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几日前下了场大雪,如今积雪还未消融,整个御花园银妆素裹,假山、亭台、腊梅都被罩上了一层白色的裘袍。御花园内腊梅香气弥漫,别有一番清寒脱俗的美丽。只可惜在这层层深宫之中,又有几人真有闲情逸致前来欣赏?美景虚置,更显孤清。
慕容晴沿着园内小径匆匆的走着,她今日换下了便装,穿了一身大红的宫装,热情爽朗以外,更添了两分高贵大气的美丽。
此刻她正转头跟慕容琰抱怨:“真不明白这景有什么好赏的,咱们长安的雪景比这好看多了。这化雪的天气阴冷阴冷的……
慕容琰漂亮的小脸绷着,一脸的无奈苦恼:“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到哪里都非要拉着我,元宵是这样,今天……”收到慕容晴凶狠的眼神,他赶紧结束了这个话题,续道:“今天这元朝的皇后明明只是请你赏雪……”
两人的脚步忽然顿住,满园孤清之中,一个男子侧影出现在前方。
玉色的发冠束起墨染一般的长发,衬得他面如白玉,一袭紫色的长袍更显得身材颀长。他负着双手立于一株腊梅树下,凝望着满园的美景,一阵风吹过,嫩黄的花瓣带着香气飘洒在他的发上、肩上,他也似没有察觉。
仿若突然闯入一卷至美的泼墨画中,慕容晴一时呆住。
花下的男子似乎察觉到他们的目光,缓缓的转过头来,墨玉一般的眸子深不见低,透着一股淡淡的哀伤,仿佛他的思绪还停留在满园清寒的花海之中。
慕容晴好像从梦中突然醒来,一脸震惊:“是你!”
身后跟随的宫女太监已经齐齐跪下:“参见宁王殿下!”
慕容晴又是一惊:“你是宁王?”
萧璟微笑:“两次得见无双公主丽颜,萧璟三生有幸。”
转而又向慕容琰一礼:“这位可是十一皇子?”
慕容琰尚未回话,慕容晴已经轻轻哼一声:“巧言令色!”随即一愣:“你怎么知道我是无双?”
萧璟笑答:“公主所戴的耳饰是本朝的贺礼,当年正是小王提议送予公主,不知公主是否合意?”
慕容晴轻轻哼了一声:“这么说元宵那夜你已经认出我了?却还装模作样!”
萧璟轻笑:“公主微服出游,自然不愿被人揭破,小王怎忍扰了佳人雅兴?”
慕容晴嘀咕:“巧言矫饰!”
慕容晴态度无礼,萧璟也不恼,微笑问道:“公主好像对小王有所误会,不知能否直言相告?”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慕容晴此刻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她强板着脸,问道:“元宵佳节,殿下却在陋巷之中追逼一位年轻美貌女子,不知所为何事?”
萧璟恍然失笑:“原来是为了此事!莫非公主以为在下欲对那女子行威逼苟且之事?”似乎觉得此事十分滑稽,萧璟摇头轻笑不已。
慕容晴被他笑的有些挂不住了,耳根微微发烫:“若非如此,却又所为何事?殿下可否明言?!”
见她脸色不豫,萧璟收住笑,正色道:“小王失礼了!"慕容晴不语,萧璟解释道:"前些日子我丢失了一个荷包,一直耿耿于怀,那夜我本在街头观赏舞龙表演,突然认出那偷荷包的女子也在人群里。我一时心急便追了过去,谁知那女子十分狡猾,趁乱窜入小巷,左拐右转专挑岔路,我一时不察便被引到了那里,没想到竟生出这样的误会。”
慕容晴一脸不信:“呵,堂堂宁王殿下,竟然对丢了个荷包念念不忘,还亲自去追小偷?莫非那荷包里装了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或是殿下欺我无知?”
萧璟闻言似乎滞住,半晌不语。
慕容晴见状忍不住轻嘲:“看样子殿下必有难言之隐,我也不再多问,先告辞了。”
萧璟低叹一声:“那荷包里并没什么值钱物什,只是一些银票和碎银,小王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只是那荷包,却是爱人所赠,乃是无价之宝。”
慕容晴一呆,低呼:“原来如此!”深深一福道:“殿下对爱人情深意重,无双以小人之心揣度殿下,实在抱歉,这里给殿下赔礼了。”
萧璟连忙相让:“公主切莫如此!是小王行事有欠考虑,才令公主误会,该当小王赔罪才是!”
误会澄清,气氛轻松了不少,慕容晴笑道:“那位姐姐能得殿下如此相待,真是有福气!其实殿下也不必那样紧张,那位姐姐必是通情达理的人,遗失了信物虽然叫人着恼,你跟她好好道歉,她定会再绣一个给你的!”说完嘻嘻笑了起来。
谁知萧璟却神色黯然,默默不语,半晌才低低说道:“她已经不能再生我气,也不能再重绣荷包给我啦……她已经故去三年了。”
慕容晴的笑声顿住,歉然的:“对不起,我不知道……”突然脸色一变:“啊!那日那个女贼就藏在那间院子里,我看到她跑进去的!我以为你……才故意误导你!早知如此,我应该告诉你才对!不,你本来就要进去的,我只要不拦着你,你也不会丢了这么重要的东西!都是我太多事……”
慕容晴一脸的内疚自责,萧璟沉默不语,半晌之后才淡淡的说道:“公主无需如此自责……想来定是天意,她怪我三年来放浪形骸,以为我忘了她……也罢……”他的神色平静,语气无波,可是眼中的却有一抹挥之不去的凄寂之意。
慕容晴更加愧悔无已,急急的说:“不是的!是我太武断,又想当然,还爱管闲事……”她低头思索片刻,突然抬起头来:“如果殿下不嫌弃无双手笨,请把那荷包的式样花色绘给我,无双亲手绣还一个给你!”
慕容琰一直在旁边静静的听着,闻言不禁诧异的看着她。女子绣荷包给男子,多是定情之意,她知不知道啊?
慕容琰微微着急,慕容晴却毫无所觉,一瞬不瞬的看着萧璟,等待他的回答。
萧璟似乎怔了一怔,默然片刻之后正视着她的眼睛,微笑答道:“公主实在不必如此自责!我并没有责怪公主。公主的美意,萧璟心领了,如此珍贵的荷包,留赠将来公主心仪之人,才不会辜负了它。”
慕容琰悄悄的松了口气,慕容晴没有说话,心里却莫名生起一种失望的感觉。
晓雯从远处匆匆走来,看到萧璟,愣了一愣,行礼道:“奴婢见过宁王殿下!”
萧璟微微点头,晓雯转而向慕容晴行礼微笑:“公主殿下,皇后娘娘已经相候多时了,不知可否移驾前往?”
萧璟惊讶道:“原来是母后邀约?是我大意了,耽搁了公主,请替我跟母后赔罪!”
慕容晴施了一礼:“无双先行告退,殿下保重!”立了一刻,跟着晓雯离开了。
萧璟微笑着目送她们。慕容琰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
自从见到萧璟之后,他一直静静的听着,一言不发,让萧璟几乎忘了他的存在。此刻,他站在他面前,抬头看着他,澄澈的目光静静的直视着他的眼睛,片刻之后,轻声的说道:“你在说谎。”
萧璟目光一闪,慕容琰已经转身离去。
萧璟的神情说话都天衣无缝,他细细思索也找不出一点毛病,但是他肯定他在说谎。因为那天秦清将他拉进破屋的时候,他感觉到她手心冰凉,微微颤抖;院门被推开的时候,她紧张得全身绷紧,但是却将他推到角落里藏好,自己从地上捞起了一条木板躲在门侧——这样恐惧,又这样勇敢善良,她绝不是谋财害命的人。
慕容琰又想起院子里的情形,她明明还在害怕,却轻松的取笑他;她有一套古怪的理论,明明骗了恩人却让他无从反驳;她帮他躲过姐姐,却又体贴的要他早点回家;她的笑容那么明亮,她的神情那么磊落,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一个小偷?
萧璟为什么要抓她,他不知道;萧璟说慌骗姐姐,定是为了骗姐姐嫁给他——在赵国,这么做的人太多了;可是萧璟明明成功了,却又为什么要拒绝,他又不明白了;姐姐的神情让他担心,他想劝她,可是不知道从何说起;如果告诉姐姐那天晚上他也在那个小院里,姐姐只会更加误会那个女子,会更加相信萧璟……
慕容琰的心里翻江倒海,思绪纷乱,可是他的面容却始终一片平静澄澈。
萧璟静静的立在当地,望着姐弟俩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的神情不过片刻便收敛了去,如果有人路过,只会看到他嘴角一个优雅的弧度。他负着手悠闲的再次走进花海,继续赏雪赏梅,彷佛着宫中所有的人事都与他无关,他的心里只有冬日的美景。
陶然亭里早已放上了好几个暖炉,厅内的人完全感觉不到寒意。
冯婉芝拉着慕容晴的手问长问短,一脸的慈爱亲切,仿佛一见如故,爱若亲女,而慕容晴却一脸神思不属的样子。从刚才开始,她的心里便萦绕着一种淡淡的惆怅的感觉,挥之不去,越是不想理会它,它却越像发酵一般越来越多,涨得她的心里有了一股难言的酸涩的滋味。
慕容琰依然静静的坐在一边,只是微微的皱眉。他是赵国皇帝的第十一子,却是皇后所生的第二子,原本嫡子的身份十分贵重,但是人们却往往忽略他。
他的同母哥哥是赵国的二皇子慕容敖,慕容敖比他年长十二岁,与辛贵妃所生的三皇子慕容铎争储已逾十年,势均力敌高下难分。而皇帝和太后似乎始终都没有册立太子的打算,朝廷上下都在观望。慕容琰年纪尚幼又沉默寡言,大家似乎都将他遗忘了。
冯婉芝也只是和他简单的见礼之后便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到了慕容晴身上,见慕容晴心不在焉,冯婉芝迅速向晓雯递了一个眼色,吩咐道:“今日的糕点十分无味,你去换些新鲜的花样来!”
晓雯会意,转身匆匆而去,片刻之后晓雯回来禀道:“娘娘,奴婢在路上遇到太子殿下,殿下听说娘娘也在御花园,立刻便要过来拜见,不知娘娘见是不见?”
冯婉芝笑道:“难得湛儿孝顺,快请他过来。”不一会,萧湛便被领到到陶然亭。他今年十九岁,身材挺拔,面容俊秀,气质温和从容,神情间却透着一丝纯净无伪。
慕容晴看了他一眼,便转开了眼睛,慕容琰则在心底暗暗纳罕。
萧湛恭恭敬敬的跟皇后请过安,便垂手站在一旁,冯婉芝笑道:“湛儿,快来见过无双公主。公主,这就是刚刚跟你提起过的太子。”
两人客气的见过礼,大家一起坐下,亭子里一时安静了下来,气氛微微尴尬。冯婉芝见状,赶紧打破沉默,问道:“湛儿,这两日都在忙什么呢?”
萧湛回道:“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读书练字。”
眼见慕容晴还是没有反应,冯婉芝又问:“都读些什么书,说来听听?”
萧湛依旧恭谨回答:“这两日闲散,儿臣只是重读诗经。”
看着又要冷场,慕容琰开口问道:“不知殿下最喜欢诗经里那一篇?”于是萧湛和慕容琰就这个话题开始闲聊,倒也颇为投机。
慕容晴只是静静的坐着,嘴角带着礼貌的笑容,思绪却不知飞去了哪里。冯婉芝终于觉得有点奇怪,疑问的看了晓雯一眼: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晓雯递过来的一个有所得的眼色。
冯婉芝转向慕容晴笑道:“无双公主似乎有些疲累了,晚间在永宁宫还有洗尘宴,不如先去休息一下?往来驿馆太麻烦了,附近有间冬暖阁,公主不嫌弃的话,去那里歇一歇?”慕容晴想也没想的点点头。
客人走后冯婉芝看着萧湛:“湛儿,赵国的使臣还有十日才离开建康,身为太子,有空你多去驿馆走走。记得陪陪公主,带她去建康走走。”
萧湛抬眼看看她,又垂下头去:“是,母后。”冯婉芝心里暗暗叹口气,她总觉得萧湛仁孝有余,机灵不足,但也因为这样,她才放心。或许这就是世事难两全吧。
萧湛离开之后,冯婉芝立即招过晓雯,听完晓雯的讲述,她的眉头紧紧的皱了起来,半晌之后重重的哼了一声:“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慕容晴在冬暖阁中凭窗而坐,平日里她总是坐不住,吵的慕容琰头昏脑涨,可是现在她一反常态的安静下来,慕容琰反而希望她跳起来拉他去捣蛋,或者唧唧喳喳吵闹也行,然而她只是静静的靠在窗前望着园中的雪景。
冬暖阁座落在御花园的东南角,从那扇窗户望出去正巧可以看到今天他们遇到萧璟的地方。那个画一样的紫色的身影已经不见了,望着银白世界中粉黄一片的梅海,慕容晴心里怅怅若有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