了,契丹人来踏营了!”
韩石一惊而醒,差点跳起来,抓住那人问道:“你说什么?”
那人伸手一指与他们哨营相反的方向:“从那边来的,现在大帐已经打起来了!”那个方向应该是有另外的骑哨驻扎,不过现在韩石理不了那么多,他只关心阿虎迭怎样了?是不是已经被卷入战圈?侧耳倾听,果然从大帐的方向传来阵阵战马嘶鸣,还有一处隐隐冒出火光,想是烧了起来。
考虑了片刻,他果断地下令道:“回去!”阿虎迭不在,韩石隐然便是这蒲里偃之中挑头的。众人全都听他命令,齐声叫道:“噢!噢!噢!”那是女真族人出征之前习惯性的呐喊。
“我们聚在一起,千万不要散了,一口气猛冲下去,见到契丹人就砍,懂了么?”韩石清点一下手里的人数,连自己在内一共是三十六骑,十八名蒲里偃,十八名阿里喜。如此少的兵力,只有集中力量才能保护好自己。
“是!”
“好,走!”韩石喝了一声,策马当先冲下山坡去。肾上腺素疯狂地分泌,让他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掌心沁满了冷汗,握着长刀的手臂僵硬得几乎抬不起来。但是他此刻绝不能退缩逃跑,并不仅仅由于阿虎迭可能已经跟辽兵对上了需要他们的救援,而且更是因为,韩石清楚地知道,逃了这一次,他就再也没法面对这个世界,再也没法面对自己。
近了,近了,越来越近了。韩石已经能够清楚地听到兵刃相交的撞击声,辽兵和女真兵混杂在一起的呐喊声,借着火光他甚至可以看到战士们挥舞兵器的动作。三十六名骑士,像一把小小的匕首,带着强大的惯性,直刺入偷营辽兵的后背。
渔猎出身的女真人,在骑射上比契丹人稍逊一筹。即使是已经被汉人的文明浸染百年,渐渐失去草原上纵横驰骋本色的契丹人,他们马背上的工夫仍然让人不敢小看。但是女真骑兵自有其傲立于世的长处,他们能开硬弓,惯披重甲,厚重的兜鍪只露双目,契丹人所用的寻常弓矢根本无法射穿他们的盔甲。
至于近身搏击,重甲更是最大限度地保护了女真士兵,辽兵的镔铁马刀虽然锋利得足以砍开他们的皮甲,可是却再难对皮甲下面的身体造成更深的伤害。所以随着辽金交手次数的增多,辽兵渐渐开始采用铁锤、铁锏、铁鞭等重型钝器,主要打击女真骑兵的头部,但是这比用刀砍更加困难,而且重武器限制了契丹骑兵动作的灵活性,于是两军交锋,辽兵的劣势更为明显。而且女真人天生的坚韧性格使得他们能够败不至乱,哪怕被敌人突然发起袭击,也能够很快地重整队形投入战斗。
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女真大帐被袭,短时间内经历了一场小小的骚动,但各猛安、谋克很快都镇定下来,聚拢到所属勃极烈的身边,按着自己长官的指挥开始迎战。
事后韩石回忆起那场“处女战”,他只会对别人说一句话:“自己打仗与看别人打仗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亲身加入战局的那一刹那,韩石顿时感觉脑袋里轰地一响,刚才那些清晰可闻的喊杀声马嘶声似乎一下子全飞得无影无踪,他的耳朵像给人割去了一样变得什么也听不清楚,一大团刀光剑影沉重地冲着他压了过来,韩石本能地挥起长刀,向着每一个逼近来的影子砍下去。他压根不知道自己砍到了什么东西,是人,还是马,是敌人,还是自己人。
挥出去的刀影不知何时已经带上了颜色,他已经不再想要逃开了,因为他根本无处可逃。不停地挥动长刀,不停地奋力砍杀,除了这件事情之外,韩石似乎已经完全不会别的了。
“韩石!韩石!”朦胧中韩石感觉有人在呼唤他。他懵头懵脑地冲着那方向一刀劈去,却劈了一个空。
“韩石!是我!阿虎!”那人继续大声地叫着。
韩石又是一刀劈了过去。
不过这一次他劈到一半,自己把刀收住了。他吃惊地听到一种嘶哑尖锐的喊叫声,那是他自己发出的声音。
阿虎迭旋马勒缰停在面前,一手握着长刀,一手挟着硬弓,满身满脸都是鲜血,马身前面的毛也给血浸透了,看不出是他的还是敌人的血。
“……”韩石想要出声招呼他,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完全哑掉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阿虎迭的脸由于兴奋和紧张而显得通红,手指骨节却已捏得白森森的很是吓人。他指着后面道:“撒改勃极烈带着我们猛安在那边,你们跟我杀过去归队!”
韩石点点头,两腿大力一夹,举刀跟着他杀开一条路冲了过去。他眼角的余光瞟见倒卧在地下的死马和契丹人的尸首,马蹄从他们鲜血淋漓的身体上践踏而过,韩石并没有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