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江淮一带暑气上蒸，骄阳似火。我换上了单薄的纱衣，摇着折扇独自在树荫下乘凉。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天子西奔至马嵬驿，六军起，逼死贵妃，诛杨国忠，杀杨氏姐妹。虢国夫人仓皇逃至陈仓，同样是一死。安禄山部将孙孝哲入长安。郭子仪、李光弼放弃河北，退守井陉。
皇城大乱。
太子李亨到灵武，即位，改元至德，是为肃宗，尊玄宗为太上皇。
这个消息于子充，无异晴天霹雳。不知道子充的人在那边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挫败或者失误，与这个皇位终究失之交臂。
这于我，究竟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呢？如果子充他们赢了，那么他一定会加官进爵，权倾天下。而我，也许还会被封一个莫名其妙的一品诰命夫人，那就真的是被绑在他身边走不开逃不掉了。
现在他什么也没有，多年的心血还是打了水漂。我也不会为虚名所累，现在我甚至还……随时有足够的理由可以离开他。
他的野心，他的抱负，都与我无关。
我拿着一封写好的“放妻书”准备去找他。子充对我很好，沉香见我无意与她争宠，视我如姐妹，家里上上下下都拿我当个正主子看。可是到了我该离开的时候了，我不能心软。这一世，即使颠沛流离，即使红颜薄命，我也认了。如果所有的努力都付了流水，那么这就是我的命。但是我不会安于逆境，我要为了自己的所爱轰轰烈烈地追求。
只要他在这封“放妻书”上签字画押，这就是我离开他的通行证。我估计那个什么淮西节度使的弟弟也已经淡忘了这件事了，说不定找就有别的女子取代了我。我可以换一身低调的衣服，走出扬州，去寻找我需要的生活。
“正好，沉香，你来了。你帮我把这个拿给子充吧，我……”
她接过，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放妻书？”
我点了点头。
“这个……”她一向爽快，很少见到她这么支支吾吾的时候。
“怎么了？”
她长长地深吸了一口气：“桃卓，我一直敬你是位善良贤淑的姐姐，算我看错了人，在这个关头你居然想离开他？这么长时间了，难道你还不明白？子充一直最在乎的人是你，而不是我，现在只有你才能帮他，你真的就看不出来？他有一天对不起你吗，你说，你说啊！”
我被她这一通抢白给说蒙了。
“好，这些天你根本就没有去看过他是吗，你根本不关心他，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子对吗？好，好，你自己去找他，这封书，我不会帮你转达，你自己去送给他！”沉香说罢，一巴掌把东西拍在桌上，气冲冲的，扭头就走。
桌上的杯子轻轻的“哗”一声，我定睛一看，居然震碎了。
子充，他怎么了？
我怀着满腹的疑问踏进了子充的房间。
满屋的酒气。
我不禁直皱眉头。
子充在喝酒。
我很少见到他这个样子。平素都是沉香在陪他，我不常见到他。可是今天，沉香不知道哪里去了，他一个人竟然跌坐在地上，抱着一个酒坛子喝闷酒。身边堆着十来个酒坛子，有的摔破了，有的似乎还没开封。
“好酒，好酒，十八年的绍兴女儿红，真是好酒啊！沉香，你来陪我一起喝……”子充举起一坛酒冲着我，一仰脖，又是一坛酒下肚。
我手里的放妻书掉在了地上。
“子充，你不要这样，我是桃卓，我是桃卓啊！子充，你先起来……”
“桃卓……卓儿，卓儿，对不起……”子充扔下酒坛，忽然握住我的手，呜咽起来。我从来不曾见他这样，更加手足无措起来。
“子充，你先起来，先起来……”他衣服上处处都是酒污，我奈何不得他，忙唤了青圭进来，先扶他坐下，然后取了干净衣服来给他换，又叫白琥去找人煮葛花汤。
“你让我喝，让我醉死罢了……”子充挣扎着又要去拿酒坛。青圭一着急，和白琥把子充抬着放在床上。他手脚乱抓，醉得几乎站不起来。
“夫人……”
我知道她的意思，点点头让她们先下去。
“卓儿，对不起，一切都是我不好，我应该一开始就把你迎进家门，免得你受这些委屈……楚铉，楚铉……我以为自己的在为你，也为自己铺路，到头来……我是为你垫脚，给自己……挖坟墓……”
“子充，你究竟在说什么，子充，你清醒点啊，我是桃卓……”
“卓儿……卓儿……你不要离开我了，是我不好，卓儿……一切都是楚铉下的套，我们都被他算计了……”
“子充，你说什么，楚铉究竟做了什么……”
“楚铉……他，从那日的花魁大赛，他就开始了他的计划……他知道你一定听见了他的歌声，他知道你心中的爱慕，他知道我必然会买下你……他什么都知道，而我只是在按照他的计划一步一步……越走越远，越陷越深……”
我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法一般愣住了。
不可能，楚铉怎么可能是那样的人呢，这不可能！
他只是一个单纯不理世故的小公子哥儿，他只喜欢在竹林里独自唱别人听不懂的歌，他只是一个不染尘杂的少年！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下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套，把所有自以为很聪明的人都骗过！
“卓儿，对不起，我应该想到的……也许他早就探听到了你的一切，知道你喜欢去竹林里……也许他早就知道，我会爱上你，也许他……是他让我们两个一样痛苦，让我被这些繁琐的家务事缠身，没有足够的精力来考虑这么多，以致被他愚弄……”
“卓儿，他故意让你遇见，又故意离开你，把所有的事情都留给我，他知道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在扬州的……”
“卓儿，你不要走，我们离开这里好吗，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忘掉这里的一切，我们可以到很远的地方去，去你喜欢的胡人的大草原，或者去江南……只要你和我在一起就好，我们去做一对闲云野鹤，不要再理这些世俗的事物，好吗，卓儿……”
我心里一震。他真的可以吗，放弃手头的功名利禄，放弃他多年经营的商场，和我浪迹天涯？
我爱楚铉，我一直以为他会是那个带我骑着枣红马飞奔于大草原，带我泛舟西子湖，带我漫步江南的田野的人，不会在乎名利，不期求凡俗的富贵，只要快乐就好。他总是那样的快乐，笑起来像三月的晨曦。我以为他是一个世外人，淡看了荣华富贵。我以为，在他的生命里，只要活得快乐幸福就好。多少个日日夜夜，我用心维护这种感觉，可是有一个什么东西忽然把我的幻想都击碎了。
碎了，纷纷落落，每一片碎片都深深地扎在心上，痛彻心扉。楚铉，楚铉，这是真的吗，我从来只是活在自己的幻想中，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的美梦？
有谁能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如果真的是那样，我费尽心机，我狠心离开子充，我又何去何从？如果没有你，楚铉，那么我在哪里，我嫁给谁，又有什么区别？
插曲：王菲《棋子》
走出你控制的命运，却走进你安排的战局。
我没有坚强的防备，也没有后路可以退。
逃离你布下的陷阱，却陷入另一个困境。
我没有决定的勇气，也没有逃脱的心愿。
我像是一颗棋，进退都由你决定。
我不是你眼中的唯一将领，只是不起眼的小兵。
我像是一颗棋子，来去全不由自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