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萧璟喜欢从嘉畅园经过,因为这个原因这里常常聚集着许多姬妾,希望有机会得到他的青睐进而一步登天,也因此当初菊香费了很大的劲最终用上了激将法才将秦清引入园中。
但是晚上的嘉畅园却异常冷清,通常见不到一丝人影,所以园内仅设有寥寥几个照明的灯笼,月色不佳的夜晚花径十分阴暗,久而久之,萧璟习惯夜间从园外绕过,也就是秦清平日从清园前往文缘轩的那条路。
今日拒绝了月霞之后,他沿着惯常的路线往清园走去,走到嘉畅园附近本欲绕行,脑中却忽然浮现起月霞邀他赏月时的异常举动,心下一动,脚下已自动自发的改变了方向,向嘉畅园而去。钟琴心底虽然奇怪,却只是未发一言的紧紧跟上。
两人还未走到门口,便听见细微的乐声从园内隐隐传出,萧璟唇角一抿,快步上前几步,笛声变得清晰可闻。穿过拱门,湖心的小亭仅在百步以外,亭内的人影在明亮的月光下纤毫毕现,他几乎可以看见秦清清丽的容颜上甜美欢快的笑容。
夜色渐深,湖上水气氤氲,为整个嘉畅园罩上了一层如梦似幻的轻纱,俊逸的男子与清美的女子临湖而立,美得好似月中的仙子。清扬的笛音与悠美的歌声相伴相和、浑然天成,相视一笑间,人间的烦恼飘然远去。
钟琴不知来龙去脉,见状惊异万分,随即想起身边的萧璟,不由大惊,急忙抬眼偷看,嘴里忍不住轻声劝道:“殿下,清夫人只是……”钟琴的话音骤然中断,萧璟的脸上并没有他预想中的狂怒。
萧璟一动不动的站在门边,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幽深的双眸静静的望着湖心的小亭,追随着那临湖而立的娇小身影。秦清小小的面孔在银白的月光下闪着冷玉般莹润的光泽,清澈的双眼焕发出动人的神采,花儿一般的唇瓣微微上翘,勾起一丝清甜的弧度。
萧璟的心底似有激流涌过,带来汹涌的暖意和激越的冲动,却又在下一个瞬间狠狠退去,似有钝物狠狠击中心脏,一阵闷痛一阵窒息。深邃的双眸里涌动着诸多莫名的情绪,狂风骤雨般瞬息万变,却在最后统统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渴望、一丝伤感,夹杂着隐隐的矛盾和痛苦。
钟琴的声音虽轻,却已惊动了逸之,他缓缓放下唇边的竹笛,转向拱门下的暗影:“是谁在哪里?”
秦清惊讶的回过头来,顺着逸之的目光望了过去,脸上尤带着笑意。萧璟缓缓的从阴影下走出,双眸静静的锁住秦清,向她一步一步的走了过来。接触到他幽暗的目光,秦清的表情不由自主的一僵,唇畔的笑意渐渐变淡,消失,双脚本能的想要后退,但是念头刚刚转过便被她强行克制,她淡淡的站在当地,平静的回视着他。
逸之上前一步,唤道:“表哥。”他虽然视俗世礼教为无物,却并非不通世情,萧璟的神情令他暗暗吃惊,他不欲给秦清带来麻烦,于是开口解释:“是我一个人呆在客房觉得气闷,思及故人在此便想邀她叙旧,秦清不便怠慢客人,方才陪我随意聊聊而已。”
萧璟微微一笑:“本王刚刚想起,今日校场之上,全靠你救她一命,我还没有谢过。”说完敛衽抱拳,郑重的行下礼去。
逸之一惊,赶紧避到一边:“不过举手之劳,表哥何必如此?”
萧璟淡淡道:“于你虽是一桩小事,于我却是心之所系。”
秦清脸色微变,目光微寒,嘴角挂起一丝讥诮的冷笑。逸之看她一眼,暗暗担心,却不便继续多言,只得行礼道:“夜色渐深,不便久留,逸之先行告退。”
萧璟点点头:“钟琴,送逸之回房,交代下人,务必好好招待。”
逸之与钟琴离去之后,亭内只剩下萧璟与秦清二人,园内一片寂静,两人相对无语。秦清一动不动的站着,微微低垂着头,不发一言,也看不清她面上的神情。夜里的凉意袭来,她的双肩微不可察的瑟缩一下。
萧璟走上前去,轻轻揽过她的肩膀,将她搂在怀中:“清,回去吧。”
秦清一挣,从他的怀里脱出身来,萧璟静静的看着她一会儿,忽然伸手去解腰间的玉带。秦清刚刚一惊,却见他已极快的脱下外袍,将玉带系了回去。
萧璟将外袍轻轻的披在秦清肩上:“小心着凉。”
外袍上带着萧璟的体温,秦清一时怔住,心里微微有些异样,仿佛有一丝暖意流过,可是先前的猜测迅速回到脑海,整颗心又迅速冷却下去。
萧璟伸手扶住从秦清肩上滑落的外袍,柔声道:“走吧。”这一次秦清没有丝毫挣扎,低头看着地面,安静而顺从的转过身来,慢慢向清园走去。
快到清园的时候,秦清忽然停住脚步,萧璟一怔,秦清已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转身面向他轻轻一福:“殿下,妾身有一事相求。”
萧璟眼里闪过一丝了然之色,轻叹一声:“清,不要为难我。”
秦清抬头直视着他:“殿下,竹影姐犯了什么错?”
萧璟淡淡道:“治下不力,以致雪雁里通梁党,串谋作案,挟持于你。”
秦清直直的看着他的眼睛,抗声道:“这宁王府中来来去去有多少眼线,一个雪雁又有什么奇怪?治下不力的处置无非是减扣月银,为何要将竹影软禁?!”
萧璟伸手握住她的肩膀,俯下身来深深望进她的眼睛:“你真的不明白为什么?”
秦清咬牙不语,萧璟沉声道:“竹影一向不问俗事,院中仆婢都是月霞安排,但是两年之前她却忽然亲自前去挑选,最终选中雪雁作为贴身婢女。”
秦清冷冷道:“那又如何?月霞安排的婢女若都如同菊香之流,难道还不允许我们自己挑选合用的人?”话一出口,秦清自己猛地一惊。自己不过是希望相救竹影,为何提及月霞,便忍不住尖锐起来,竟在在萧璟面前说出如此尖刻的话?
萧璟眼色一暗,沉声道:“我们来到吴郡不过数月,雪雁却已跟随竹影两年有余,她是如何会听命于梁党?聪慧如你,真的不明白?!”
秦清大声道:“雪雁是冯氏的人,又能证明什么?竹影姐进府多年,与世无争,可曾伤害过任何人?!这些年来,她服侍你尽心尽力,难道最后得到的就是你捕风捉影、肆意冤屈?”
萧璟的手猛地一紧:“清!”
秦清的双眸跳跃着小小的火焰,满脸的倔强,一声不吭的怒视着他,萧璟手下微微放松,沉声道:“今日你受尽惊吓,九死一生,难道要我坐视?我不能放过想害你的人!”
萧璟的神色满含着心痛和愤怒,可是落到秦清眼里却变成极大的讽刺——目的已经达到,你何必继续演戏?为何你的演技竟如此炉火纯青,伪装的眼神会这么真实?
怒火一点点燃起,秦清在心底不住冷笑,理智忽然压制不住长久的悲愤,她的目光冰凉而尖锐,如同一把利刃直刺萧璟:“今日之事根本与竹影无关!殿下想要铲除冯氏眼线,不分青红皂白便要伤害我的姐妹,秦清无力阻止,但请不要假我之名!”
萧璟脸色一变,秦清提高声音道:“若是殿下真的要为妾身主持公道,什么人更加可疑,应当心知肚明!此处只有你我二人,秦清不过一只棋子,你又何必惺惺作态?!”
萧璟一动不动的看着她,幽深的目光含着隐隐的怒气,彷佛要一直看到她的心底,秦清抿紧双唇,倔强的绷紧下颔,冷冷的回视。
入府以来,秦清从未像今夜这样激动,几月来她仔细斟酌着每一个词,拼命压制自己的情绪,但是这一刻,她放纵自己不顾后果的说出了心里疯狂叫嚣的想法。此刻的她顾不上去探究自己反常的原因,她只是惊讶的发现,当这些尖刻的话语冲口而出的时候,她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内心的压抑与烦躁似乎在悄然减退。
但是下一个瞬间,秦清体会到后悔的滋味,眼看逃离王府近在眼前,自己在干什么?竟如此失控?然而话已出口,她的自尊不允许她再低头。
时间仿佛在王府的花径上凝固,良久良久之后,萧璟长叹一声:“我放过竹影,不是因为她的无辜,也不是因为你的强辩,只是——因为你。”
秦清怔怔的看着他,萧璟凝视她错愕的小脸,微微一笑:“夜深了,快回去吧。”
一路走回清园,秦清异常的静默,低低的垂着头不知再想着什么,萧璟深深的看她,目光复杂难言,百般滋味在心头纠缠,生平第一次竟有些不知所措。
两人快要走到卧室的时候,钟琴终于从后面赶了上来,张罗着开始准备洗漱的用具和热水。原本以清园的规模,至少应当有十数个大大小小的丫头伺候,但是由于秦清的坚持,最后只得钟琴与方慈二人。
其实在宁王府,饮食浣衣打扫等杂务都有专人负责,姬妾院内的丫头们真正要做的事情并不多,再加上秦清要求极为简单,又喜欢与方慈一起动手,一切倒也井井有条。不过如今方慈负伤,便只剩下了钟琴一人。
钟琴匆忙的跑向清园的小厨房,准备烧水,秦清轻声道:“我去看看方慈,一会将水送到那边吧。”钟琴一愣,秦清已经从卧房门前走过,向方慈的房间走去。
探望伤势终究还会回到卧室,热水可以晚些送来,为何清夫人会有这样的吩咐?钟琴虽然对于男女情事比较懵懂,也隐隐觉得不太对劲,不知所措的回头看看殿下的脸色,却见萧璟一动不动的看着秦清的背影,脸上神情说不出的奇怪,钟琴头皮一麻,暗暗咧咧嘴,一声不响的向厨房溜去。
更响三声,整个宁王府一片静谧,人们都已入睡,只有少数守夜的侍卫静静的守着自己的岗位。
萧璟走到方慈门前,轻轻推开房门,借着月光,一眼便看见了床前的秦清。方慈依然沉沉的睡着,秦清坐在床边的绣凳上,双手趴在床边,头枕着手臂,已然睡着。月光照在她的侧脸上,可以看到她微蹙的秀眉,似乎在梦中,仍然有什么困扰着她。
萧璟一眨不眨的看着她熟睡的面庞,玉石般的脸颊泛着浅浅的红晕,纤长的睫毛静静的覆在眼睑下,粉红的唇瓣轻轻抿着,整个人不可思议的安静。萧璟一动不动的看着她,时间静静的流过,他也无知无觉,仿佛已经入了迷。
许久许久之后,萧璟无声的走上前去,将她轻轻的抱起,缓缓的走出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