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老张头从来不在医院的食堂吃饭,他也感觉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自己经常在死人堆里混,就像站在人生的终点线上,每当有人冲过来时,没有欢呼和掌声,看到和听到的都是泪水和哭声,张老头对生命的陨落变得异常麻木,脸上肌肉已经无法组成自然的笑容,他的动作越来越慢,像一位忠实的守护神,面对生命的匆匆过客,他除了看护好死去的肉体以外,更主要的是安慰一下准备升天的灵魂。
老张头在医院里回避着所有的人,就连去吃饭也是赶到食堂快关门的时候去,食堂也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就是张老头吃饭全免费,可以想吃什么自己盛。张老头总是悄悄走进食堂,然后随便往碗里盛点儿菜,再用筷子插上两个馒头,低着头往回走。在自己的休息室里,他拿出一瓶自己泡的药酒,其实酒瓶里就有一只老大老大的蝎子,这只蝎子也跟了他不少年了。他倒上一小杯,低下头慢慢吃着,喝着。直到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然后打开录音机,放一段哀乐。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听完哀乐,他才能继续他的工作,否则感觉对不起里面躺着的人,自己在外面大吃大喝,里面的人不馋吗?
今天,老张头刚吃完午饭,还没等打出一个响嗝来,就听有人轻轻地敲门,伴有慢慢的喊声,老大爷,老大爷,你休息了吗?老张头猜出来是昨天来的那位,他放下手中的饭盒,拿起茶缸喝了一口浓茶,照例打开收录机,放出低沉而悲愤的乐曲,这才起身慢悠悠地向门边挪去。
刘老师陪着笑脸站在门口,汗珠顺着那张又长又黄的脸滚到了腮边,两眼已经哭得浮肿了,头发凌乱,显然昨天晚上渡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当他看见老张头时,热情地点着头说,老大爷,我们几个进去看看小来,看看能不能把他给叫醒了。
老张头眯着眼,透过白花花的阳光,看到了刘老师身后那几个影子,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几个人像一团化不开的黑雾,聚集在太平间那扇黑色的小门前。
衷乐从角落里飘了出来,将刘老师刚刚恢复的心情再一次压扁、碾碎,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人们,大家的眼里都充满了恐惧,哀乐的作者真是太了不起了,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一滴伤心的泪,串在一起就是悲伤的海洋,刘老师终于忍不住了,眼泪止不住滚了下来,他悄悄对老张头说,老大爷,别放哀乐了,魏小来还没有死呢。张老头突然回过神来说,不好意思,我这里天天都放哀乐,其实里面的人特爱听,听了以后就不闹了。刘老师有点紧张地说,里面的人还闹?老张头说,当然闹了,一天不听就可能有人坐起来吓我一下。刘老师说,那您还是把音乐关了吧,没准小来一会儿就坐起来了。
刘老师的一席话把大家都给说愣了,那团黑雾紧紧地裹在一起,一点点随着老张头来到了魏小来的床前。直到此时,刘老师才敢仔细观察一下太平间是什么样子。
太平间里永远亮着一盏白灯,据说是给死人照路用的。墙角上只有一扇小窗户,挂着白布帘,据说死人不喜欢见阳光,但为了保持室内通风,老张头死活要开一扇窗户。即使这样,空气中还是蒸发着一股潮湿的气味,也就是阴气,死人不再呼吸空气,但他们同样完成着精神上的新陈代谢。一个个安祥的灵魂依次排开,用白色的殓尸布单盖好,那是为了让灵魂安静。阴间只有黑和白两种颜色,也不分白天黑夜,所有的灵魂都是从白色渐渐变成了黑色,也就是一个衰老的过程。和阳间一样,阴间也有寿命可言,当一个灵魂完全变黑以后,他可以趁阳间的夜色回到人世间,附着在某人的躯体里,等待机会重生。
现在的太平间已经被人给妖魔化了,当死人没有被烧掉或者说被埋掉之前,灵魂不会逃出躯体,也就像睡着了一样,只是睡得很沉很沉。这里原本就是圣洁和静谧的世界,但被描述成恐怖的城堡,还有张牙舞爪的鬼魂,任何响动都会叫人胆战心惊。其实这里只是一个时间的终点,是通往天国的大门口。
魏小来冰冷的双手分别被四五只温暖的手抓了起来,低低的抽泣声在房间里游荡,五个人都虔诚地府下身,其中两个还单腿点地跪了下来。刘老师站在最前面,他的脸几乎都要碰到魏小来了,嘴凑到魏小来的耳边轻声说,小来,我们大家来看你来了,你听得见吗?你快醒醒吧,不然我们可救不了你了,我们离不开你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魏小来的脸上,盼望着他的眼珠能慢慢转一转,他的鼻翼能轻轻地扇动一下。
一切如初,魏小来根本没有听见刘老师的呼唤,刘老师回过头来向大家说,你们都和他聊聊吧,看看谁能把他唤醒。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凑上前来和蔼可亲的说,小魏啊,别让老哥我着急了,你为老哥我做了那么多,我还没来得及谢你呢,没有你,我们全家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两行老泪涌出了干涸的眼眶,哭声仿佛把魏小来惊动了,他身上的白布单被一只手抓起了波浪。此时,一个美丽的姑娘往前跪爬了几步,双手抱住了魏小来的脖子,边哭边说,小来哥,你怎么就这样睡着了,你醒醒吧,我求求你了,没有你我也不想活了,我还没有报答你呢,你还没有亲过我呢。女孩儿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抱住魏小来的头摇个不停,差点儿把魏小来从停尸床上拉下来。在她身后,一位身穿黑衣的少妇赶紧把女孩儿拉了起来,她一面安慰着女孩儿,一面把手放在了魏小来的额头。她的整个身子都罩在黑影里,脸上挂满了泪珠,高高的鼻梁托着一幅银边眼镜,眼睛在黑暗中发出淡淡的光。女人细细地说着,魏哥,你不该这么早就睡了,你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呢,我现在比以前好多了,也不会再麻烦你了,可你还没有看到我们生活是如何改变的,你怎么就先睡着了?早知这样,你应该告诉我们一声,让我们和你一起睡去,你还是醒醒吧,都睡了好几天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世界可以没有你,但你不能没有这个世界,你忘了是怎么开导我们来着?轮到你怎么就变了呢?女人越说越激动,整个太平间像一个大舞台,只有她一个人在这里尽情地表演。
最后一个站在魏小来跟前的是一个小伙子,只有他没有哭,反而脸上显得很从容,仿佛魏小来真的是睡着了。他自己也像刚睡醒一样,身体很自然地坐在小来的床边,用标准的南方普通话说,哥们,别睡了,昨晚我一个人喝酒,那真不是滋味,弟妹把菜都做好了,你又不去,她又不陪我喝酒,快醒醒吧,你总不能让我天天到这里来陪你喝酒吧。男人平静地说着,等待着魏小来的苏醒。然而一切还是如初,魏小来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脸上也沾满了泪水,那是大家留给他唯一的纪念。
五个人在太平间了折腾了很长时间,老张头有点儿不高兴了,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抱怨地说,别在这耽误功夫了,这里需要安静,别把其他人给惹着了,不然他们晚上又该闹了,快回去吧。
哭声停止了,刘老师指着魏小来说,老大爷,今天晚上如果这个人闹,你可一定要把他从这里给拉出去啊,我给您留一个手机号,他要是活过来,赶紧给我打电话。老张头痛苦地看着对面的五个人,不耐烦地说,你就别吓我了,他要是真活了,他会自己给你打电话的,我这可没有电话,你们快走吧,时间长了真有人闹了,到时候你们就走不了了。
刘老师带着他的催醒团队边说边往外退,最后还是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写在一张小纸条上,塞到了老张头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