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那是一个阴暗的午后,阳光被厚厚的云层遮得严严实实,四周泛起难看的灰色。
刘老师在第四医院的门诊大厅看到了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对方没有在意他,低下头,匆匆的脚步从他的身边一闪而过,等那人走过去他才想起来,那不是陈娟吗?刘老师回过头热心地喊了一声,陈娟。
那个身影停下了,慢慢回过头来,面无表情,静静地看着刘老师的脸,半天才从嘴边挤出几个字,刘老师。
刘老师笑着迎了上去,说,你怎么在这儿,有什么事吗?我和这个医院很熟,需要帮忙吗?陈娟摇了摇头,大大的眼睛像一弯秋水,只是里面缺少生机,她捋了捋额前有点发黄的短发,慢慢地说,您还不知道,魏小来死了。
刘老师脸上的笑容还没有退去,听到这个消息,拼命睁大眼睛,急忙问,不会吧,前天晚上我们还一块喝酒呢?怎么会死了呢?陈娟此时就像一个现场目击者,没有带任何表情地叙述事情的原委,仿佛她已经预见到魏小来的死。作为妻子她心里已经有思想准备了,她静静地说,我上午十点左右回家拿东西,看见他还在自己的房间里躺着,我以为他还在睡觉,就没有管他,等我到中午再回家的时候,他还在那睡着,我走了过去轻轻推了推他,我感到他的身体很硬很硬,就像一块大石头,脸色惨白,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天啊,就像摸到一块冰,冷得吓人,我鼓起勇气想把他摇醒,但他的身体完全硬了,然后我就打120急救电话,等医生来了,他已经死了。陈娟在整个叙述中没有掉一滴眼泪,仿佛她在讲别人的故事,她的脸上没有悲伤,只是越发地阴暗。
刘老师听完陈娟的一席话已经傻了,他倒退几步坐在一张椅子上,额头渗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双眼无意识地乱眨,嘴慢慢张开,停了好一会儿,一口气才喘上来,斗大的泪珠从惊恐的眼睛里滚了出来。陈娟在一边安慰着他,刘老师,人都死了,您就别伤心了,小来还在二楼204房间,你去看看吧,我还要去打个电话。
陈娟的身影飘了出去。
在短暂的悲伤和痛苦过程中,刘老师一根敏感的神经突然跳动起来。他低下头,用双手使劲儿抓着头发,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脸颊滚到了地上。此刻,刘老师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就像自己的灵魂一下子被什么人给抢走了,那个人就是魏小来,一个曾对他发过誓,与他荣辱与共,同生共死的哥们。
刘老师喘着粗气,他的双眼被水珠给模糊了,余光中他看到无数只脚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每一次落地都像踏在他的心上。最终,一双白色的护士鞋停在了他的面前,与此同时耳边响起了轻轻地问候,先生,您不舒服吗?没事吧?刘老师抬起堆满水珠和涂满灰色的脸,看到一双温暖的眼睛,随后慌忙地说,我没事,谢谢你。
面对这个不经意的问候,刘老师感到身体里稍稍聚集了一点儿力量,他用袖口擦着脸上的水,一下子站了起来,把对面的小护士吓跑了。
刘老师的腿迅速向二楼迈去,远远听到低低的哭声,一群人围在一间病房的门口。刘老师像踩着棉花一样走了过去,双手不时去扶一下两边冰冷的墙壁,他来到病房的门口,用力拨开挡在眼前的人群挤了进去。
哭声在他进屋时又高亢了许多,整个房间弥漫了泪水的味道。刘老师站在魏小来的床前,他睁大被泪水腌疼的眼睛,盯着那张雪白的脸,他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险些摔倒。这时一只有力的胳膊架住了他,同时有人在他的身后放了一把椅子。
刘老师重重地摔在椅子上,悲痛的哭声一下子从他那将要窒息的喉咙里吐了出来,所有人的耳边都嗡嗡作响。刘老师抓住了魏小来的一只手使劲儿晃了几下,对方没有任何反应,那只手不停地从刘老师的手里吸取着温暖,刘老师感到自己身上的温度一点点消退,可他舍不得扔下魏小来的手。经过一段悲痛的麻痹之后,刘老师从混沌中清醒过来,他开始回忆前天晚上和魏小来喝酒时的情景,小来的这只手不时轻轻拍拍他的肩膀。然而两天之后,这只手像一条在寒风中冻僵的肉虫子,死死地躺在他的手心里。
此时,一条毛巾伸到了刘老师的眼前,他抬头看到了陈娟那双充满泪水的眼睛,陈娟也哭了,她不得不哭了。
医生给陈娟搬了一把椅子,又示意警察坐下,四个人面对面。医生说,陈娟,既然人已经死了,也不能复生,你要节哀,过一会儿把手续办了。医生说完扭头看了一眼胖警察,胖警察没有什么异议,陈娟点了点头,她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魏小来,仿佛还没有从睡梦中醒过来,眼泪又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此时心里最受煎熬的就是刘老师,他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他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了,大家先别急,我和小来是最好的朋友,我很了解他,我觉得他没有死,只是睡着了。
刘老师的一席话简直让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像在一个极悲惨的场景下,有人讲了一个让人不得不笑的笑话,心里说不出的那种滋味。医生最先清醒过来,他对刘老师说,对不起,我们要相信科学,魏小来从生理特征来看已经完全死了,不信你可以用各种方式去检查,我们做医生的对这种事情可是慎之又慎。胖警察也开口了,您可能太悲痛了,这一点我们理解,但违背科学的话可不能乱说,魏小来真的已经死了。刘老师看了看陈娟,对方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好像在听一个传奇故事。刘老师接着说,那魏小来是怎么死的?你们搞清了吗?他为什么死?你们不能这么早下结论。矛盾一下子集中在了胖警察身上,胖警察并不慌张,他慢慢地说,这是我的职责,我会搞清楚的,现在的问题是确认魏小来是不是死亡,如果真的死了,就做进一步处理。刘老师突然喊了起来,向毛主席保证,他没有死,只是睡着了。他一时激动竟然想起儿时打赌时用的口号。
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呆了,仿佛自己被卷入了一个神话故事里。
魏小来最终被推进了太平间,给这件事留下了继续发展下去的理由,魏小来的死超出了人们固定的那种死后皆空的思维方式,开始变得神秘、悬疑或者说更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