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之夜。
一个披着灰棉布袍子的妇女急急地扣门,手边还牵着一个快冻成冰棍的小男孩。
“有人吗?”
妇女厉声唤道,时不时地摸摸紧贴在他身边的少年的额头,微微皱眉。许久之后,才听见门里面有了动静。
“你找谁啊?”老伯有些不高兴:“这里可是秦府!”
言下之意,本不该来的。
女子连忙从头上拔下一根碧玉簪子,递到老伯的手里,嘱咐道:“就说……京内的安家妾氏,有事相求。务必要见见你家主人……”
妾氏……
看门的许老伯的脸上不露声色地一笑,也就不再搭理这个不速之客,转身颤颤危危地迈了步子往黑夜里走去了。
“姨娘……”已经面泛青色的少年发出微弱的声音:“这一路上已经见了不少人了,可是……愿意为爹爹平反的人,还没遇见过……这里的主人会不会也和他们一样?”
“不会的。”冷青霜不断用手指揉搓着少年的耳垂和面颊,想要把这活死人一样的孩子给弄得暖和起来,雪花落在他们的眉梢,白了一片。“秦家不比别人,和我们是世交,这一趟出了这么大的变故,他们又怎么能坐视不管呢。再说了……总之,你就别多想了……”
冷青霜有些欲言又止,忽然用一只手扶住墙壁。
“姨娘……你……”
“没事的。”冷青霜忍住疼痛,“大碍是赶了太久的路,动了胎气,我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少年看了看,终于“嗯”了一声,不再发问。
也不知过了多久,从身后闪出刺眼的火光。
“真的是你……青霜……”穿戴整齐的中年男子在一群人的簇拥之下,呆呆地望着冷青霜发呆,“这一别多年了,一点你的消息也没有,不想在这里……我还以为,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见冷青霜怀抱着一个男孩,半晌无语,忽然,男子陡然问道:“莫不是安如焕出了什么事?进宅子里再说……”
凤凰城主的宅院,果然修得浩大别致。盘盘折折了好一会,才见到大厅。其他下们都都微微诧异着,一项不言苟笑的城主秦皇怎么突然如此紧张一个陌路的妇人。
就连上厅堂的路上,都是用双手搀扶着的。
“这些年,我常常想起你……”
还不等秦皇继续往下说一个字,冷青霜就立即甩开了他的手,一本正色地说:“秦……城主请自重。”
好像被一语惊醒似的。
秦皇伸到一半的手,僵住了。
“没想到,我们已经这般生分了。不过,你为什么会来到凤凰城?”
“如焕他……”
冷青霜顿了顿。
“他死了。”
秦皇的手指微微弯曲,一掌拍在了案上,顿时冒起一阵青烟。
“是怎么死的?”
“为朝廷中奸人所害,一夜之间,全府上下,惨遭灭门。”
“那你……”秦皇关切地问。
“我自嫁于安家,一直没有正式的名分,也从来没进过安家的祖宅,如焕自知待亏待了我,于是另外在安静之处为我置办了一处宅院,让我在那里……”
还不等冷青霜说完,一杯茶被撞倒泼在了地上。
“难道……你在安家过的竟是这样的日子?”秦皇的眼中,闪过伤心的神色。
“倒也正因如此,才让我躲过这一劫……还有慧儿……”说着,冷青霜转身,拉过倒在怀里的小男孩,“这是慧儿,安家的骨血……慧儿,这是秦叔叔……”
“秦叔叔……”安知慧很懂事地拜倒在地。
“快起来!”秦皇立即就去扶。
“求秦叔叔为我爹爹平反!”
“这是自然!”
秦皇这才恢复了往日的风采,他身后的衣摆被内劲震得四处飞扬。这才是本来的凤凰城主人的模样,英姿飒爽的御剑三公子之一的公子秦皇。
“从今往后,你们就住在这里,我会好好照顾安兄的家人……”说着,秦皇又再一次看了一眼冷青霜。
她更冷艳了,比之八年前也更美丽。
不知为何,眼前竟然浮现出一个少女盈盈的笑意,那时候,如果不是那一次错过……
笃笃笃——
才大清早的,就有人来敲门。
“你是……”
“这位就是青霜妹妹吧,我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今日可算是见了你了,也忘了介绍自个了,我就叫戴馆,是秦皇的妻子……”
听到妻子二字,冷青霜愣了愣。
“怎么了?还不欢迎我进去坐坐?”戴馆乐呵呵地笑着。
“秦夫人见笑。”冷青霜立即闪出一个位置,迎戴馆进屋,跟在身后的,还有一个郎中打扮的男人。
“这位是胡子五胡大夫,在这凤凰城里医术还是顶好的,听人说你有了身孕,我就喊人来帮你瞧一瞧。”说着,戴馆大摇大摆地走进屋里,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了。
“你也别站着啊。”
“是。”
冷青霜随即坐在对面。
好像是十分熟悉的亲人一般,戴馆拉起冷青霜的手说道:“早听京城安家是有名望的家族,当初秦皇年少闯荡时,没少得安家的帮忙,现在如今你们落了难,我们自然义不容辞……”
“也多亏城主和夫人仁义。”冷青霜丝毫不敢怠慢。
“胡大夫。”
“在。”胡子五紧跟着向前一步。
“给冷姑娘瞧一瞧。”
冷青霜微微一皱眉,她心想,这冷姑娘三个字,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也不便于表露,于是缄口不言。
“这……”胡子五忽然攥着胡子面露难色。
“胡大夫只管说。”冷青霜当初也是习武之人,对脉象多有研究,自知这胡子五也是忽遇如此紊乱的脉象而微感诧异。
“只怕按姑娘的身体,根本是熬不住的……这般虚寒,实在非人所能受得了的……不知道是……”
“是孔雀麟的毒。”
胡子五听了冷青霜的回答,面色更凝重了,追问说:“中毒多久了?”
“八年……”
“八年?”倒像是听错了一样,随即反问。
“八年前,我与……与一些朋友在泰山顶上受到魔教血翼旗的追杀,受了鬼姬的一针……之后,就成了现在这样……好在夫君为我求了八年的药,护住了我这条命。”
胡子五虽然看起来对戴馆言听计从,但是也是有名的医者,对孔雀鳞的毒性还是颇有了解的。料想虽然冷青霜只是平平淡淡地说了“求了八年的药”,但其中辛苦艰难,实在非常人所能想象。
若是一般人的人,中了毒后,三天之内必然毙命。不想,竟然活到了现在……
忽然,坐在一边的戴馆冷笑了起来。吓了胡子五和冷青霜一跳。
“八年……”戴馆喃喃道,“八年前,是不是就是为了取得凝血菩提做药引,秦皇和公孙笑才独身闯了魔教西坛,结果一死一伤……”
冷青霜自是没有想到,戴馆竟然会对当年之事情知道得这么清楚,但转念一想,戴馆是秦皇的结发妻子,这种事她自然也是知道的。
当年秦皇为了自己,的确也是九死一生,吃了不少苦。如果不是后来他取了妻,自己也许还是不能将他放下……不,就算是今日,嫁给安如焕这么多年,恐怕还是有许多不舍……只是极力不想表现出来罢了。
“都是些陈年的往事了……不提也罢……”冷青霜淡淡地叹息。
“难道说,对于这些往事,冷姑娘竟然可以谈笑风生一语带过?”戴馆质问道:“难道说,在冷姑娘眼里,那一条人命如此轻薄?”
两句话,竟然噎得冷青霜说不出话来。不禁,小声咳嗽起来。
“夫人,你也在这里……”不知何时,城主秦皇已然立在门口,正走进来,直接冲着胡子五说:“大夫,怎么会一直咳嗽呢?是不是身子需要调理……”
胡子五道:“调理自然是要调理的……只怕……这孩子……”
“孩子怎么了?”秦皇连忙追问。
“冷姑娘中毒之深,已经切入骨髓,寒气已经入五脏六腑,只能维持,已经没有了治愈的可能……”说话间,胡子五已经从箱中拿出一枚金针,刺入了冷青霜的肌肤之间。“而现在怀了孩子,恐怕这血脉相连……别说是生产将会随时要了性命,就说是生下这个孩子,恐怕也是活不久的……”
虽然秦皇早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听到这里,已经微微骇然。
“生死之事,我辈江湖儿女,早就淡薄,各安天命……我只求能保住这个孩子……好歹算作我的一点交代……”冷青霜幽幽地道,“咳咳……此生我欠他太多了。”
真是是只欠他太多了吗?
秦皇心头一疼。眉宇间流露出一抹浓浓的哀愁。
要不是胡子五说了一句“在下要为病人推穴,请先回避。”这才从恍然中醒过来,拉着夫人走了出来。
门一关,冷青霜的侧脸消逝在暗影中。竟然是这样的不舍得。
多年来尘封的情愫,像细丝线一样纠缠在眉心。
秦皇有些黯然出神。
“那个人……就是她吧?”戴馆冷冷问道。
“什么?”
“那个令你这些年来夜夜想恋的女子,传说中名动江湖的冰雪美人——冷青霜……”戴馆虽然脸上依旧面带笑容,但是话语似乎是在指责。
任何人都明白,世间没有一个妻子愿意丈夫心里装着别的女子。
这般浓浓的醋意,秦皇怎么会听不出来。
于是——只有极力地去否认。
“你胡说什么!”秦皇衣袖一甩,转眼去看满院的海棠花,故意背对着妻子。
“我胡说?好那我问你,八年前你心脉大损,被人发现漂在石溪之上,身上满是血窟窿,你不会不记得吧?”戴馆眼眶泛起潮意。
“怎么会不记得。那时,我昏迷七天七夜,要不是你和岳丈大人救了我,我恐怕早就死了……”秦皇叹息道。
“你记不记得你当时一醒来就全身冒冷汗,转而又昏迷过去,口中大喊公孙大哥的名字,在睡梦中还流下了眼泪?”
“公孙大哥为了救我……我那时心里大悲痛……所以……”
戴馆冷笑道:“我三番五次地问你,你和公孙笑为什么会独自潜入魔教引龙窟,你都不愿回答,最后实在是我问得急了,你才说是为了一个朋友。说这个朋友中了剧毒,天下间只有魔教总坛有一物可以救他性命……对不对?”
“陈年旧事,有什么好再说的!”秦皇似已觉不妥,于是厉声道。
“你不让说,我偏偏要说!”戴馆竟然落下一滴泪来,语气却越发尖锐了,“我一直以为这八年前,你是为了报答我和父亲的救命之恩,才答应他娶我为妻,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戴馆不等秦皇回答,凄声说道:“你娶我,不过也是为她!除了魔教里珍藏的宝贝凝血菩提之外,还有一样东西是你必须得到的!那就是……”
戴馆不知不觉地,泪如雨下。
秦皇像抱小鸡一样,将她拉进怀里,温柔地***着她的头发。
“那就是……妄衍草!是我凤凰城才有的奇药……所以你竟然是为了这个……才娶的我……”完全是本能地在哭诉着。
秦皇比戴馆高出一个头来,俊朗的外表,即使是中年后也棱角分明。
一阵微风扫过,当年的公子秦皇已比八年前,更加的沉着稳重。他深深地知道,如今的他已经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江湖少年,不是那个快意恩仇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莽夫。
现在他的腰间,别的是整个凤凰城的安危荣辱,是大半个中原的武林局势。
他常常想,如果一切重新来过,他还会不会如当年一样,选择这条看似平坦,实则艰辛崎岖的路。答案是,当年那个公子秦皇,他会!
即使一切重新来过,他还是会爱上小师妹,还是会为了救他和师兄闯进魔教,还是会在千难万险取得凝血菩提之后,答应城主戴无间的请求,为了百姓留下来……
也就是这样的一个选择,造就了现在的秦皇。让他担负起了更多他原本无法想象的责任。
怀中的她,也同样是自己的责任。她是自己的结发妻子,是自己的两个孩子的母亲,是孤独半生的公子秦皇,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
于是,语气也忍不住软了下来。
“傻瓜……你怎么哭了呢?”秦皇轻轻地擦着滴落的眼泪。
“我……”戴馆紧紧地依偎在秦皇的怀里,用细小的双手攥着他的衣摆,“我好害怕……”
“害怕什么?”
“怕你离开我……”
“傻瓜!”秦皇一下一下拍着戴馆的后背,两人久久地相依偎在一起。让夕阳铺陈在身后,仿佛只是点缀。
深夜里,长案前。
秦城主对着孤灯独自发怔。
往事如烟幕缭绕,怎么拨也拨不开。
多少年前,这种纠缠的情愫,就已经深植在心间。多少年来,如绵延的水潮一般的想念,丝丝不曾退去。
那时候,我们都还是无知的少年。
“嘘……小声点……”一个穿着青衣的女孩子,忽然从窗户里,钻进来,跳上自己的床。
“师妹!”十四岁的秦皇吓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一把就被捂住了嘴,环绕在鼻间的,却是淡淡的青草的香气。
“不都跟你说了小声点嘛!怎么这么笨呢!”说着,才十二岁的小人儿,竟然从怀里掏出一个棕色的小瓶子,在自己眼前晃了晃。
这是——
海雨飘!师傅的宝贝!
“你怎么弄来的?”小秦皇来不及追问。
“我是谁啊?”小青霜得意洋洋地冲着自己吐舌头,眉毛还一挑一挑的,“师傅不是说,在我们成年之前,无论如何都不让我们碰吗?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宝贝……”
说着,打开盖子,咕嘟喝了一口。
“什么感觉?”秦皇凑近看着冷青霜的表情,她先是撇嘴,之后不停地往舌头上扇风,又连连呸了几声。仿佛,不怎么样似的。
“辣!”小女孩难过地说。
不一会儿,脸上竟然浮起一抹绯红。
“是什么味道啊?给我也尝尝?”说着,就伸手去拿那个褐色的瓶子。还没抬头,就被迎面而进来的大师兄给撞了个正着。
“你们在干吗?”公孙笑那年才十六岁,比他们俩大不了多少,但是个子却已经十分高大了,武功也是最好的,打起架来,谁都不是他的对手。
“嘘——”
秦皇想,还是小师妹最聪明,一个嗲嗲的眼神,就让公孙师兄安静地按照她的意思,锁好房门。
“你们竟然偷了师傅的海雨飘?”公孙大师兄吓得脸都长了三寸,眼睛瞪得老大,“你们也太胆大了吧?师傅要是知道了,一定没活吞了你们不可!”
秦皇的脸色也顿时沉下来。
却见小师妹面不改色地说:“怕什么,你不说,我也不说……师傅怎么会知道?他总共一年才喝一口,到底里面还有多少分量,他自己都不知道……万一他发现了,就说是老鼠碰到瓶子,给喝光了……”
一句话,让两个平日里高大威猛的强壮男子汉,一下就对这个小妮子肃然起敬。谁说这孩子不是有那么一点点天才呢?
终于,经过了短暂的沉默之后。一向严肃的大师兄也偷偷地说:“那也给我喝一口。”
早就听说海雨飘是世上罕有的宝贝,喝上一口就有羽化而登仙的快乐感受。师傅那糟老头子总是一个人独自享受,从来连面都不让大家照,将这小瓶子藏在藏宝阁的小暗格子里,没想到,居然是这种味道。
“辣!真是辣!”秦皇喝下一下口,顿时觉得血气上涌。
“这是酒!”公孙笑在小抿了一口后,发出了这样的惊叹。
“原来酒就是这个味道啊?”小师妹咯咯咯地笑起来,“我当师傅神秘兮兮的做什么,原来不就是酒吗?我还以为是什么……嗝……有助于练功的药材……”
秦皇心里一喜,原来她以为是辅助练功的奇药,才跑来和我分享。
“我知道师傅为什么不让我们喝了!”公孙笑忽然大声道:“你看,秦师弟的脖子!”
果然,秦皇的脖子后颈立即浮出一块红色的斑纹,好像是酒在身体里立即起了反应。
“一定是此酒是天下难得的佳酿,酒醒极烈,一喝下就容易和体内的真气交相呼应,现在就像水烧开了一样,拼命往上挤呢!再等一会,师弟的身上,恐怕都是红斑了……”公孙笑说得有板有眼。
冷青霜刚一着急,还不等发问,忽觉天旋地转,眼前顿时一团模糊,只感觉身子一轻,倒了下去。要不是公孙笑和秦皇及时扶住,恐怕已经栽倒在地。
“师妹!”
“青霜!”
……之后的事情就是——等到小师妹再次醒过来,已经是半月以后了。
冷青霜迷糊地正看眼,却看见公孙笑和秦皇脸肿得和猪头似的,正瞪大了眼睛在眼前晃来晃去。
“终于醒来了!终于醒了!太好了!”两人同时兴奋地叫起来。
“你们怎么……我头好痛……”
“你都不知道,你都睡了大半个月了,还好你是醒了,否则我们就快要被师傅打死了……”话说到一半,秦皇却感觉公孙笑偷偷在踩自己的脚,示意自己不要说出来。
“怎么了?是不是偷酒的事,师傅冤枉你们了?我这就去……”说着,冷青霜忙不迭地想要从床上下来,一个瘫软,又栽在了秦皇的怀里。
两人手忙脚乱地,又把小师妹扶到床上,放好。
还未及再说一句话,眼泪就扑朔朔地从冷青霜的眼睛里淌了出来,吓了两个小男孩一跳。
“你别哭嘛,我最怕女人哭了……”
“是啊,是啊,你不哭,师兄给你说故事好吗?”
突然,小师妹的手,一下就拉住了两人的手,紧紧地握住,眼泪还是不住地掉下来,打湿了他们的指头。
“这世上,没有人会对我这么好了……”小小年纪的冷青霜突然有感而发。
说完,更是出乎两人意料地,一人一下,在秦皇和公孙笑的面颊上,飞快地啄了一下,好像——蜻蜓点水一般。
少年们的脸,顿时就红了。比之前喝了天下第一烈酒之后,还要红。
“我们永远也不分开就好了。”
还记得,当时少女是这样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