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建元二年春,边关来报,匈奴有意和谈,已经派了军臣单于的弟弟伊稚邪来长安,并带了国书前来。
听到国书二字,刘彻冷冷一笑,国书,小小一个匈奴竟然也敢称递上国书么,若非灾祸尚未平息,兵马尚未丰足,时机尚示成熟。岂能容小小匈奴踏上大汉的国土,既来和谈,却谈甚递国书呢。现在刘彻暂时先忍了,老太太同意和谈,他是不愿意的,大汉兵马虽未丰足,难道就会怕这小小的蛮族么。而朝堂上的风向,一向来是随着老太太在变的,刘彻又冷厉的笑了,总有一天,那些人会明白,谁才是大汉天下的主子。
匈奴和谈的队伍于三月到了长安城里,伊稚邪先递了奏书来,刘彻暗道这倒是个懂礼数的,于是让人传了伊稚邪进宫,赐见宣室殿。
夏峙渊现在也是不得已的在苦笑,如果不是他使计让匈奴的马中了疫症,只怕现在就不是来和谈的,是来送死的。见了刘彻,夏峙渊并不想跪拜,却还是微屈了身子,半跪行拜礼,就当是在茂陵给刘彻扫墓吧。想到这里又有些悲凉,再伟大的人,也是挡不住时间的魔力,再看向刘彻时,眼里便已经坦然:“臣伊稚邪,拜见陛下。”
“起吧,坐。”刘彻虽然有些气愤,既是来和谈,这半跪着也算是行礼吗:“国书,朕收到了,回去告诉你哥哥,希望他卷宗信约,朕替边关百姓谢过。”
夏峙渊淡淡一笑,刘彻心里怕不是这么想的吧,看着刘彻,他又忍不住想起了阿娇,这样的男人,必定是很骄傲的吧,若知道了阿娇在荆亭,只怕无论怎么躲着,刘彻都一定要带回她来:“回陛下,自古不论兴亡,受苦的皆是百姓,臣只盼,臣有生之年,大汉能和匈奴不动刀兵。臣也将说服王兄,为百姓生计,不妄烯战火,与民生养。”
刘彻很意外竟然能听到这样一番话,再细看伊稚邪,身上自流着一股淡泊气,和他的哥哥倒是半点也不像,更像是个悲天悯人的善主。有趣啊,没想到一世枭雄的军臣单于,却有个心地善良的弟弟:“与民生养,朕倒也为天下百姓,向伊稚邪王道句谢了、”
“陛下,臣知道,你是个志在天下的帝王,有心开疆拓土,臣只求陛下在此之余,为天下百姓多些思虑。臣,可以失去身份地位,但臣觉得活着很好,也就愿其他人都活着好好的。”夏峙渊不知道这些话能不能打动刘彻,虽然他知道,汉匈之战,不可能避免,也许有一天,刘彻对面的正是自己,但至少此刻,这些话他都是真心的。
刘彻盯着夏峙渊看了好一会儿,才收会了目光,冲身边的侍者说了句:“去摆宴吧,朕和伊稚邪王一同用膳。”
夏峙渊没有去纠正刘彻的称呼,随着刘彻起身到风仪殿,行走间刘彻忽然停了下来,转身盯着夏峙渊若有似无的皱眉,然后又舒展开,微不可查的淡笑。
落坐时候,刘彻眼前一道光线缓缓划过,刘彻朝光线来源看了一眼,只见伊稚邪慢慢的落座,腰间挂着一块玉佩,虽然隔得有些远,但刘彻直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一般:“来人,传膳。”
注定是吃得很难受的一顿,夏峙渊也不急,缓缓地吃着,不言不语,因为他不知道这个时候,应该跟刘彻谈些什么。谈阿娇,估计刘彻得砍了自己,谈治国,赐个凌迟吧,不知道汉朝有没有这刑罚,只能默默的继续他的食不知味。
刘彻吃着饭的时候,手指拂过衣襟上掉落的发丝,却触到了腰间的玉佩,恍惚间想起,这当年本是一对儿玉佩,凤玉在阿娇那里。忽然身子一僵,看向不远处夏峙渊腰间的玉佩,竟然那么相似,这双玉佩是连环玉,若是一对必能相互切合。
只是怎么会在伊稚邪身上看到呢,刘彻当下也没有心思吃东西了,草草的用过之后,差人把伊稚邪送回使馆,稍后便打发了宫里轻身功夫好,手脚灵便的人去取伊稚邪腰间所佩的玉。而刘彻自己,则向椒房殿去,坐在车辇上,心里却越来越冷,不管答案是什么,他都有些不敢去想。
“阿娇姐,我以前送过你一块玉佩,哪儿去了,今天我才想起来,和我这块是一对的,合在一起还能看到隽永二字呢。”刘彻坐了好一会儿以后,仿佛是不经意摸到了腰间的玉佩,然后才不经意地开了口,一切都那么自然,自然得让人觉察不到任何痕迹。
南风原本以为只是寻常的玉佩,于是便也没有多想什么,因为刘彻的表情实在遮掩得太好了,以至于演惯了戏的南风都没有察觉到半点,毫不在意的便说了:“彻儿,什么时候的事,我都已经不记得了。”
刘彻冷然,不记得,那天的事不可能会不记得,阿娇向来对什么事都记得很清楚,哪怕是小时候一些连自己都记不起的小事,她说起来都是津津乐道,这事却不记得:“阿娇姐不记得就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不见了就算了。”
刘彻的心里早就有了计较,只因他想起了那天,阿娇曾经为他受伤,虽然伤口不大,却因为太深留下了疤痕,用了多少药都不见抹去,这个总不会骗人吧。
抱紧怀里的女人,浓情蜜意地说着情话,而刘彻的心却是愈发不安了,他真怕,自己的猜想会变成事实。虽然那时他也想过,或许阿娇离开自己会过得更好,可是,他是绝对不可能容忍阿娇不在自己身边,哪怕最终会被自己伤,他也不能放开。
南风看着一件一件的衣裳渐渐被褪去,心里有一些不舒坦,刘彻看自己的目光为什么突然变了,这么陌生,这么心痛,这种情绪,自己竟然也能亲眼在刘彻眼里看到。今天,这是怎么了,刘彻为什么突然会这样。
刘彻看到白晰无疤的手臂,心里感觉像是被一把极钝的刀慢慢地割着,原本以为会很疼很疼,但是疼过就好了,可这把刀却在岁月里变钝了,不疼,却这般的揪心。真是不是阿娇么,那么那夜在街市上见到的……
刘彻起身,绝然而去,离开时,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椒房殿,既然那里面的不是阿娇,那么,以后他便更能把父皇的叮嘱做得彻底,而不带半点犹疑了。
阿娇,你离开或许,是对的,但……总有一天,我会接你回来,我不能让阿娇姐姐在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活着,不管是过得好好的,还是活得很辛苦,我都不能允许。
回到宣室殿时,派出去的侍卫也已经回来了,递过来的玉佩刘彻接了过来,不用再合,也能知道,这是一块玉雕琢出来的一对儿。但刘彻还抱有一些侥幸,亲手把玉佩合到了一起,半丝不差,终于接受了这个让他觉得仿如晴天霹雳的消息。他不能声张,也不愿意声张,现在,他不能去接阿娇回来,不管她在哪里,现在的他没有资格接阿娇回来,但总会有这一天的。
“把玉佩送回去,察察伊稚邪这些日子都在哪些地方停留过。细细察,细细探。”
侍卫接了令下去,刘彻复又陷入了沉思。天渐渐黑了下来,刘彻心里苦涩得不知该如何发泄,只是带着些凄冷地看着梁上,那个幽暗的角落里,被他自己新手锁起来的同心蝶。
阿娇,你竟然那么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么,还是你从来就没真正待过我。你曾经说过的那么多话,可以一些些是真的,阿娇姐,如果有一天我接了你回来,你会恨我么,恨我这么对你,恨我天天抱着另外一个你,却不知道你已经远远的逃开了。
阿娇,你知道此刻我的心是如何的疼痛么,我原本以为,自从父皇说明一切后,我便不会再为你有什么情绪,却偏偏舍不下,忘不了。阿娇,整整两年了,你过得好么,虽然知道椒房殿里不是你,而我却必需当她是你来对待。
刘彻只要想到他的阿娇姐姐,那样一个天之骄女,在民间流落,就恨自己当初为什么就没有一点察觉,竟然整整两年都不知道,椒房殿里的,已经不是他最初喜欢的那个女子了。他望向窗外的夜色,思绪越飘越远……也许阿娇就会在某个角落,某个方向,而他坐在宣室殿里,却是什么都看不到。
而阿娇,此时正在栖梧斋的院落里,隐微地看向长安的方向,她听说了夏峙渊去了长安,面见那个人。隐隐地,忽然觉得有些不安,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她希望夏峙渊安好的归来,那两个人,对她而言,都很重要。
阿娇不知道,不安的原因,不是夏峙渊,而是来自于她自己,她更不可能知道,刘彻已经识破了南风,却依旧隐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