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刘彻告诉两个孩子他是当今天子之后,朱希是更加的稳重恭敬了,而朱敏就如同阿娇所说的,端是个没心没肺的孩子,虽然已经十三了,在夏峙渊这些年的言传身教下,总认为自己还是个孩子,有权利淘气,有资本去撒娇。朱敏的举动,总是让在一旁看着的吕芳心惊肉跳,这可是皇帝呢,一不小心冒犯天颜,她真是替自己的女儿觉得脖子凉得慌。
刘彻这会儿正坐在后院的亭子里,看着朱敏抱了把琴进来,嘴上染上了一些浅浅的笑,随即又被风抹平了。
朱敏见刘彻站在那,不说话,只是看着她,似笑回笑的,心里有些着恼。夏峙渊的没敢把平等论教给朱希,因为朱希最终要走上朝堂,却教给了朱敏:“别这么看着我,不去缠着姐姐,站在这儿吹什么风。”朱敏差点就把装酷两个字说出了口,但多少还是有些顾忌,她虽然是口气不好,却还是知道,眼前这个人就是汉朝的天,怎么着还是要给些面子的,不为他的身份,也还得为着姐姐。
刘彻已经习惯了朱敏对他的态度,说也奇怪,若是在宫里有人这般待他,只怕早是没命了。或许是因为阿娇喜欢这个孩子吧,他竟然觉得这样的不管不顾,竟有着几分阿娇的影子,于是也就容忍了,甚至放纵这个孩子对他的态度:“你会弹琴?”
“少看不起人了,我自然会。”朱敏是个孩子,自然没弄明白刘彻的话里还有其它的意思:“我弹一曲给你听,你就知道了。”
刘彻略带着些满意的表情,示意朱敏坐下,只见那个孩子站在波光潋滟里,样子极倔,一双清亮的眼睛盯着他,满是不服的神情。真不知道父母是怎么教的,倒真是大胆而有趣:“好啊,朕听着。”
朱敏忽然想是明白过来了,这真像是她的师父给希哥讲兵法时说过的一种法子,叫激将法,恁是有意思,她竟然没看出来,还上赶着往上送去。师父总说她聪明天成,她怎么觉得在这人面前自己笨得是一塌糊涂呢。于是朱敏小嘴一撇,眼睛里开始波光荡漾起来:“你欺负人,姐姐,他欺负我。”
刘彻一愣神,遂笑了起来,这个孩子和她的哥哥一样,都是极聪明伶俐的,长大后定然是个让人头疼的女子。回过头,瞧着身后淡笑着,并摇着头的阿娇笑了笑:“阿娇姐,睡好了吗?”
阿娇朝朱敏挥挥手,朱敏便乖乖的把眼泪收了回去,阿娇走过去摸摸她的头发:“敏敏,女孩子的眼泪和宝石一样珍贵,不能轻易落下来。彻儿不过激你弹琴给他听,便是弹一曲,你也没有损失什么,为这掉泪,便显得小心眼了。”
“哼,我就知道姐姐会帮着他,弹就弹,难道我弹的曲子不能见人么。”朱敏依旧有些不平,凭什么他欺负自己,姐姐还帮着他,就因为他是皇帝,大家就都不敢得罪他了吗。她就偏偏不让他好过,师父说过的,这个帝王欠着姐姐,心里自然会有愧,她要弹《长门怨》,因为师父说过,这是专门为姐姐写的曲子,一旦有一天有机会,一定要当着君王的面弹一回,师父走了,她来替师父完成这个心愿。
落座,手指缓缓拂过琴弦,琴声铮铮响起,高音起时,激越昂扬,如同初时的阿娇,娇蛮而明媚一如雨过后的晴空;低音时婉转凄丽,如同在耳边泣诉着。
阿娇听得呆了,而刘彻皱起了眉,这调子为什么仿佛是阿娇所拨动出来的,似是响在了他的心上,初时感觉像是幼时的阿娇给他的感觉,而后为什么会那般的悲切入肠呢。这曲子是谁作的,虽然没听过却那般的动彻心扉,旋律深沉委婉,几可令人听出悲恸之声:“这……是谁作的曲子?”
朱敏看了阿娇一眼,阿娇摇摇头示意她不要说,朱敏却是成心想气气刘彻的,哪里还有藏着的道理。站起身了,盯着刘彻,一字一句的重重说着:“曲子的名字叫《长门怨》,是我师父写的,师父说纵是千金买辞赋,也不该托给司马相如,那同样是个负心人,不值得托付。”
刘彻眯起睛看向阿娇,却见阿娇也是没回过神来,心下知道不是阿娇的意思,再看向站在琴旁边,笑语如铃的朱敏,怒火开始燃了起来。他是可以爱爱屋及乌,但并不带表这个孩子就可以这般放肆,刚想开口训斥,却发现阿娇正在担心的看着他和朱敏,又只能是强把要出口呵斥咽了下去:“你这张嘴,迟早是要惹杀身之祸的。”
阿娇拉住朱敏不让她继续说,却没料到拉得住人,却管不住这丫头的嘴,依然愤愤不平的看着刘彻,嘴里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天下事天下人说,难道就许做得还说不得了。”
阿娇一拍额头,再看看刘彻变黑的脸,就知道朱敏挑了刘彻的底线,这个人原就是那么骄傲的,怎么还能容得人这样说呢。朱敏这孩子,被老夏教得是越来没有一点点胆怯了,竟然敢在封建社会里,当着当朝天子的面,把帝王的暗伤揭开,觉得不够又抹了把盐:“朱敏,住嘴,这些事是你能说的么,越发的无礼了。有些事,本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既当初做出了选择,结局是悲是喜都该认。你还小,有些事,你不懂。”
“姐姐,我……哼,我再也不说了,怪不得师父说你是个笨蛋。”朱敏抱着琴就走,也不管刘彻狠厉的眼神盯着她,回头瞪了刘彻一眼,方才从院子里离开。
“阿娇,你的心里是这样怨着的吗?”刘彻的话语里不乏苦涩,如果阿娇真是这样怨着,他又该怎么去挽回。
阿娇愣愣地笑了笑,对于刘彻话里的忧伤选择了忽视,帝王的柔情果然可以打动人心啊,说好要忽视的,而此时刘彻软昵的话语,却这么的勾起人的温软的情绪:“不要误会,敏敏她不懂事,别怪她。”
刘彻摇摇头,原本心头的火焰,他自己都想问问,到哪里去了。那曲子的旋律仿佛还在他的心头回转,而眼前这个女子却仿似没事人似的,眼里不着半些痕迹,倒让他看不透她的心思了:“不怪她,阿娇,我在乎的,是你怨不怨我。”
怨,也许吧,从历史的方面来说,她是应该怨的,可是从阿娇的方面来说,就算历史注定要她恨,她也依旧会全心的去爱,对结局,不会怨天尤人:“不怨,如果怨了,就不会在瑶山等着你来。”
刘彻默默地走到阿娇身边,执起阿娇的手,细细的扣紧,依然还是如记忆中一般的契合。原本温暖娇软的手,如今却这么凉,在他的掌中微微抖动了一下,轻易拧紧了他的呼吸:“这双手,我曾经放开的时候,以为阿娇姐会就自此疏离,而我也不会再顾惜。可是,阿娇姐,我错了对吗?”
“做为一个帝王,没错,但,设若做为一个夫君,确实是错了的。”阿娇尽量用平淡的语气说,不愿意两人之间再涉入太深,她不希望,这个帝王投入太多的温柔,她也是会担心自己沉溺的。
刘彻忽地将阿娇抱入怀中,紧紧地,似是生怕阿娇会消失一般,他找回了阿娇,却依旧不安,这个女子从一开始就走得远了,就算回来了,也不会再轻易托付真心。也许是他求得太多,但就算抱在了怀里,这感觉也极不真实:“阿娇姐,你不要再离开。”
阿娇微微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吧,她也的确不会再离开了,除了死,那时就是她也管不住的:“好,我答应你,不会再离开。”
刘彻松了口气,冲阿娇无力地一笑:“阿娇姐,我们下午就启程回长安吧。”
“好。”宿命,也许从前她是不信的,现在依然可以不信,但历史的黑纸白字,就像是咒语,一切都安排好了。阿娇又想起了,这些年来的变化,历史似乎改变了些,虽然变得不多,但夏峙渊说过,有时候历史就是由一些小事件构成的。
阿娇恍然想起,如果历史真的可以改变,如果刘彻真能倾心以待,自己还能守住心过平淡的日子吗?就算能做到,只怕也是会很艰难吧。
阿娇抬起头,看着刘彻的侧脸,坚毅如刀的线条,略冷,却显得那般自信,叹口气,轻说了句:“刘彻,但愿你真能说到做到,你可是有前科的。”
刘彻似乎是听到了,又像是没听到,只是冲阿娇展开笑脸,已经很久没有过的灿烂笑脸:“三两岁时的承诺,我背弃过,而今我是大汉的天子,绝不相负。”
定不相负,这四个字如此沉重,却让人觉得温柔,她却告诉自己,不要去信,这个帝王,在历史上都是少有的狠绝。轻易信了,便会轻易受伤:“彻儿,不要承诺太多,因为只要是彻儿说的,阿娇就信。”这句话,似乎很多年前就说过,只是以前自己似乎冷淡得多。
只要你说的,我就信,这么一句普通的话,当事的两个人都不知道,这就话,将缠绕着他们一生,终至不离不弃,生死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