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之前已经听贾柯灵讲过老爷子的情况,自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真正见到昏迷中的人时仍被吓了一跳。屋子里满是呕吐后留下的酸水味,床边上不时传来断断续续的干呕声和液体的哗啦声。
青紫色的眼窝完全塌陷了下去,仿佛两只粗糙的麻布袋装着两只眼珠子,颧骨也比昨天更为突出了,鼻子下方看不出任何血色,只有两瓣枯涩的弯弯彰显了嘴唇的地方。身子旁的手已经被折磨成了一双鹰爪,昏迷中还紧紧地攥着身下的床单,无言地诉说着身体的主人正在遭受巨大的痛苦。
视线落到老爷子微微凸起的腹部,我抖着手抚上去,眼睛被房里浓重的酸水味感染了般,肿痛地使劲向外蔓延着水雾。
“大夫怎么说的?”我吸了吸鼻子,声音里掩不住浓重的鼻音,仰起脖子将眼泪眨回去。
耀国是一个礼乐之国,这里的人三纲五常都是被自小灌输在了脑中,一般的大户人家从女子小时候就开始用《女诫》来教导约束她们的思想,所以以夫为天便已经成了女子们根深蒂固的思想观念。
老爷子的倒下对整个贾府来说无疑是一把尖利的重锤,两天的时间将二夫人折磨地完全丧失了主心骨,眼看半个人已经随着老爷子去了。唯一能让人觉着活气的便是趴在床上的时长时短的哭声,只是谁也料不定这嘶哑的抽泣声会在哪一刻提不上来。
床脚发髻松垮的三夫人一双眼睛哭得梨花带雨,两手攥着帕子捂在口鼻处。细细的抽噎声逮着缝隙溢了出来,软软碎碎,却将人的心揪得很紧。素颜无助的凄清样子让我有一刻恍惚,仿佛那晚闯入房间,妖娆性感的女子只是我众多梦境中较为精彩的一幕。
还没来得及收回的视线正巧和她对上,心神突然一荡,顿时春风百媚生,我不由自主地跟着咧开嘴,那双黑色的眼睛仿佛有无尽的宝藏吸引着我不断往里走近。
脸颊上突然的滚烫将我从面前的黑色中拉了回来,我忙移开视线,手摸上脸蛋,愣了一下,居然还是落泪了。
“……贾丁已经上京城寻找名医了,如今只靠着爹早些年收藏的各种珍贵药丸吊命。”
听觉恢复过来的时候只听的见贾玉说剩下的后半句话,我怕失礼,并没有让她将前面的话重复一遍。心里推测应该是江南的名医李老都束手无策了,其他的那些郎中自然不敢轻易尝试,所以想必唯有从离御医最近的京城来着手了。
贾家从事的是布匹茶叶的生意,利用东西方的价格差异赚取高额的利润。贾玉说昨晚从西域那边传来讯息,有一拨生意出现了问题,老爷子身体不便,所以只能由贾邦负责,昨天连夜就乘恒源镖局的马车加鞭赶过去了。
如今贾府的一切大小事宜都由贾玉在料理,这个和我一般大的姑娘强忍着近乎于失去亲人的痛苦,一方面要主持府中的正常吃穿用度,另一面还要为老爷子的病情烦忧。只一个晚上,昨天那个和二夫人抱头痛哭的女子今天已经看不见了,她腰杆挺得笔直,从容地在我和丫鬟之间吩咐交流着,只有偶尔抖动的瘦削肩膀和仍旧红肿的眼睛泄露出面前这个女子干练背后的脆弱。
从我一进门就留意到了周围人惊讶的目光,很明显其他人都不知道我会过来,应该是贾柯灵偷偷去王府通知的。知识我并非大夫,对老爷子的昏迷束手无策,留下来也是增加丫鬟的负担。
司马奉天再怎么说也是王爷,认识的御医不说有整个太医院至少还有半个,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回去。
我将昨天塞入手中的丝帕还给贾玉,低声道:“不要忘了,我是贾家的贵人。抗不下来就不要硬抗,有什么事随时去王府找我。”
她握住帕子的手不招眼地抖动了一下,没有看我,低垂着头,肩膀也轻微地耸动,有些嘶哑地道:“恩,有事会通知你的,先回去吧。”
贾家的子女虽然待人温婉却是个个是心性高傲的人,两兄妹在一夜之间就能挑起内外两大重任,这样的人是不会让人看了笑话去的。
我朝床脚的三夫人告了辞,只是这次却有意避开了她的眼睛,视线落在捂的秀帕上,不经意间似乎见到透明的薄纱料子里的红唇嘴唇弯了一下。等再看过去的时候,还是一副悲戚的容颜,那一闪而过的笑容仿佛只是我一个人的幻觉,连天边的云彩都比它来的真实。
走出房外深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没有多做他想,急忙登院子里听候的马车,吩咐立刻回王府。
躺在车厢中,脑海中不时浮现出自己被那双黑色眼睛吸引的一幕,流光溢彩,黑色之中闪耀着质朴和宝库般神秘吸引力,一步一步引人坠入进去。
明明是幻觉却又清晰地能回想起每一个细节,为什么一个人的眼睛会有这么纯粹的吸引力呢?为什么以前就没有这种感觉呢?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被吸引的感觉呢?
一连串的问号将脑袋撑得胀胀的,越是理不清思路,越是急切地想要一探究竟,两团劲互不服谁,相互卯着。
即使哭得梨花带雨有什么用,有了那晚的经历,我绝不会认为她只是一个简单的贾府三夫人。刚刚在房中转瞬而逝的诡异笑容,令人惊叹的育花能力,还有昨天……突然像是被人从后面卡住了喉咙,我冷不丁地在背上冒出了一层冷汗,唇瓣微张,脸色刹那间有骇人的苍白。
竟然记不清在二夫人园子里发生的什么!
这是我在失忆之后从来没有过的事,除了路线,每一件事,我都会很刻意清清楚楚地将细节印在脑海里,或许潜意识仍旧害怕再一次的失忆将自己的言行解释都带走。
额头上已经渗出了汗,脑袋不甘心地拼命回想昨天下午发生的事。贾邦同意我去三夫人的园子,丫鬟带我到门口,然后看到了百花园,自己想去摘被忍住了,进了屋子,然后……好像……双手扣进头发里,将发丝越抓越紧。
她应该是应了,否则最后不会跟着我去看老爷子。只是,为什么自己就是记不起来她怎么答应的呢,似乎从一进阁楼起,记忆就断掉了,茫茫地像置身迷雾中,怎么拨都看不清楚。
我突然惊恐起来,手慢慢地从发丝中退出来,抱紧双肩,紧地几乎要将整个都揉进去。
为什么又要忘记,为什么记不起,难道又要面对一次失去记忆初醒时茫然,慌乱的无措吗?不要,也不想再经历一次,面对一双双对看似对自己了解熟悉的眼睛,可在我眼睛里只是全然的陌生。那是一种没有人知道的孤独,彻头彻尾。
泪水冲垮了眼眶铸就的堤岸,膝盖上蔓延着,我低着头,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嘤嘤”声。咸涩的泪裹着布料被咬进嘴里,刻上了牙齿的印痕,淌进食道流入胃的,是无边无际的苦。
“公子,出了什么事?”帘外的车夫听到车厢内的声音不安地问。
我吸了下鼻涕,抬起头,嗓子眼里是哭泣后乖乖的鸭子声,“没事。”
集市的喧嚷声从窗帘中传进来,各种叫卖声音不绝。我将脸上抹干,踌躇了一下,对车夫道:“在聚元赌场门口停一下。”
马车在街道中走得缓慢,车轱辘的吱嘎声在各种混杂的音调中不急不缓地像陈年的美酒让我的心也渐渐沉静下来。终于,感觉到身下的轮子不再转动,我稍稍整理了一下衣服,拉开面前的车帘,门外的阳光刺得刚哭过的眼睛有些酸疼。
赌场并没有与想象中的不同,鱼龙混杂,站在门外就能听见从里面传来哭骂、叫嚣和欢呼声。在这里没有地位高下之分,不管是社会底层的脚夫还是一方巨贾,只要你有赌的资本,都可以和别人一样站在这赌桌之前。
我眼角荡漾出笑意,这种地方真的很适合发泄呢。
转过头正好对上车夫盯着我琢磨的眼神。他愣了一下,慌忙低下头。
我暗笑,王府的人果然个个不是省油的灯。伸出一只手摊在他面前,“我没带银子,把你身上的先借我用用,等赢了还你。”话很明确,赢了就还你,输了算你的,丝毫不带愧疚,语气正常的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样子。
他又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双手在身上翻腾了几次,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
我捏在银票的一角上随意抖动了几下,哗啦啦的悦耳声让心情跟着好起来。状似无意地道:“想不到王府的差事福利这么好,连一个车夫都能随身带个几百两的银票。”
他被我说的一阵尴尬,装作窘迫的样子两手擦着胸前的衣服,唯唯诺诺地无非是顺着我的话圆下去,讲王爷体谅下人。
体谅下人?再怎么慷慨也没有这样浪费钱的。钱都是要用在刀刃上的,司马奉天可是一个精明的人。
我没有戳穿他,作势要走,忽地又转过身来,撞见他舒气的表情,兀自摇摇头。质量下降了,怎么能光有武功没有脑袋呢。
“你不怕我赢了却没有将钱还给你吗?还是随我一起进去吧。”
说这话自然不会真的想让他跟我一起去,好歹也是王爷府中出来的眼线,多设一层防线总是好的。加上刚刚这次,他已经被我抓住三次马脚了,心慌之下哪里还敢继续在我眼前晃悠,怕是避我如蛇蝎了。
他果然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连道:“小的不敢,公子玩得尽兴就好。”
我装出一副很惋惜的样子,食指和拇指撑住下巴,“这样啊,人多才玩的热闹嘛。而且这样出来赌的机会可不多,你真的不要?”
他将头摇得更甚,只怕心里顾忌的不是我,而是自己在饭碗了。
我故作无奈地放下诱惑,重新抖擞了一下手中的票子,勉为其难地道:“好吧,那我一个人进去了。你在外面看好车子,等我赢了咱们五五分。”
撩起聚元赌坊门口的帘子踏了进去,紧凑但不拥挤的赌桌两旁都围满了形色各样人,有华衣有粗布,更有衣衫褴褛的乞丐,皆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桌面,兴奋地像磕了脑海中印象模糊的某种药丸。
我心里仍惮惮的慌,虽然门外的眼线被我骗了过来,但并不意味着可以躲过司马奉天的眼睛。只要拉他去稍微问一下,凭奉天的精明,要放过这么明显的漏洞可不是易事。顺藤摸瓜地一路追查过来,很快就能知道我、燕桑和赌坊之间的关系,那么以后这条暗线就会曝光。
发生了这么多事,我知道自己的根不在江南,等忙完了这一阵子,终究是要离开的。只是奉天必然会有所防范,算来在他来之后只有燕桑始终没有露过脸,到时候想要逃出他的势力,就只能靠燕桑了。其实,对于燕桑除了知道是一间赌坊和一家酒楼的老板外,两个人见面也不过数次,完全可以称之为点头之交。而仅凭他已知的身份来说,在江南的势力爷远远比不上贾鞍。但人生就是奇妙,有些人只要看过一眼,就会让人从心底里认可。
银票沁入了手掌心中的汗液,到底应该怎么办才能让奉天不怀疑燕桑,我在人群中一边推挤,一边思考着这个问题。
肩膀处突然受到一股不小的撞击,耳边的湿热让我硬硬生生扭回了要转过去的脖子,“老板不在。”
我心里一噔,脸上不敢露出丝毫的不妥,不着痕迹地将手中的纸条藏入宽大的袖袍中。
用这样的方法来提醒就是不想让落入有心人眼中,只是到现在还没有听说揣着钱来赌坊不赌钱的,何况外面的家伙还等着我和他五五分账。