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转星移,日子竟然过得是这样的快。伊溱的身子恢复得差不多了,孩子也还算是健康。我纵然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离开他,也终究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
桃卓早在被埋进墓中的时候就应该死了吧,不然,官兵也是不会放过我的。我离开王府的这日,便不应该仍旧是桃卓。楚铉说,我的墓还好好地保护着,他说,他已经派人在墓旁给我修建了一座了一座亭子,就叫做“望姊亭”。
我笑着说,傻子,你真就要一直叫我姐姐吗,我比你小呢。
他说,叫惯了,就改不过来了。姐姐有什么不好,听着就觉得温暖。
我只是淡淡地笑。
我曾经是那样强烈地渴望一个温馨美好的家庭,能给我一个港湾一个肩膀来倚靠。我希望能平凡地生活,侍奉公婆,相夫教子。仆婢成群也好,鸡犬相闻也好,我只愿用我的一针一线,细细密密地为我爱的人缝衣制衫,用温和柔婉的声音,为我的孩子们读书,教他们写字临帖……
楚铉,也许我们一开始就错了,彻头彻尾地错了。那竹林里的歌,便是一场美丽的误会,我们打破了彼此的宁静,带来一片刻骨铭心的涟漪,只可惜,终究不能相融。
我开始收拾我简单的行囊。
在箱底有一包衣物,我竟然想不起是什么了。打开一看,不由得愣住了:西域风情的衣服,插着羽毛的帽子……这不正是那日和泽杨伊溱在集市上买来的胡姬衣饰吗!我触景伤情,心又想起了泽杨。
反正那个望姝楼的舞女桃卓也已经死去了,那就变成一个胡姬吧。我在镜前穿戴好了,把头发织成无数的个小辫,竟然是活脱脱的一个买酒的胡姬,回眸一笑倒也算得上风情万种。
“姐姐……”
我回头看见伊溱,她的目光也楞在了我这一身胡姬服饰上。我走过去,轻轻抱住她。
“很好看,姐姐穿着一身也很好。”她凄然一笑,转身抱着剩下的一套进去了。不多时,面前竟然又站了一个明眸皓齿的美胡姬。
我们相视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我去像楚铉辞行。
我知道离别是会让人难过的,我原本不想告诉他。但是他说,我不许你不辞而别。他说,如果你要这样,我会每天都担心是最后一次见到你,我会一直难过下去的。
我让凌霄悄悄请了楚铉过来。
明媚的阳光,暑气未散。这心爱的人,仍旧和初相遇时一般美好,白衣飘飘,气宇非凡。
他大概也惊疑于我这一身异域风情,眼里有惊艳的表情。很好,这最后一次,我仍旧可以美丽地离开。但愿这种美丽,能一直留在他心里,成为他梦里的一道风景。
我禁不住冲上去抱住他。楚铉,我想再说一遍,我好爱你。
“桃儿姐姐,我不想你走。你可以不要离开吗,只要你肯留在我身边,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我可以为你放弃一切……”
我听见这句话猛地一愣。
什么都可以为我做……
难道真的是……
“楚铉,你老实回答我一句话,你的王妃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的目光忽然像是深暗的辰星,遽然沉下去。
那唇边浮起一丝笑容令我感到无比的陌生,我忽然感到微微的寒意。
“你敢告诉我实情吗?”
“桃儿姐姐,你何必这么问我呢,你不是已经看过官府的布告吗。她做出这样的事情了,我也没有办法。自武皇卫子夫之案以后,数百年来,巫蛊之事的严重性……皇上的意思恐怕是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人……”
“楚铉,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和我打官腔了?这些……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想听的不是这个。”我直视着他的眼睛,他眼里却像是含着一层浓浓的雾气。
“桃儿姐姐,这些都已经过去了。”气氛僵持了片刻,他眼里的雾气忽然在倾刻间都化作了温柔,猝不及防。
“是的,楚铉,都会过去的,可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手笔究竟有多大。”我长长的叹了口气。或许,我只是希望他给我一个否定的答案好叫我心安。
“她派人刺杀你,跟踪你,甚至在我面前制造了假证据来诋毁你。也许你应该恨她。她在花园里埋的人偶,上面写的生辰……”
“是我的?”我抬头望着他,心里恍然悲喜交加。
“是前刑部尚书韦坚的女儿。”
“你是说浅桐?”我大大的诧异。
他忽然望着我笑了,笑容中说不尽的意味深长。
“桃儿姐姐,你觉得,本王真的能什么都不知道吗?而你——”他顿了顿,转向我:“你就要一直躲下去?”
我手里一直摩挲的玉笛”当”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在我面前称“本王”。
是的,他是无所不能的王。
“浅桐不是,而你才是。对吗,韦桃卓?你的胞妹叫桃夭?连名字都懒的改,桃儿姐姐,你真是隐藏的够……淡定。”
“既然你都知道了,又何必再说……”我忽然有一种被曝晒的感觉。
“当年韦坚事发是李林甫之计,本欲嫁祸太子,也就是当今圣上。然而玄宗心知太子无辜,又念父子之情,只独免了韦坚及皇甫惟明。后来这事又牵扯出来,逼得玄宗也无法了,圣上为了顾全大局,只好忍痛废了太子妃韦氏以求自保——事后,韦氏出家为尼……”
“这些我都知道,只是不想去管,也不愿再提及。从那一天,母亲逼我被官兵抓走来保护妹妹,我就已经不再是韦家的人。韦氏一族,生死存之都已经与我无干。”
“可是并非与圣上无干。”
“什么意思?”
“圣上与太子妃,也就是你的姑母,虽是政治联姻,但伉俪情深。圣上常私会韦氏,总想着补偿,可惜桃夭也短命……”
“你是说圣上也在找我?”
他“啪”地折断一截枯枝,没有说话。我心里忽然有一种异样的伤感,忙问:“你那时候说洛玉像一个人,是不是……韦妃?”
他看定了我,缓缓地点了点头。我心里才恍然大悟了洛玉的自信。
“我没有害任何人,桃儿姐姐。别人我并不在乎,可是你应该相信我。只是有些事情,我不能说,我想你也不能明白——或者,不需要明白。有人要杀你,我却不能保护你。你应该恨她,更应该怪我。而你今天如此质问我,你又知道我的感觉吗?”他忽然抓起我的手放在他胸前,语气中充满了悲凉。
他的体温让我感到安定,而这种安定却似在渐行渐远,如同指缝中的水,越是抓得紧,就越是恐慌。
也许今日,便是诀别。奇怪的是,这明媚的阳光下,月亮竟然也同在天上显出淡淡的轮廓,亦是初见般的美好,像是要为我送行。而空气中涌动的却都是伤感。也或许老太妃说的对,其实,只有放手,才是保护我的最好方式。
人生若只如初见。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桃儿姐姐,看来我是留不住你了。那么,你就接受我最后送你的一件礼物吧。”
我沉吟了片刻:“是什么?”
“我有一艘货船,要运一批丝绸瓷器茶叶去南海贸易,可以留个监使的位置给你。你去吧,再也不要回来。这边留下了望姊亭,也算是你的衣冠冢,就替你在这边陪着我吧。”
我愕然望着他,一时忘记了悲伤。
“你让我下南海?”
“我会派几个可信的人跟着你。你去吧,越远越好。货船上所有的货物,就算是我送给你的旅费。再也不要回来,也不要派人回来……”
“楚铉,你记住,千万不要记恨你娘……”
他望着林间密密匝匝的叶痕,目光空旷而辽远。忽有一阵风鼓起衣衫,如同一次生离死别的涅磐。
“桃……”
“对了,玉笛也还你,你送给浅桐吧,她才是能替我陪伴你的人。没有人比我更爱你,可是……却有人比我更适合爱你。”
他猛地拉我入怀,紧紧地抱着我,像是要把我融进自己的身体。
“桃儿姐姐。这支玉笛只属于你,今生今世,生生世世。没有人比你更好,没有人能代替你,没有人。你是今生的唯一。对不起,我是王,从出生的那天起,我就被剥夺了自由去爱的权利。我几乎拥有了半壁江山,可是却拥有不了今生唯一的挚爱。桃儿姐姐,你和我娘是这个世界上我挚爱的两个女子,一样的美好。这些痕迹,是不可能磨灭的,已经深深地刻在了骨子里。你好狠心,怎么可以叫我忘记?你是属于外面这个世界的,所以我只能放你走。我不想,我不想啊!桃儿姐姐,你等我好不好,等我二十年,二十年后,我到……就来找你吧。你答应我,你要好好地生活。等着我,我……”
我点点头,附在他耳边轻轻说:”郁水与滇水交汇之处,有地名苍梧,是南海入中原的门户之一。其地气候温和,盛产荔枝。这些年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漂泊到哪里去。待二十年之后,我就在苍梧等着你吧。”
“好。你等着我……”
很多年后,伊溱偶然见到南疆流传中原文人茂陵居士的《大唐名士录》,内有《雒阳王本纪》一卷,便拿来给我看。我信手翻阅,见其文大略如下:
雒阳王讳楚铉,高祖永嘉公主之后也。其祖父因除太平公主一党有功,得封雒阳王,食千二百户。母徐氏,县令之女也,有谋。王生性聪敏,而形貌昳丽。幼时入宫见玄宗,帝执其手长跪而叹曰:真天人也!年十八而正位,得肃宗宠信,妻以齐国公高力士侄女高氏。初,常游于洛阳、长安,为肃宗幕僚。时肃宗为太子,居东宫。后逢安史之乱,洛阳陷,力士获罪,妃因王得保,而见弃于肃宗。王始出入于秦淮歌楼舞榭,不理政事。
……
正月,妃行巫蛊事发,帝传旨赐白绫三尺。妃曰:”妾十五而适君,事事恭谨,行无偏倚。今失宠于君,唯求日后以政事家国为重,勿受惑于烟花柳巷矣。”乃取白绫自缢于室。王泣数行下,厚葬妃。帝以其大义灭亲,复宠信之。
二月,永王璘反,其党窜入苏州。王领肃宗密旨入苏州为擒,……有胡姬见而爱之,以**王。王不受,以姬赐淮西节度使,礼未毕而姬自服毒暴卒于堂。王乃喟然叹曰:“此真烈女子也!”遂建亭于墓侧以祭。后数日,王过其墓,见姬立于亭中,泣而告曰:”妾自有情,恨郎无意。今生恩爱无缘,唯报君于来世,百年之后,蓬莱仙岛而俟君矣。”王感其情,乃手书”望姊亭”于上。
六月,王归雒阳,励精图治,三年而辖内无饥民。
王无正妃,或念高氏妃之贤,或怜胡姬之痴心,未可知也。……无子嗣,后取宗室子嵩为世子,令妾室养之。
我读罢,与伊溱相视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江南的桃花正盛放如锦,千里绵延。我笑着走进屋里,把案上的一对越窑青釉长颈花瓶仔细擦拭了一番:”这瓶子虽然好看,可是破坏兴致。我们就住在一个巨大的花瓶里呢,还要插什么花!”
“早该收起来了!”伊溱也笑起来,倚在门边,如画。
人面桃花相映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