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已经安放在客栈好些天了,虽说不会被掌柜扔大街上,可难保老爷子不会好心派了下人给我收拾来。想到包袱里的宝贝不放身边,心里也不踏实。我偷懒不想绕过去跟老爷子说了,让翠花给贾府吱一声,说我去客栈拿行李了,午饭不必等我。
刚刚病愈,我怕再受了风,就叫府里的马车送我。落下两侧的窗帘,车厢内的光线顿时暗了下来,车轱辘在路上不时地轻微颠簸着,伴随“吱嘎吱嘎”的催眠曲,我眼皮沉得厉害,耳边若有若无的说话声让我陷入了睡意。
迷迷糊糊中,一声尖锐叫声刺耳地像是要将耳膜洞穿。我浑身一个哆嗦,撞上了车厢的栏木,手肘的疼痛彻底驱散了残留的困意。
门外传来车夫的声音,“公子,到了。”
我掀开帘子,明媚的阳光立刻洒进了车厢,照的一片亮堂。路两旁的吆喝声随着阳光也涌入了车内,我转了转有些僵直的脖子,抬头看看天,总感觉头顶上的那个金灿的圆盘透着股苍白的凉意。脑袋有些许的眩晕,我在车夫手上借了把力,跳下马车。
再进客栈,掌柜的亲自上阵,鞍前马后,殷勤地让我头皮一阵发麻。
“公子请。”
“公子这边请。”
“公子,您先。”
……
楼梯不长,几步路就能听见身边一声讨好的“公子”。好几次,我都趁着他不注意,偷偷地晃了眼身边的人。一张脸笑得犹如盛放的牡丹,只是这种不按时序开放的花,终究是违背了万物生长原则,怕这掌柜晚上腮帮子要休息老一阵了。
“掌柜的留步。”我面带笑容,先他一步踏了进去,随手就将门关上。身后的门框剧烈地一阵抖动,门外是一声闷哼。
外面的一切被门隔开,我有些踉跄地走向最近的椅子,坐下。手心湿漉漉的一片,我提起桌上不知道放了多久的茶壶,控制着手心的粘腻,给自己倒了杯水。
冰凉的液体从口腔里滑过胸腔,流入胃中,再一点点渗进血管。冬日里的凉水更能加速思维的冷净,我呼出一口浊气,腾出一只手抹掉额头上的汗液,潮湿的感觉分不清到底是手背上的还是额头沾染上的。
刚刚车座上尖锐的声音与贾府里醒来时听到的何其相似,像冬日里的西风浓得成了实质,刮在老绣的铁片上。又一口冰凉的水陈酿了我的心跳,嘴角重新弯起一丝嘲讽,自己现在都有些神经过敏了,说不定昨日的风寒就是因为受了惊吓。昨天的花盆将我原本的小心翼翼提到了极致。
甩开脑袋里的胡思乱想,我开始动手整理起来。行李很简单,除一张面具,就剩几套衣服。本来还是有几个银穗子的,但最后的看家底在诗会上被浑水摸鱼,也不知道进了谁的衣兜。至于这几件衣服,留下的就只有一股霉馊味。
对于贾府我还不太放心,若是丫鬟打扫时不小心发现了自己也不好交待,所以我将面具贴着里衣放在身上。既然是在外人看我是来拿行李的,当然要装装样子,将几件臭衣服扎了包袱,掩人耳目。
掌柜的还站在门外,鼻端红红的,印着两扇门之间的缝儿,嘴里一个人唧唧歪歪估计还在为着刚刚撞疼的鼻子。看到我出来,来立马就换成了一朵大牡丹花,比之先前的又有过剩。我仍是一副浅笑,将手中的包袱递给他,没有多说话。
门外的阳光依旧灿烂,我眯着双眼向天上张望了一会,正准备拉上门口的帘子,视野中出现了一个青色长衫的影子。
“大哥。”我惊喜地叫道,正是数日前认识的燕桑。忙从车上下来。
他永远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每次见到他都像是春风拂面般舒服。
我故意嗔怪道:“大哥上次怎么独自溜掉了呢,害我差点成为众矢之的。”
心里却早就被重逢的喜悦填得满满,第一次见面,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自然气息就让我充满了好感。试想,有着融雪般清透的人怎么能会有恶念,这也是能让我这样一个善疑的人多次在他面前失去防范的原因。
他脸上带着歉疚,“上次事出突然,来不及通知伊兄,是大哥不对。”
虽然早就猜到是这样,我仍忍不住问了。听见这样的回答,心里还是安慰不少。
“大哥以后叫我豆子就行,‘伊兄’总让我感觉比大哥大了一辈,我可不喜欢变老。”说到后面,我故意板起了小脸,一副绝对不行的样。
他眉头轻轻地皱了一下,似乎有些为难,“豆子?好像女儿家的名字。”看到我有些不善的面容,马上笑了起来,“豆子还没吃饭吧,大哥带你去见识一下江南美味。”
他说自己在江南开了个“聚元赌场”,诗会那天突然得知赌坊有急事,他也因此忙到现在。以为只道我住在客栈,所以今天出来碰碰运气,未想真给碰着了。
诗会那天的混乱可谓是轰动全城,贾府更是江南的名门望族,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我住在那。我笑着听他继续讲,没有戳破。刚刚他似乎提到了赌坊名,脑中抓住了那一闪即逝的尾巴,问:“你和‘聚贤酒楼’是什么关系?”
他停下脚步,看着我,眼中有一丝耐人琢磨的意味,“‘聚贤酒楼’是我闲时的无聊玩物,连齐掌柜都不知道幕后老板是我,我结识的兄弟果然非常人。”
我有些惭愧,自己不过是因为花盆事件对“聚贤酒楼”四个字印象深刻,刚听到赌坊也是带“聚”字,觉得蹊跷,随口问了下。
我低头看着脚下,见他还停着不走,有些奇怪,抬起头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聚贤酒楼”四个字顿时呈现在面前。我一个趔趄,说曹操,曹操到,这,也太准了。
额,不对。眼睛重新聚焦到燕桑身上,老大的汗珠挂在脑门,难道就是在这里吃饭?
他抬起手,指了指面前金灿灿的牌匾,道:“这里的羊肉是江南的一绝,我也好久没尝过了,怪想念的。”
纤长的袍子衬的他更为挺拔,下摆在走动中轻轻摇动着,等我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踏进了酒楼。
我下意识地瞄了眼昨天花盆砸下的地方,果然如掌柜所说被洗干净了,一点都看不出痕迹。自己从来都是见过就忘的人,以前还能用豆腐脑恶心谭镧,现在重游豆脑故地,算什么。扬扬下巴,潇洒地甩开袍子,也跟着进了酒楼。
掌柜一见我立刻就迎上来了,原本年老松弛的皮肤都舒展开来,比见了爹娘还亲,“公子,衙门的人已经在查了。我齐某说过的话一定算数,只是这查案也是要花时间的,请您再跟贾老说说,宽限几日。”
我一瞧,原来是昨天拿擀面杖的老人,他定以为我来寻事的。我再怎么能忘,昨日的阴影还是存在的,像是在鬼门关逃过一劫。目标不是我,但可能也是有关贾邦的,不知衙门查出了什么没有。
掌柜的见我不动,又没吭声,心已经凉了几分,脸上硬是又扯了几丝笑容,“公子,本店的羊肉最为著名,公子既然光临本店,今天就由我请客了,定让公子吃得开心。”
“怎么回事?”
燕桑见我没跟上来,回过头正好瞧见这一幕。掌柜的是明眼人,一照面就知燕桑出身不凡,刚要开口解释,就被他拦住了。燕桑将视线扫向我,示意我说给他听。
既然他是幕后老板,我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将昨日的遭遇原原本本地托出。讲话的同时,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眼前的人。
他始终没有开口,只有眉间越陷越深的褶皱显露着他正在思考。看来燕桑这几天果然都在忙赌坊的事,加上酒楼这方也瞒得实,所以他才没有听见风声。
齐掌柜紧张地盯在一旁,怕我再来点添油加醋,他这掌柜的就该回去陪老婆哄孩子了。好几次嘴唇虚动着想打断我的话,都被燕桑充满威压的眼神给挡住了,硬是忍到了现在。他现是悔得连胆汁都想一吐干净,生意人向来精明,今天故意是想着要用招牌菜来赌人家的嘴。本以为面前的漂亮公子看起来文文弱弱,自己还吃定贾家这块软肋了,未料竟也是个不嘴软的家伙,和贾鞍那块臭石头有的拼。眼见着再说下去,就要将财主拐跑了,他正要开口,被燕桑抢了先机。
“掌柜的,楼上雅间,店里的招牌菜都上。”
我明显听到暗色绸缎的掌柜松了口气,声音洪亮地招呼小二带我们上楼。楼上是供富人休憩的雅间,临街的方向有三个房间,外面是阳台,用两层栏杆护着,两层木栏只隔着很小的空间,却摆着各类盆栽。
“你看。”他用手指着两层栏杆中间的位置。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左边的栏杆密密麻麻地排满了植物,右侧的却都空了出来,端出来花盆都摆在了同侧阳台的空地。双层栏杆之间竟然也是用栏杆木做托盘的,只是有一处连续断裂了三根。我朝下看去,心脏猛地一抽,洞口正对的竟是昨天出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