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圆圆有些意外的抬起头看向赵泽,现下还能对辽东局势有这般见地,从而道破信中隐语的恐怕没有几人,想来这厮也并非如看起来那般纨绔疏忽了,前天虽是与他多有商议,得知他有翻天之计,但以陈圆圆的缜密心思看来,赵泽的计划漏洞无数,无非是些泛泛空谈,一些关键细节的揣摩根本就忽略了李自成手下几名智囊的实力,稍有差池恐怕就万劫不复。是否可以推心置腹的与他合作,她心里还真没什么底儿。
赵泽毕竟是凭靠着一点读过的历史知识在这里胡乱忽悠信中内容,所以脸上虽是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时不时拿余光端详陈圆圆的脸色,见她不似之前那般作怒,不屑神色也从眉宇间渐渐爬开,这才缓和了惴惴不安的心神,像模像样的沉思起来。
两人各有心思,竟是一时相对无语,赵泽憋得急了,心道若是再这般僵持下去,恐怕会耽误大事,无意间正好瞧见陈圆圆端起茶杯小饮起来,便也强装随意的拿起桌上点心。
点心看起来精美无比,赵泽却是无心细品,两指夹着一块桃酥饼,怎么也送不进嘴里,而是呆呆的注视良久才道:“吴将军此刻,恐怕与这块酥饼别无二异了。”
听到赵泽这般谈起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夫君,陈圆圆心中有气,顿时忍不住道:“公子为何言出如此,我家相公掌着数万关宁铁骑,想来无论是满清鞑子还是当今气势正盛的大顺朝,真个要是谁敢轻视了,只怕也讨不得什么好吧。”
虽说是以贬讽吴三桂的方式岔开话题,并且成功打开了陈圆圆的话匣子,但赵泽心里头可真不是什么滋味儿,手指上翻腾良久的酥饼也胡乱塞入口中,闷声猛啃一口,扬着眉头言辞含糊的道:“赵某自然知道,吴将军精通练兵之道,乃当世罕见将才,麾下关宁铁骑更是冠绝九边,自将军坐镇关宁五年以来,满清鞑子便没能在咱大明讨得多少好处,较之以前更不敢轻易西进攻伐,以将军之勇,或许短时期内尚能自保吧,但真要想攻城夺地,回取京师匡复大明,只怕反倒成了螳臂挡车之举。”
陈圆圆起先听赵泽盛赞自家相公当年之勇,虽说并不是在夸赞自己,却也情不自禁飞起两朵掩面红霞,陷入对当年的无限追思中,等到赵泽故意提高音量说起后头的关键部分,陈圆圆只感觉像被人活生生从美梦里拉出来一般难受,顿时鼓起一对粉嘟嘟的腮帮子气冲冲的道:“圆圆愚钝,赵公子前些时和圆圆谈起大顺局势时就曾说过,‘往昔坚不可摧的凛凛磐石在京城的浮华之下会磨灭成一盘散沙’,如此散沙,纵有雄兵十万,又岂能挡得住数万关宁铁骑呢。”
见陈圆圆对他昔日的豪言壮语还记忆的这般清楚,即便是对她没敢抱什么非分之想的赵泽此刻也不禁心花怒放,一时竟也忘了反驳,呆着一张脸浮想联翩起来。
眼见赵泽如此表情,陈圆圆反倒以为他是自觉理亏了,正要开口讥讽几句,却听赵泽长叹口气道:“赵某确曾如此说过,农民军毕竟是农民军,做贼为寇几十年,不是轻而易举能够改变的,更何况在位领导阶层的一系列错误决策,终将会使大顺君臣离心,百姓也怨声载道成了不可避免的事实,但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以李自成在整个农民军中的声望地位来看,大顺朝的土崩瓦解也不是一时片刻就会发生的,更何况,李自成旁边并非没有能人辅佐,只是现下被胜利的喜悦冲昏了他的头脑,使其一时不辨忠奸,昏庸无能罢了。”
陈圆圆经赵泽这么一说,仿佛悟到了什么大道理般兴奋无比,双眸陡然一亮道:“如此说来,现在的大顺朝是最最孱弱的时候了,如果等到李自成顺利登了基成了皇帝,一腔热血平静下来之时,自然也会看清新政权的弊病,继而加以整顿。关宁军再想伐顺复明岂不就错失良机了?”
陈圆圆这般理解,其实也并没有出乎赵泽的意料,正如他从史料上得知,李自成进京后昏招不断,搞得现在还如婴儿般的新生政权寸步难行,黎民百姓更是大失所望,分散驻守各地的人马也纷纷因为辖下民众的反抗而脱不开身,如今的北京城,处处都有军士犯民之类的事情发生,陈圆圆身居京城势必感同身受,将京中局势传信给吴三桂,从而导致后者终失投顺之心便成为可能。
赵泽一个激灵,如果真如他这般所想,大顺朝的败亡看来还真和这小妮子扯上了什么关系。
陈圆圆见赵泽脸色突然变得复杂无比,却是迟迟不肯答他所问,而是径自在那里沉思,顿时心生疑窦,如果真如她所料,她家相公要真领兵伐顺,未必不可成功的话,那该是件大喜事儿,怎的他赵泽反而不高兴起来了。
陈圆圆突然想起一些历朝历代的旧事儿来,如果吴三桂真个能击退盘踞北京的大顺政权,自会成了世人景仰的大英雄,到时候即便没有黄袍加身而是恭迎前明皇子登基的话,以他的功劳,只怕也成了朝中第一权臣,反观赵泽,恐怕就有些难说了,毕竟他献俘皇子投降大顺是众人皆知的事,如果吴三桂能替他说清原委倒好,若是说不清楚,只怕就成了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了。
陈圆圆顿时有些紧张起来,让自己的命运系于一人之手,只怕是个人都不会轻易答应,以赵泽现在在大顺中的地位来看,他若坚持伐顺复明反倒成了引火烧身之举。他若突然改变主意,一意忠于李顺政权,自己只怕顷刻间便会身首异处,而远在山海关的吴三桂恐怕也会失去对付大顺最后的情报优势。
眨巴着大大的美目,陈圆圆心里揪得紧紧的,背后竟缓缓渗出涔涔冷汗,洁白的额头上更是不断沁出细小的汗珠,顺着额前顺直的刘海滑落下来。
此时的赵泽,却完全没有注意到陈圆圆紧张而惊恐的表情,他倒并没有想过吴三桂打下北京城后自己的处境,而是一直在揣摩着一件事儿,那就是关宁军和大顺军的战力对比,以他所熟识的史实看来,李自成后来是亲率大军打得吴三桂龟缩在山海关死死抵抗不敢应战,若非多尔衮率军相救,只怕迟早是关破人亡的局面。如果照史料来看,仅仅凭借不足八万被富华的北京城养得骄惰不堪、厌战怕死的军队就能把吴三桂享誉九边的三万铁骑圈死在关内,若非是史料低估了李自成麾下兵将的实力,那便是关宁铁骑的威名纯粹是吹出来的。
史料是史料,尤其是这段史料还是满清政府所写,其中真伪却是不得而知,若要真个弄明白一片石大战的实情,弄明白两方实力,只怕要亲自询问当事人才行,赵泽想了想,道:“依你之见,三万关宁铁骑若是和城内八万顺兵在野外一战,谁的胜算比较大一点?”
陈圆圆心里一凛,她是多方打听才知驻京官兵的真实兵力的,想不到赵泽归降仅三天便得知此等机密,这么说来李自成对他的信任还不是一点两点了,更让她感到莫名惊恐的是,驻守宁远的关宁铁骑的确实兵力一直是不为人所知的,吴三桂一直对外号称五万,无奈边关战事频繁,前明政权又年年交不起粮饷,实际上的关宁铁骑也仅仅是勉强维持了三万之数,这件事恐怕连崇祯皇帝也不知其实,怎的也被他一口道破。陈圆圆越想越是心惊,难道此人竟有通天之能,自己之前倒是小瞧了?
心里头虽是惊悔莫名杂乱不堪,陈圆圆却不敢有丝毫让人生疑的表现,她乖巧的托着腮帮子,假意不知的问道:“驻京顺兵不是号称二十万吗,怎么公子说是八万?”
赵泽见陈圆圆有此一问,顿时恍然,史料确实有李自成夸大兵力的记载,而且他记得李自成当时声称的是二十万打前锋,随后会有三十万援军陆续赶至,这实际兵力不足八万的内幕确实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知晓的,好在赵泽现今也算得上是位高权重,这等机密能打听得到也算不得什么,他故作深沉的道:“若非副军师李岩的引荐,恐怕赵某也难得李自成重任,李军师与在下,倒也有些交情。”
陈圆圆长长的“哦”了一声,似信非信的凝视了赵泽良久,看得赵泽一阵心虚后,这才狐疑的问道:“将军竟不知军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