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长安城中,夕阳赤红,霞光瑰丽,炊烟升起。落日余辉把一栋栋陶窑涂得金红,如披上同染金的外衣。馆陶坊大院内,四处静悄悄。
管事们已经全部被派去给外地客商宣传,抓紧时间推销好挽回刺杀案造成的影响。工人们也拿了奖金放三天假,整个作坊,除了几个守门人在前院门口,中后院一个人也看不到。
作坊深处,陶窑瓷窖附近有一口专门防火的辘轳井。井上盖有挡雨棚,井栏井台上是铁辘轳、大桶、粗绳索。高于水面五尺处的井壁上有个洞口,从狭小的通道里传出细细碎碎的话音。甬道尽头的大窑洞内,是个修葺整齐干净的房间,点着一盏油灯,室内有三扇门。
刘彻哼着歌,正蹲坐在矮桌前和夜行魂切磋叫兽扑克牌。“地道战嘿地道战,埋伏神兵千百万,嘿,千百万!一对熊!我手上还剩一张牌,不信你还有两条?”刘彻扔下手里的牌。
“两条的我就没有……慢点!……我还有四条豹子!你扑了!”夜行魂好整以暇,扔出必杀。
刘彻觉得每局都能摸到四个牌的不像凡人,但夜行魂这把大胡子长得实在不像赌神,“喂,匪哥!我怀疑你出千哦!”“怎么会?这个斗地主还是你教我玩的,哈哈!”夜行魂大笑,挺得意。
“但我发现你好像会记牌……”刘彻说出疑惑。夜行魂一脸无辜道:“喂,肉票,你没说不能记牌啊?”
“哎?匪大!你居然真的会这种东西……麻赖!我怀疑你以前学过千术的……”刘彻认栽,疑惑的声音越缩越小。
“阿呵!没办法,俺天生眼神就好!”夜行魂边笑边打开身旁通道的小木门,能看到井口投下的光线强弱,“我看看啥时候了?天黑了,吃饭吃饭,赌注香油爆鸡腿还是我的!”夜行魂面目严肃的盯着陶盉和罐子。
刘彻昨天已经吃了2顿鸡胸脯肉,腻得很,“我拿三块换你最后一条腿,如何?”“你想的美!那肉又咸又渣,还是鸡腿好吃……哦!你还小,多吃大块肉有好处!”夜行魂看见刘彻眼都瞪直了,连忙改口。
两天来,刘彻和夜行魂,躲藏在地洞深处,完全与世隔绝。从地洞里可以看到井口的光线,判断上面是白天夜晚。合谋的绑匪与人质在无聊时,就点起油灯,下棋打牌。
旁边还有专门的洞窿做厕所,还有管道排出,通风管口也不少,气闷感很轻微。淡水靠井,面食靠饼。菜有腌制过的卤味、叉烧、咸板鸭、熏肉、烤鸡。
吃饱饭,夜行魂边剔牙边道,“咱们真像养猪呵!吃饱就睡,睡醒就玩,嘿嘿!舒服啊!我说肉票呀!咱们昨晚《江山》说到哪了?继续聊淫贼之王吧?”
“绑匪大哥,我昨天睡觉前就说没下面了,完啦!”刘彻在衣服上擦擦手里油腻。
“呃?怎么可能就完啦?下面没了是啥意思哦?”夜行魂跳将起来,面目睁圆。“就是太监的意思啦!”刘彻两手一摊,靠在毛毯上。“……”夜行魂两眼茫然,头晕目眩,一屁股摔个屁蹲。
看到夜行魂表现和自己当年一样,刘彻决定找个更猛的给他洗脑,“看开点,匪哥,山不转水传,树挪死,人挪活,咱们还一个,今天就说个射雕三部曲吧!……在那遥远的夏末商初之时,武林中出现一本绝世武功秘笈——《九阴真经》。江湖群雄为争夺它,一时间掀起多少血雨腥风……”
两天前,在袁家附近的丛林边,只有两个普通护卫和王晟保护的刘彻,故意下车方便,陷阱陷落一个,夜行魂敲昏一个。王晟引见之后,大家相互通报姓名,客套几句后两人就赶忙躲到这窑院地下掩体里。
一开始有代沟的两人比较客气,然后是下棋玩牌,一个教,一个学,过程中顺便边聊聊天。起先是刘彻讲了些影视里的江湖规矩解闷,“肉票”“匪哥”就这么来的。接着,听得大呼过瘾的夜行魂,给刘彻讲些春秋战国时期的侠风义骨、豪杰传说,接着聊起各地风俗人情,最后说到自己十几年来的游历见闻。说完也就完了,夜行魂可没有受过评书训练和视听时代的信息轰炸。
刘彻想了想,开始发力,先给夜行魂说武侠大作《江山》,很快讲完,夜行魂被这部断尾大作击倒。接下来刘彻开始讲起《射雕三部曲》,夜行魂更是听得击节惊叹,站也不是,坐也不适。最后,吃饭喝酒时,夜行魂觉得觉得不听刘彻说部书就不够痛快,大概是他发现会内力剑气的主角更有款有型。
大胡子也真是至情至性的人,每当听到惊险危急关口,他甚至还拔出宝剑,作防卫状;讲到酣畅豪迈之处,他会跳起来,在陶窑里耍几路剑技,再大笑几声,虽然内力和心法是远超他所能理解的东西。
夜行魂酒量又极好,储备的春稻酒、米黍酒、醴秫酒、金浆醪,他把几罐好酒轮杂混着喝,也没见他醉趴下。而刘彻精神也很旺,说书也来劲。后来还开始教夜行魂唱起著名的《笑傲江湖》曲《沧海一声笑》。两个人吼得很是酣畅淋漓、热血沸腾。
晚上,是节约用油时间,熄灯之后,两人摸瞎都要聊到子时才能睡下,第二天接着说故事。两个心理年龄相近的老男人,借由传奇故事开始,从陌生迅速熟悉,所靠的就是这片土地上千古流传的任侠之气。漫长时光里,这根纽带似乎总能打通着某些男儿的心弦。
“洞里有点闷,今晚天气不错,我们上去透透气。”刘彻道。
两人都卷起羊毛垫子,翻开地洞里的二号板盖,向上攀爬。垂直通道里,早就凿过许多凹坑,顺着另一条隧道一路往上爬,推开薄石板,头顶就是烧制陶器的旧窑。
这个窑已经长期不开炉,现在都是用近两年设计的新窑烧制陶器。窑门是从外边锁住,窑工早已经用砖石封口。窑炉内挺宽敞,头顶可以看到夜空,感觉会比下面洞穴好些,虽然下边有灯。
夜行魂提着一个酒壶,跟着爬出地面。刘彻先上来,取根长棍子支起窑顶烟筒的天窗。因为光线暗,他还摔了一跤。毕竟过去是炉窑,虽然早打扫过,地上还是很多尘土窑灰,刘彻干脆不站起来,翻身滚滚爬爬到墙边靠坐。
“我发现,你比我还不怕脏……”夜行魂看刘彻的动作几乎就是田鼠在打滚。
“哦!是吗?我其实挺喜欢这样的,呵呵!”刘彻笑。
垫着羊毛毯,一人一边卧靠在窑壁上。
九月,气温宜人,很舒服。寂静里,远远的传来不知名的秋虫鸣叫。透过窑顶洞口,天上月亮洒下,一丝斜光照墟,在地面中间化作淡淡的晕圈,昏暗的窑炉内勉强能看到人形晃动。
咕噜咕噜灌酒入喉,声音静下来。
“我以前生性孤僻,喜独居,但却从没住过地底,感觉真怪异,似乎在那洞窿与世隔绝,里面的人才是自己……”夜行魂声音很低沉。
“说实话,我也头一次住下面。洞穴里静得令我压抑,心里都快分不清那是不是自己了,不过又觉得能够忘掉俗事。”刘彻看不见清对面的表情,但大家应该差不多。
“这地道,你什么时候开始挖的?”夜行魂问。
“去年年末开始动工,做计划就更早些。”刘彻掏个小袋子,拿出几粒炒花生米,然后把布袋扔给对面的夜行魂,他呼的接住,对面也传出咯嘣咯嘣的声音。
“真没把你当孩子看待啊!奇哉怪也!很难说清楚。”夜行魂话里挺疑惑。
“我也没把自己当孩子看待,真的。”刘彻想夸赞对方的敏锐,却不知如何下手。
黑暗里,两人都笑,他们能感觉对面的影子,就像认识多年的友人。
“喂,肉票呀!知道吗?我从没看到你的那晚就一直在想:你这样的身份地位,怎么就敢信任一个素未谋面的游侠,你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头比袁盎更贵重?或者说,你就不能找个安全的办法来弄这事?”夜行魂终于问出早就放肚子里的问题。
刘彻回答得也很实在,“要说我不担心,那是瞎扯蛋!我整整琢磨了一年多啊!盘算得脑袋疼。我说匪哥,你不也常刀头舔血?是是是!我知道你当杀手是副业,主营还是大侠!不过,大家出来混的,总有些事身不由己,对吧?况且这人呐,多少也有点赌性,你应该能了解。最后,还有个理由:以心相待,以诚相交。”
夜行魂继续灌酒,停了一阵才道,身不由己,这话说得妙!不过,我总感觉你过于冒险了……”
“匪哥,咱们不说大道理,不讲国家天下那些虚的东西。你是见过世面的,也应该知道:好木材并不在顺境中生长,风越强,树愈壮。我只不过希望自己走条不同于常人的道路罢了。否则,午夜情伤,灵魂凄凉时,连回忆都剩不下……”刘彻道。
“颠峰之路,必定崎岖。我明白!”夜行魂感叹。沉默良久,夜行魂问:“什么时候回去?”
刘彻道:“明日午后。”
夜行魂道:“早点睡吧!明早,我教你剑术。”
“谢了。”
“谢你个头,我喝你的酒时说啥了?”夜行魂笑骂。
把毛巾紧裹躺下,刘彻心里也知道,和夜行魂结交为友,绝不光是靠那些故事和酒。
刘彻从夜行魂角度来看,大家结交原因很简单也很复杂:
首先,夜行魂为良知而放过袁盎,违背了他所从事古老行业的行规,做为背弃雇主的杀手,今后也许无法再吃这行饭,只能归隐或者另谋高就;
其次,梁王手下能人众多,兵卒过万,甚至可以拿钱买下他夜行魂的头。今后,不管他走到哪都得防备,这日子就没法过了。只要刘武一天不死,对他夜行魂的追杀悬赏就一日不止;
最重要一点,梁王刘武的做法若不被天下唾弃,那他夜行魂放过袁盎的事,可能就没有价值,甚至还违背道义和信用。既然他肯放弃十几年积攒的名气去保护袁盎,当然不想让自己这份声望失去得毫无价值。
如果将来让梁王事败,定性为谋反,被天下人打上“不义”的标签,那么他夜行魂道德层面的污点就能洗刷。所以,夜行魂现在想追求的应该是自己身上这份良知和尊严获得承认。刘彻就是夜行魂翻身的转机,至少,太子和梁王必然只有一人能够笑到最后。
这点两人都很清楚,心中有、口中无,做朋友的共识就建立在志同道合之上,文化影响力只是将这个过程大大缩短。很多话还没谈,很多观念也没讲。不过,既然已经成为朋友,以后还有的是机会。
刘彻这样就在月光沐浴下,慢慢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